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草灯之下，灵霜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倒映在石墙上的样子已变了形。
她幽幽然站着，冷眼看着宋昭远闭目挣扎，汗水已经湿透青衫。
“昭远弟弟，何必呢？只要说出谜底，姐姐便给你解药，大家一拍两散，你回你的汴梁城做你的镇南王，我留在这世外桃源当神仙，此生两两再无相干。”
宋昭远强忍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微微摇首。
灵霜亲手为他试去额上的汗珠，一脸的疼惜，然而逼迫的心却丝毫不减，轻言细语却又冷酷透心。
“你别恨姐姐如此待你，这是你宋家欠我的。”
“不可理喻。”宋昭远避开了灵霜的手。
要说造成她一生不幸的，罪魁祸首应是老不羞才对，退而言之，也该怨恨她自己的父王无能，而她却莫名其妙地将这笔账算在宋家的头上，简直不通情理嘛。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长生不老”。
“若不是当年你父见死不救，而今我早已在汴梁城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儿女绕膝。既不能享天伦便天寿，这要求不过分。”灵霜掷掷有词。
“寿与天齐？痴人说梦。即便你得了药引子，也没有青铜药函。再即便有了青铜药函，也无开启之钥，怕是你有生之年也无法如愿。”
“我知道青铜药函在何处。至于钥匙，自然有人去寻，无需要你替灵霜忧心。”
宋昭远眉心暗暗一抖，“青铜药函在何处？”
灵霜微微一笑，不答。
看她的神情，似有十分的把握，大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势。
宋昭远暗暗运力，被钳制的心脉已稍缓了剧痛却又如钝刀慢绞割心割肺，他只得另辟蹊径。
“再拖下去，你即便解了药毒，心脉也就废了。”老五看着宋昭远痛苦挣扎，发出啧啧啧的叹息声，却被灵霜一瞪眼：“滚，要你多嘴？滚一边去。”
老五果然老老实实滚一边去，一不留神踩了旁边的花痴宝一脚。
花痴宝的嚎叫声能掀翻暗室的顶盖。
“住嘴，再嚎就给你喂蚂蚁。”
花痴宝迅速将嘴捂严实了，想了想，又爬过去腾出一只胖手来将小兔子的嘴也捂了个严严实实，两人四目瞪圆了一怒视老五。
而灵霜依旧柔声细语对宋昭远：“你空有一个谜底又有何用？交与我方是物尽其用，咱们两家的恩怨也算是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我那个异母的妹妹蓉蓉也可以顺顺当当嫁与你，两家继续相亲相爱永结同好。”
宋昭远避开了蓉蓉的话题，只冷冷答道：“既是谁也不谁欠的，本王又为何要告诉你秘密？”
“那就要看你的心脉能扛多久了。”灵霜叹了一声。“姐姐我也不逼你，你要是受不住了，想明白了，就敲敲石墙，姐姐便来看你，给你送红豆粥喝。”
草灯快要烧尽，灵霜亲手剪了灯芯，而灯影里她的面庞也已变了形。
“老五，我们走。”，刚刚要踏出黑室时，却被花痴宝一把扯住了衣角。
“灵、灵霜，我不知道什么秘密，跟我与小兔子无关，放我们出去吧？”花痴宝不住地乞求，小兔子抱着已经凉透的桂花，泪水已干。
“去你的。”老五抬起一脚踹了过去，花痴宝嗷地一声砸在石壁上，小兔子慌忙丢开了桂花来抱住了花痴宝。
站在庭院中，灵霜摇了摇头，脸上有些苍冷苍凉，一丝不忍转瞬间即逝。
对于长生不老的渴望，已经泯灭了她最后的一点人性。
在山谷里就消耗了十载无谓的岁月，以为这一辈子就将如此平淡告终，却不想上天给了她一个成仙的机会，又怎能白白地放弃？只可恨昭远弟弟太不识相……
当灵霜在月下感慨万千之时，老五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她的内室，关上屋门径直走向梳妆台，于暗格中找到了一个锦盒。
翻开瞧时，是两个乌溜溜的药丸子。
看来他的目标十分明确，早就探明了灵霜将东西藏在何处，直接探囊取物。
药丸子只剩下两颗，他想了想，索性将锦盒都占为己有。
“嗯哼。”
当老五小心冀冀地锦盒揣进怀里的时候，听到身后一声冷哼。
老五急忙转身却看不到任何人，之前他进屋时，为了以防不测便将屋门锁上了，难道灵霜突然进来了？
