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垂着头没精打采一步一挪,大算盘珠子贴在脸上,印了满脸珠花坑。
顺风顺水晓得梦十三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吱声,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
自打那一日杨九郞再一次不告而别,梦十三就是这一副失魂落魄之相,游魂似地在街头巷尾溜达,半个炊饼都没讨着。
“做人怎么可以如此没义气?”
她一遍又一遍地叨咕着,顺风顺水埋头低首,一句也答不上来,只是忠心耿耿地履行“护法”一职,走哪里跟到哪里。
“卖炊饼啰,新鲜出炉的炊饼,香喷喷酥脆脆,不脆不要钱呐。”崔大贵头顶着炊饼笸箩迎面而来。
咦?崔大贵!
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梦十三猛然抬起头来,打住了脚,顺风顺水一个不留神,撞了上去,倒将梦十三往崔大贵跟前扑去,幸得她机灵,将算盘往地上一戳,扶稳了,这才没摔个嘴啃地。
也就这么一打眼的功夫,崔大贵醒过神来,扶稳了炊饼笸箩,扭身就跑,就是兔子它爷爷一般。
就这拚死逃债的光景,还是一个炊饼也不肯拉下,两手捂着笸箩颠颠地跑。
顺风顺水大吼了一声:“崔大贵你给我站住,每日十个炊饼休想赖账。”拔腿就追,一转眼功夫,崔大贵连同这兄弟俩都跑得没影。
梦十三摇了摇头,字据已经拱手送人,还追个锤子?
只是她有些疑惑的是,今早衙差押着一干犯人出城门之时,分明地看到那两个贪心的狱卒也在其中——不是押解的差人,而是流充的犯人。
“丫丫的你个小叫花子,害人不浅哪。”两个狱卒见着梦十三,连哭带号的。
“叫你们害人。”百姓最是痛恨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狱卒,一个臭鸡蛋砸将过去,正砸在那狱卒的脸上。
有那些曾被狱卒盘剥的百姓,正遇着了出气的时候,纷纷将臭鸡蛋烂菜叶子朝着狱卒砸去,殃及其他人,便将他二人围住了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们嗷嗷地嚎叫。
解差嫌他们的哭号声太聒噪,举起杀威棒,给了他们昔日的同门一阵猛敲,推推搡搡地出了城门方才清静。
梦十三百思不得其解,这又是走了哪个偏门?
原本还担心狱卒漫天去搜崔大贵,毕竟当初是她使了坏讹了人家崔大贵的,若是为此害了人家,良心上难安。
“可惜了,那么多鸡蛋菜叶子,煮一大锅能吃好几天呢。”梦十三犹自对百姓们抛东西泄恨的方式十分不满,太浪费啦。
“十三。”身后低低地一声叫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王爷。”梦十三心头一喜,急转转身来,与她面对面站着的,不是宋昭远,而是嬉皮笑脸一副无赖相的无疾。
宋昭远则站在数丈开外,仍是一袭青衫,也仍是那张与青衫一般冷寒的脸,远远地,令梦十三觉得,在他与她之间,好似有一堵青砖砌就的墙。
无疾笑道:“远着呢,别将你的鸡脖子伸断了。王爷能来见你就不错的了,毕竟一点小忙都不肯相帮的,王爷也犯不上交你这么个朋友。”
梦十三白了无疾一眼,这无赖与那日在太师府的一副豪壮简直是判若两人,就与宋昭远一般,一时可以温柔和煦,一时又是一副冷若冰霜之态,教人忽而天忽而地的无所适从。
不就是没答应替昭玉郡主入宫么!
梦十三打从鼻子底下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呃,王爷可从未曾说过与十三交朋友,十三也交不起王爷这样的朋友,倒是皇甫小侯爷……”
皇甫小侯爷说要与她交朋友,还说要娶她。
她忽而想到,或许也可以考虑考虑嫁给庆元小侯爷,这样也免得宋昭远和潘蓉蓉再打她的主意。
正说着话,却见街头一阵骚动,镇西王潘驱风满面春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众家丁抬着大几箱的聘礼,上皇甫侯府提亲去。
梦十三有些纳闷,镇西王不是口口声声说非昭玉郡主不娶么,怎么这么快就转了性子主动与侯府攀上了亲?
