第三十三章 通天之门
韩雪霏2019-06-23 18:004,963

  深谷之上碧空如洗,西有飞瀑急流,东有深潭冰窑,紫优昙晶莹莹藐视世间万物之姿清泠泠绽放。

  唯一与这纯净无瑕的奇观异景不相称的,是锐利的冰凌上挂着的灵霜。

  她低垂着脑袋,四肢已经僵硬,一头如瀑般的秀发上点点冰花闪动。

  昨夜乘着众人的注意力被离开的恒婆吸引,飞身夺路而逃。

  长老们说:“且让她去吧。”

  生性淳厚的蒙氏族人们也放下了不再深究,毕竟她也曾给族人们带来过减缓病痛之药,就算功过相抵比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人们再次见到她时,就已是被绑在冰柱上失去了呼吸。

  “灵霜。”宋昭远唤了一声,久久无法再开口,梦十三握着他那粗糙的手,只觉得冰凉透骨。

  善良的蒙氏还是以族人该有的哀荣将她葬在紫优昙之畔,并为她诵起了往生经。

  她的背叛,他们可以谅解。她的好处,他们铭记在心。

  这是一个淳厚的家族所拥有的宽谷与大度。

  梦十三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找寻着恒婆的身影,想问清楚关于梨沁的事情,然而从昨夜到今晨,恒婆再也没有出现,连那熟悉的法轮声也久久没有响起。

  红日当空,照耀着冰面如镜般映出众生之态,脚下,便是历代族人永生之所。

  伴着最圣洁的紫优昙,生人纯净,死者永生。

  紫优昙的绿叶与花瓣上结着冰晶,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愈发晶莹透亮,一个年轻的族人捧着一只木钵跪在紫优昙前,冰晶化水一滴一滴落在木钵之中。

  年轻人祷天祈地一番告求之后,将木钵之中的冰水一饮而尽。

  “礼成。”

  随着大长老一声宣告,众人拥向年轻人,载歌载舞,冰面上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这是?”宋昭远不解地问道。

  “这是族中后生们的成人之礼。”

  蒙氏祖先乃是名闻天下的武将,一同避难深谷的也多为亲兵爱将,男子成年理当入伍为荣,虽然身处世外之地早已没有兵戈铁马,但这个习俗没有变一直延续至今。

  族中男子长到一十八岁,便举行成人之礼,可以成家立业,也可以承担族中重任。

  紫优昙是他们心目之至纯至洁,化冰为水而饮之,涤荡过去十八年娘胎带来的污秽之气,喻示着从此干干净净做了,坦坦荡荡做事,不辱没祖先之威名。

  当着族人的面举行过成人之礼,得到长老的认可之后,年轻人便开始要为自己的一切行事负责任,往后也可以到紫优昙面前祷告之后自行取冰化水饮之,甚至也可以取回家去烹水煮茶,这在秦人村是司空见惯的事。

  梦十三的凤眸顿时一亮,嚷嚷道:“我也要化冰为水,我也要成人之礼,我今年也十八岁了。”

  捧了木钵就要奔向紫优昙,被宋昭远一把拽了回来,就地转了个圈,脚下打滑朝前扑去,宋昭远又是狠力一拽,堪堪扑进他的怀里。

  当着众人的面,这也太丢脸了。

  梦十三挥拳朝宋昭远砸去,宋昭远撂手一避,扑通一声,梦十三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冰,那张伤痕累累的粉脸上,又添一道新伤。

  “丫蛋的。”

  三位长老一点也没有对待小恒妹妹那般的怜香惜玉之情,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围着她看。

  “成人之礼,仅限男子。”

  “为什么?”

  “因为,女子不可以当兵。”

  梦十三歪头歪脑想不明白,也没见这村子里的男子去当兵呀。

  “非但女子不举行成人之礼,这纯净之水,也只有族中男子可以饮用,女子,只能饮飞瀑之流。”

  呃,不就是个成人之礼,还整得如此这般繁文缛节男女有别的。

  这里望不到飞瀑,也听不到水流之声,但要说飞瀑之水,她算是尝过了,差一点没被呛死。

  “咦,只有男子可以饮优昙之水?”她突然爬起来,奔向紫优昙,只是脚底下打滑,很不争气地又接连摔了两跤,摔得她鼻青脸肿方才到达紫优昙面前。

  “棒槌,你又想起什么了?”宋昭远跟了上来,这一回他很贴心地扶稳了她。

  梦十三凝眉蹙目,只管背着手盯着紫优昙。

  光圈一轮一轮洒在花瓣上,冰凝渗进花与叶,待明日,又将重新结成新的冰晶,如此循环往复千秋万代。

  在久久的沉吟之后,忽地,她抬起了头,而宋昭远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我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一伸手,将扯下一片花瓣来,引得族人们一片惊呼声。

  “大胆女子,何故毁我族圣物?”