老五做贼心虚，腆着笑说道：“哦，我就是来检查一下，数数，呵呵呵，数数哈。”
统共就剩下两颗药丸子，要如此费心费力地数？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他觉得自己是精神过于紧张，听错了，自嘲地笑了笑，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两颗，准备离开。
“嗯哼。”身后又响起那个声音，这一回他听得清楚，决不是自己精神紧张的原因。
“我数数、数数……”
一边喃喃地回应那声冷哼，一边在屋内四下张望。
屋子并不大，除了一张牙床便是简单的桌椅妆台，看不出哪里可以藏人的，可是，这个声音究竟出自哪里？
他凑近了纱窗想看看灵霜是不是还站在和庭院里，却见一张脸紧贴着纱窗，嘴巴一张一歙地幽声道：“还我的脸来。”
老五吓得哧了一声倒退几步摔在牙床上。
定睛一瞧，窗外的脸不见了，而庭院中的灵霜的身影却被一个戴着高帽的无常所替代。
又静听了片刻，夜寂如水。
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哼，吓唬人的把戏，不知道你五爷是吓大的吗？”
他从牙床上一跃朝门口奔去，找开屋门之时却见身穿白袍戴着白高帽的白无常站在他的面前，红红的舌头垂到了胸前。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五吓得手脚并用，猛地将门推开去，却不料屋门被重重地弹了回来，将他撞回屋内摔在地上，战兢兢爬起来，一转身，穿着黑袍戴黑高帽的黑无常正与他脸对着脸，同样是红舌头垂到胸前来。
“啊——”老五慌不择路，一头朝着门框撞了上去，撞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两眼冒金星。
“还我的脸来。”窗外的声音幽幽然似来自地狱。
老五彻底慌了，伏在地上喃喃地说道：“不不不，蒙冰，不怪我，是灵霜，灵霜害的你，与我无关哪……杀你也是不得已的，谁让你非要去向三位长老告发灵霜的？她都是为了咱们好，想想这几年咱们少受了多少苦少遭了多少罪，就算是她与玉虚门勾结，也是因为你……”
“住嘴，你这蠢货。”
随着一声冷喝，老五惊恐地抬起头来，灵霜朝他怒目圆睁，而她的身后，宋昭远凛凛而立。
黑白无常摘掉了面具，是二长老与三长老，而扮蒙冰的梦十三则抢了白无常的面具，笑嘻嘻地冲着老五说道：“还我的脸来。”
老五知道大势已去，眼珠子转了几圈，忽在抬起手来指向灵霜：“是她，都是她，与玉虚门主勾结用通天门的秘密换取神药的是她，得知蒙冰要反水，亲手杀了蒙的也是她，我只是，只是给她打打下手而已……”
大长老厉声说道：“灵霜，你还有何话说？”
灵霜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那又怎样？蒙冰他是咎由自取，根本就该死。我为他做了那么多，费心费力与玉虚门主一道制出了让人彻底麻醉的神药，就是让他再不受万箭穿心之苦，他却不领情，非但不肯吃药，还要去告长老那里告密，他不死谁死？”
她高傲地将头一仰，说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人不再受苦，为了将我族人血脉传承下去，倒是这个出尔反尔的畜生，留之无用……”
老五眉头一耸，反唇相讥：“你才是畜生，老族长就是你被害死的。”
一石击起千层浪，柴院外已是火光冲天，是“小恒妹妹”领着众多族人一起成了灵霜与老五相互狗咬狗吐露真相的见证者。
“老五说的，大家伙都听到了吧？”
族人举着火把，已将柴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神情悲愤地盯着灵霜。
灵霜步步退却。
“你、你们，不想要神药了吗？”
族人沉默着，但仍然举着火把步步进逼。
“灵霜，你本善良，何以逆天？”宋昭远倚着梦十三，有气无力但字字铿锵。
“呵呵，我本善良，奈何天不庇我，不靠自己又怎能挣得出人头地？待我得了得道成仙，再行善事不迟。”灵霜冷笑道。
“你错了，灵霜，当年老不羞害你，天道自会惩之，并不能成为你残害他人的理由，况且，蒙冰并未曾害过你，老族长更是对你有恩……”