无疾笑了笑,说道:“侯府与镇南王府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亲,这往后他与昭玉郡主见着面,那得有多尴尬?”
他笑着,偏又有意无意地多问了一句:“十三,你觉得呢?”
梦十三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这些年在汴梁城里讨生活,穿街走巷的,人生百态亦见识了许多,最常见的便是那“新人娶进屋,旧妇扫出门”的人情冷暖。
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曾听旧人哭?
梦十三也不知今日因何如此这般伤感,看着潘驱风的马擦身而过渐渐地远去,便无端地生出这许多感慨来。
无疾又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哎,本是一对壁人,却遭无情棒打鸳鸯,可怜哪。昭玉郡主一心想夫郞,却不料有朝一日唤那人做妹夫,想想就觉得凄凉。”
梦十三蹙着眉,不看无疾,望着远处的宋昭远,高声说道:“这与我何干?”
无疾又笑话她:“初见你时,便是一副爱做梦的傻样,相别多日,别的我不知有没有变,只这爱做梦的样子,却是一丁点也不曾变过。哈,要不我说怎么叫梦十三呢?据说这名字是杨九郞取的,还真是取得高明。”
梦十三将两只胳膊朝前一伸,放平了大算盘,啪啪几声一拨,说道:“对,我就是爱做梦。许你达官贵人在书中寻什么黄金屋,不许我梦十三在梦里一本万利发大财?”
宋昭远虽然离得很远,而他脸上表情,那双唇角向上一勾的邪魅劲而,却是梦十三闭着眼也只感受得到的。
无疾摇头叹气:“哎,我说梦十三哪梦十三,一天到晚拨弄着个破算盘,却是最不会算账的。你想啊,好好一个入宫当娘娘的机会,你偏偏硬往外推。要知道只要你入宫去,甭说五亿文,便是五十亿文也有的啊。”
梦十三面色一变:“你怎么知道五亿文一事?”
无疾冷笑了一声:“有什么是我们王爷不知道的?王爷不仅知道你梦十三用五亿文钱从汴梁府的大牢里捞了一个杨九郞,还知道汴梁府尹用这五亿文钱换了镇西王府的一千两黄金。”
呃……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宋昭远的一双贼眼。
等一等,一千两……黄金!
梦十三怔着,一张破纸,能换一千两黄金,感觉自己这回又亏大发了。
“王爷您是个高人,十三已经见识过了,要想十三替您卖命,也该有个好好谈价的诚意不是?与潘蓉蓉合着算计梦十三,如此这般专往阴的来,就别怨梦十三没这个闲心陪您玩,还是讨炊饼要紧些。”
说着便将破算盘揣紧了,一扭身,走得盛气。
不学那莲花移步,便走得稳稳当当,心下踏实。
宋昭远幽幽然于身后问道:“梦十三,本王与你一番生死与共,终究还是不如杨九郞在你心中的份量重么?”
呃。梦十三一怔。
究竟孰轻孰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在心中掂量过。
王爷与杨九郞,也从来也没有可比性嘛。
为了杨九郞,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五亿文的欠账,却没有想过,换成宋昭远,自己还会不会如此大方?
一个废了她的五亿文的财富,另一个却是要将一个似锦的荣华强塞到她怀里——既想在宫里楔颗钉子,又不舍得毁掉自己的妹子一生幸福。
说到底,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一颗棋子罢了。
凭什么别人就得为了他妹妹一生的幸福而牺牲自己一生的自由?一本万利,一本是梦十三,万利的是宋家,他又何尝将自己当做同生共死患过难的兄弟?
……思来想去,一个不讲义气,一个唯我独尊,杨九郞与宋昭远,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
她扬了扬头,说道:“王爷,十三……”
王爷,十三不问在您心里有多少份量,只问您何曾把梦十三放在心上过?