  梦十三摊开一掌捧着花瓣,轻移莲步。

  一步,两步,扑通。

  宋昭远止不住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唉,还没学会步步生莲就少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花瓣飞扬而起飘飘忽忽落在大长老的脚边,大长老心疼得快要落下泪来。

  战兢兢颤巍巍地将花瓣捧在手心里,不住地念叨:“罪过、罪过。”

  “外姓人就是外姓人,永远无法与咱们一条心。”族人们尤其是妇人们指着梦十三骂。

  梦十三坐在冰上,朝着离她最近的妇人伸出一掌,说道:“可否借大娘的银簪一用?”

  那妇人一愣。

  宋昭远则朗声说道:“不用借。你们自行用银簪一验便知,这紫优昙有毒。”

  “有毒,这怎么可可能?”

  大长老放下脸来:“这位镇南王爷,念在你等为本族铲奸除恶功不可没,本族暂不追究你等亵渎紫优昙之恶行,此事,就此打住,请远离此地,莫再毁我圣物。”

  梦十三一抬下巴冲着老头说道:“既然长老坚信紫优昙纯净无瑕,又何妨一试?也好让众人心中有数。”

  “这……”三位长老拿不定主意之机,梦十三已经毫不客气地“借”了妇人的银簪,将花瓣揉出汁来试毒。

  银簪的尖头处,转成浅浅的灰黑之色。

  有毒,但毒性并不重。

  这足以令长老与族人面色大变。

  梦十三傲气十足地说道:“我就说嘛,事出反常必为妖。”

  这冰天雪地之中莫名生出这样一朵惊世绝伦的花朵来,且不知多少年方才结蕾绽放,美则美矣,殊不知它却是一朵毒花,从初生到孕蕾,毒性也随着天地光阴的流转而逐渐加深,至百年前花苞形成,其毒愈甚。

  蒙氏族人不知所以,只当它洁净无瑕,取冰化水而为成人之礼。

  花毒一点点渗透体内,长年累月而沉淀,逐渐毁损心脉,造成心口剧痛难忍。而妇孺则因族规未能受到圣水“涤荡灵魂”,所以未受最影响。

  所以,所谓的千年诅咒,万箭穿心之刑,不过是无稽之谈。

  至于月圆之夜集体患病,也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并非百多年前桃花所带来的劫难所造成。

  “你们可试一试不饮用优昙花之水,看能否去除病痛?”面对众人的沉默,长老的懊恼,宋昭远也只能轻言一声,愿不愿意放弃这千年的族规,还得看他们自己。

  “试一试,又不亏本。”还是梦十三来得直截了当,也最有说服力。

  不就是暂且放弃涤荡灵魂吗,真不亏本。

  大长老郑重地点下了头。

  紫优昙依旧冷幽幽清泠泠绽放于天地之间,世间万物皆有灵,而纯净世界,只在人心。

  冰面倒映着梦十三伤痕累累的一张花猫脸,却比任何人都更纯净无瑕。

  宋昭远望着她:“梦十三,本王第一次觉得,你不是棒槌。”

  梦十三又以惊又喜一双凤眸水灵灵地望定了宋昭远,而他却转了方向,幽幽然说道:“若能静心习炼,必能开窍,到时脚下生两行青莲一路行到中宫去不成问题。”

  亮晶晶水灵灵的眸子立时黯了下去。

  大长老指冰潭说道:“去吧。”

  宋昭远与梦十三同时一怔。

  这是要卸磨杀驴?

  长老捋着花白胡子,笑道:“这就是通天之门。”

  “什么!”梦十三跳了起来,“不是那什么飞瀑之下的水帘洞么?”

  “呵呵,哪有什么水帘洞,不过是个死穴罢了,真正的通开之门,便是这深潭,就看你们有没有勇气跳下去了。”

  敢情绕了半天,回家的路就在脚下?

  宋昭远望着不可预测的深潭,沉吟不语。

  族人鱼贯离去,长老们丢下话来:“有勇气就回家,没勇气就留下,本族并不介意多养几个外姓人。不过,咱们村庄里可就没有什么王爷与郡主了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收成,天经地义。”

  梦十三想了想:“这样的日子好像也蛮不错的。”反正她本来也没想当什么郡主。

  看看凝神蹙目的宋昭远,吐了吐舌头。

  “必须回去。”宋昭远狠狠朝她拧眉瞪目,“还有花痴宝,本王也必须将他带回去换无疾。”

  梦十三这才想起:“咦,花痴宝呢?”