灵霜眉目一徒，露出两道凶光，恶声道：“住口，蒙冰死于他自己的愚蠢，老族长是因常年受万箭穿之苦而死于心脉断裂，与我何干？他的尸首几位长老都已当场验过，可曾有丝毫异象？”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当时的确当着众人的面验过老族长的尸体，并未发现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当然有异象。”宋昭远与梦十三这是多久没有异口同声了？
三位长老有意配合似的，也异口同声问道：“什么异象？”
为避免再次出现尴尬的异口同声，宋昭远不答，梦十三也故意地迟疑了一下，可是，这不约而同的小心思却还是造成了异口同声。
“大蚂蚁。”
呃……
“不与本王抢话能变哑巴么？宋昭远懊恼地看了一眼梦十三，说道，“大蚂蚁就由本王来说，脸皮就由你这没脸没皮的棒槌来说，行了吧？”
什么叫没脸没皮？这也太寒碜人了，梦十三气恼地一跺脚，偏不！
“大蚂蚁我说，脸皮你说。”
梦十三已经亲自试过大蚂蚁的毒性，幸得宋昭远为她吸￣毒疗伤方才捡回一条性命来。
就象镇南王府用人参喂养珍珠鸡一样，灵霜是用毒蜜喂养大的蚂蚁，因而大蚂蚁一肚子毒汁，但是囫囵个儿的时候是没有毒的，只是暴了肚方才显毒性，
灵霜伺候老族长日常，悄然将毒蚂蚁混入药丸里给老族长吞服，蚂蚁啃噬得他肚穿肚烂，而昏死，灵霜便报与长老，验过之后当日就抬往冰潭边上去冰葬了。
那蚂蚁吃得肚子滚圆便会自爆，毒汁散发全身，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而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迹中毒的迹象。
“原来如此。”
三位长老低头沉默良久，方才齐刷刷望向梦十三，问道：“那蒙冰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梦十三将手朝宋昭远一指：“他说。”
“不必。”灵霜冷然应道，“蒙冰同样死于蚂蚁毋庸赘述。只因他中的蚁毒上了脑，面色变得乌青，我担心节外生枝，既然他口口声声说无脸见人，我便让他彻底无脸。以冰蒙面，再猛力除去，自然连同脸皮一起撕扯下来。”
她望着梦十三的脸上脱了层皮的伤口，冷哼了一声：“你很聪明。”
被灵霜夸赞，梦十三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悲哀，偷眼瞧了一下宋昭远，他面色凝重而苍白，显然还没有完全从灵霜的毒药控制之中恢复过来。
“灵霜只知当年的镇南王爷是个狠人，想不到昭远弟弟比他更狠，竟能以自己的身体来与灵霜赌命，灵霜自叹弗如。倘若灵霜之父与亲弟弟能有你一半的魄力，灵霜又何至于此？”
“己之不正，勿怪他人。”宋昭远语中亦带了八分悲凉。
想不到为了却父王的遗愿找回的灵霜，早已不是当年月下婵娟，更不是他自幼心神往之崇仰至甚的神女。
宋昭远身心疲累，倚着梦十三瘦弱的身体反觉得坚实可靠。
“灵霜自觉开始并未曾露出破绽，你因何会怀疑于我？”
“红豆粥。”宋昭远淡淡然说道，“红豆煮不烂，再加两把火。梦十三说的。”
梦十三顿时来了精神，咧嘴一笑，说道：“蜜糖与红豆粥是绝配。”
蒙冰是个单身汉，但他的屋子出乎意料地整洁，然而窗台却有大蚂蚁，盖因一颗蜜制糖圆落在缝隙当中。
“不信可以拆了蒙冰的窗看看那颗糖圆上是不是沾了红豆粥？”
要知道，梦十三别的不灵，对于非同寻常之物的嗅觉却是出奇的敏锐，无怪乎宋昭远总觉得她脑子那一窍通歪了。
宋昭远张了张嘴，那句“你真是本王的福星”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斜斜乜了一眼，说道：“梦十三，本王怀疑你……”
“什么？”不等梦十三发问，三位长老就已是齐刷刷盯住了梦十三。
宋昭远摇了摇头，慢悠悠继续说道：“本王怀疑你从前是不是个仵作？”
呃。好像有道理。
梦十三摸了摸后脑，浮想联翩。
清脆的法轮声渐渐摇出柴院，恒婆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去了去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梦十三一怔，追了出去：“恒婆，请问梨沁是……”
三位长老颤巍巍追了上去：“小恒妹妹，你考虑结果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