唇将启时,宋昭远已是青衫袖一拂,冷声说道:“好,梦十三,你不必回答了。”
适时梦十三思虑的样子,已经给了宋昭远答案,抢在她开口之前,堵住了她的嘴。
梦十三咬了咬嘴皮子,终究没有再问出口。
在她看来,也无需再问,宋昭远的态度已经告诉她,在他的心里确实没有她的份量,紫优昙畔的他怀里的温度早烟消云散,那一句“缘起相终”也不过与秦人村一般成为幻境。
缘起,易。相终,难。
更何况原本就不是开在一个园子里的花。
“你既是拿定了主意不走这条一本万利的道,本王也不再强求于你,也没有非将人家往荣华富贵里逼的道理。你,走吧,自己多保重,从此再无瓜葛。”宋昭远眉心未蹙,唇角未勾,全然是面无表情。
无疾也冷声冷调说道:“对,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再无相干,就当你我从未曾相识过。”
梦十三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猛一回身,眼前空空荡荡,只有“山长水远”的地方,一袭青衫于风中流转,再一转瞬,了无踪迹。
“丫蛋的。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谁要与你缘起相终!”她骂了一句,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镇南王府的大门前,一顶春轿刚刚停落,潘蓉蓉袅袅婷婷下轿来,恰与宋昭远打了个照面。
“昭远哥哥……”潘蓉蓉飘飘下拜,一双凤目顾盼流离之间乍现万种风情。
宋昭远冷声说道:“昭玉一事,自有本王作主,无需蓉蓉郡主操劳费心。郡主还是请回吧。”
潘蓉蓉粉面瞬时变了色。
从前宋昭远无论如何对她也还算客气,如此一点不顾情面将人挡在府门外,还是第一遭,这教她的面子往哪搁?
不过潘蓉蓉毕竟还是潘蓉蓉,只笑了笑,说道:“昭远哥哥说哪里的客气话,蓉蓉也未曾为你做过什么,又如何敢当?蓉蓉此番过府来,只因是听闻昭玉伤心欲绝觅了死,毕竟蓉蓉与她姐妹一场,脚不沾地的赶来看看她亦是该当的。否则,蓉蓉也不知还有没有缘见她面了。”说到伤情处,掩面抽泣。
宋昭远沉吟不语。
潘蓉蓉慢慢道来一句句都是软话,却是字字如针,叫宋昭远愈是不喜。
而且昭玉寻死觅活的,这么快就传到潘蓉蓉耳朵里了?
看来,镇南王府里,除了高太师的人,也绝少不了镇西王府的人。
宋昭远越想越是窝心恼恨。
十年征战还乡,怎知京城的风云变幻比之疆场尤甚?又怎知好好的镇南王府变成了如此鱼龙混杂之地?倒不如梦十三荒院的雅间来得舒心。
想起梦十三,他于不知不觉间心下叹了一气。
潘蓉蓉掩面抽泣半晌,也没见宋昭远说一句宽慰的话,连一向知言晓色的无疾亦是傻站着一言不发,令她有些下不来台。
“昭远哥哥,蓉蓉只看看昭玉便走,决不在昭远哥哥面前惹您烦,可好?”
潘蓉蓉放下郡主的身段来,改了一副委委屈屈惹人怜爱的小女子姿态,竟是教人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而且人家说了,是来看好姐妹昭玉的,再赶人走,就太不近人情了。
宋昭远朝潘蓉蓉拱了拱手,撂下了一句:“昭玉心思简单,最易受人挑唆,请不要再撺掇着她干些什么难以收拾的事。至于梦十三,自有本王与她计较,毕竟非是心甘情愿,只怕将来入宫也是个祸害。”
径自进门去。
潘蓉蓉望着宋昭远的背影,阴了脸,自语道:“我会让梦十三心甘情愿入宫的,到时你便明白蓉蓉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晓得蓉蓉我也是可以撑得住你镇南王府的一片天。”
宋昭远近来对对她的态度愈来愈冷,对梦十三替嫁一事也越来越不是很上心,潘蓉蓉心急如焚,一早就催着哥哥潘驱风上侯府去提亲,为的就是将镇南王府逼上梁山,让宋昭远下定决心将梦十三这个祸害送入宫去。
唯有如此,才能够将宋昭玉牢牢捏在手心里,也就是捏住了宋家的命脉,还怕宋昭远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