  之前还见着花痴宝在眼前晃悠,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远远地跑去与小兔子诉衷肠了呢。

  只见他与小兔子面对着面四手交握,而小兔子拚命地摇头。

  “小兔子,求求你,跟我走吧?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就对你一个人好,还有我娘。”

  恒婆久违了的法轮声忽地响起,苍老的声音说道:“不,小兔子不能走。她本是山间一精灵,无杂无念,到你们的世界,断然活不成。”

  这或许是花痴宝人生第一次遇到的艰难抉择吧,一个不能走,一个不能留,胖呼呼的一团蹲在地上,号啕痛哭。

  梦十三也是第一次觉得,花痴宝似乎也没当初那么讨人厌了。

  “别哭了,你即便留下,也会因为思念你娘亲而成疾,你娘也会因为丢了你而哭死。”

  花痴宝一骨碌爬了起来,抹干了眼泪,闷声说道:“我要我娘。”

  梦十三是想明白了,山中岁月纵使令人心旷神迷,却并非无忧无虑,而对山外世界的那份惦念会日复一日地啃噬她的心。

  杨九郞以及荒院的弟兄们,是她无法割舍的牵念,还有自己的身世,也是未解之谜。

  没有人告诉愿意告诉她更多有关梨沁的事情,也无从说起,只知道梨沁已经去了山外,那么也只有她自己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求真相了。

  宋昭远的手掌在她面前摊开时,她毫不犹豫地握紧了。

  “想好吗,或者回家,或者一了百了。”

  她仰首望他:“那一日,你当真就愿意一了百了来换回十三的性命?”

  宋昭远笑而不答。

  忽地,从冰窑底下伸出一双手来攀在窑沿上,继而露出一张三只眼的大脸庞来。

  “瓦欧。”他竟然还没死绝。

  三人都被惊得摔倒在地,

  “带着我,一起去啊。”瓦欧好像神情有些痴呆,但心心念念的还是要过通天门去山外的世界。

  在宋昭远与梦十三强扯着花痴宝一齐跃进深潭的瞬间,瓦欧也费力翻了个跟头,脑袋朝下向深潭裁去。

  ……

  没有冰窟深潭,也没有山花烂漫飞鸟喳喳,梦十三一觉醒来,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臭气,污泥糊得她睁不开眼。

  却原来是东城门外刘哥刘嫂的荷塘。

  她抹了一把脸,瞅着亦是满身满脸臭污泥的宋昭远,笑出了声。

  “咕噜”一声,花痴宝从泥塘里钻了出来,一嘴的臭泥,叫骂连天。

  紧接着,瓦欧也冒出了头。

  “十三呐,这个季节可没有莲藕,等秋下了让你刘哥挖了藕再给你送去呀。”刘嫂抱着婴儿,看着梦十三颇为纳闷。

  “嘿嘿嘿嘿。”咧着嘴笑的是瓦欧,完完全全一副傻相,洗干净了换上刘哥的衣裳也还是一副不懂人事的痴呆相,看来是真的傻了。

  远处传来滴滴嗒嗒的琐呐声。

  “这老东西还在祸害姑娘家?”梦十三深恶痛绝。

  宋昭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老不羞疯了,皇上也不好治他的罪,又架不住他有钱,总有爱财如命的人家愿意出卖自家姑娘,能奈之何?

  “刘哥,你去请新郞倌进屋来喝杯茶吧,这大热天的,备些酒水请轿夫们也一并喝了吧。”

  宋昭远看着梦十三扑闪着一双凤眸眨巴眨巴着眼珠子,便知道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只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轿夫歇了半晌功夫,再抬起喜轿时觉得比先前沉了许多,但因喝了酒水,晕乎乎的,也就没太在意,一路嘀嘀嗒嗒地随着老不羞的琐呐声将新娘抬去中山王府。

  “多谢救命之恩。”新娘子哭哭啼啼地朝着梦十三拜倒在地。

  “不谢哈不谢。”梦十三一想到老不羞见到红盖头底下的“新娘子”,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

  “还,还,还有我呢。瓦欧那么沉,我将将扛进喜轿也不容易。”花痴宝凑了过来,非逼着人家姑娘也朝他磕了个响头。

  他咧着嘴笑得又憨又傻,却是无比的舒心,原来做个好人是如此快乐哪。

  仿佛做了好事,便能够感受到小兔子那银铃一般的笑声。

  “嗯,从今往后,我要做个好人。”

  汴梁城天空与深谷的天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然而汴梁城依旧是昔日的汴梁城,污霾与纯净并存,唯有将污浊之气涤荡,才能有一方真正明净的天空。

  梦十三忽地想起什么,天真无邪地问道:“王爷说的华裳千万,作不作数?”

  内心的算盘珠子已拨得噼啪乱响,华裳千万,能换多少银两?

  宋昭远暗骂了一声,本王还说过缘起相终呢,棒槌终究还是棒槌。

  唇角一勾,露出他那迷倒万千佳丽的邪魅劲儿来,又重重握紧了梦十三的手,慢悠悠说道:“来,咱们来商量一下,是雕凤好呢还是雕花好?”

  呃,丫蛋的。

继续阅读:第三十四章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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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不成的梦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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