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第一次觉得自己怀里揣着的大算盘是个笑话,“从不做亏本生意”也不过是句空话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就光顾着做亏本生意了,输了银子,更是连人也输了。
她索性将算盘倒放于地,将它当做辘轳踩着玩。
究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刚刚还是闷闷不乐的,滑上两脚便觉得有趣,越玩越来劲,骑着算盘风火轮似的由西南东北街一路地滑去,引得一街的人侧目。
“十三。”身后又是一声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
梦十三心头一凛,脚下一时没把住,大算盘带着人一个麻溜滑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两只手肘子都磨出了血。
而那人不仅没有出手来扶,却是弯腰俯首脸对脸地瞅着她,还“啧啧啧”地连声叹。
“丫蛋的杨九郞,你想谋财害命呀?五亿文都没白替你送人了,还想咋地?”梦十三顾不得伤疼,一扬头,一双凤眸直勾勾盯牢了杨九郞。
“说,你个丫蛋的这些日子神神叨叨究竟干什么见不得人勾当?”
“五亿文,啧啧,财大气粗的梦十三,似锦的前程,一生的荣华,都视做了粪土,又岂在乎区区的五亿文?”
杨九郞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却将重点放在了五亿文,还故意将“文”字拖了个长音,又说道:“梦十三您是五亿两黄金的主儿,哥们巴结着您才有口金沫儿银粉儿沾着,又哪里舍得害您性命呐?”
梦十三坐在地上,仰面看着杨九郞,扑哧乐了。
他还似往日熟悉的样子油嘴滑舌的,这才是属于荒院的杨九郞嘛。
“害我摔个四脚朝天,这就是你的巴结?别想什么金沫儿银粉儿,倒是有口唾沫儿赏给你。”
“别,这赏您就留着自己,哥们就免了吧。”杨九郞笑嘻嘻地朝她伸出手去扶着,说道:“娘娘,您且悠着点儿,小心伤了您的凤体。”
梦十三最是厌烦“娘娘”二字,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抖了抖一身灰,端起个架子来,斜斜地乜着杨九郞。
“杨公公您今儿个真是好兴致哪,竟然也肯在这粗街陋巷的现身?宫里缺人啦?”
街角卖糯米糍的大哥吓了一跳,宫里来的?这是要往宫里招人啦?吓得他抱起笸箩抹头便跑。
杨九郞有些尴尬,一只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宫里,确实缺人,就缺你这个德妃娘娘。”杨九郞笑了笑,“我早说十三你就是娘娘的命。”
从前在荒院无心随意的一句玩笑话,谁又能想到一语竟成谶。
似乎也就在一夜之间的事儿,上到宋昭远那样的王公贵戚,下到杨九郞这样的街头浪荡,个个地上赶着非要让个叫花子进宫当什么娘娘。
梦十三呆了呆,无语。
揉着摔疼的手肘,龇牙咧嘴地吸气,半晌,方才白了杨九郞一眼,骂道:“口口声声说哥们,害我摔得破皮出血的,也不见你小心伺侯着,去弄个跌打伤膏什么的给我擦擦。”
杨九郞赌气道:“杨公公只伺侯宫里的娘娘,哪个会伺候一个叫花子?”
梦十三一怔,这是杨九郞说的话么?
杨九郞也没将梦十三的神情放在眼里,继续说道:“梦十三是个叫花子,跌了伤了不是常有的事么?疼了就自己咬咬牙,哪个理会你?德妃娘娘就不同,走个十来步的也该是前拥后簇的,少说也有上百号人伺候着吧?别说摔疼了,就是风迷了眼,大约也是立马请御医开方子的。”
“所以,是当梦十三,还是德妃娘娘,你自己想好啰。衣来了伸个手,饭来了张个口,不是一直想要过的好日子么?”
梦十三面色一变。
做梦十三,还是德妃娘娘?
这话从潘蓉蓉嘴里说出来不足为奇,但由杨九郞说起便显得尤其别扭,而且怎么听着这象是替潘蓉蓉来当说客的?
杨九郞最不讲义气的,便是五十两银子将她出卖与宋昭远一事,可这事儿已经翻过去了,连宋昭远都放弃了,而今他又重提起,又来劝她入宫去,说的话与潘蓉蓉如出一辄,难道……
越是往深处想,越是胆寒,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若说宋昭远与潘蓉蓉合着想诱她入套,她尚能接受,但要说杨九郞也与潘蓉蓉一道算计她,打死都不敢相信。
“我梦十三瞎了狗眼,五亿文换了你这么个不讲义气的东西。”
杨九郞则闷闷地回了一句:“最不讲义气的,其实就是你梦十三。让你进宫当娘娘享福去,也能捎带着一众兄弟们吃上一口饱的喝上两口热的,偏你就是非要与人较着劲,害我白白被押在牢里。”
梦十三似不认识一般地盯着杨九郞,而他的声音愈发显得有些空洞,却仍是一字一句刺得梦十三心尖上阵阵地发紧。
“五亿文的一张破纸儿,换你去那臭虫满地爬的黑牢里呆两天试试,看你倒是乐意不乐意?”
梦十三怔着,呆望着杨九郞,说不出话。
说到底,终究变做了她的不是,只怪她不肯顺顺当当地入宫当娘娘去。
见着梦十三两只眸子已快泫出泪花来,杨九郞终是不忍,埋低了头,吞吞吐吐道:“那个,十三,九哥也不是非逼着你,有时也是被逼无奈的,但九哥对你真的没有坏心,若是有哪里对不住你的,你也只需记着九哥都是为了你好就行。”
说罢了又道了声:“十三,保重。”退了几步扭头便跑远了。
梦十三呆了半晌,从未觉得杨九郞是如此的陌生。
“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她想得有些头疼,这个问题比背诗还要费脑筋。
“对不住呀对不住。”
梦十三一个激灵,猛然间见街角有一个穿一身黑漆油亮破衣烂裳的流浪汉蜷在那里捉虱子,捉住了一只便笑嘻嘻地往嘴里送,还不住对虱子说对不住呀对不住。
那流浪汉见梦十三呆呆盯着他盯,便咧开了嘴朝她笑,将手里的虱子递出来,手腕上一道烧伤的疤痕十分醒目。
“给,肉的,开开荤。”
她摇了摇头,呃,这样的荤菜还是算了。
百无聊赖地又拿起大算盘,还当风火轮似地滑溜出去,恰逢斜坡路,滑得十分带劲。
一群家丁模样的簇拥着个公子哥儿打从对街来,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而他们却偏不,非得迎着梦十三这边来,齐齐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让、让,让开。”
梦十三左避右让的,怎么也绕不过公哥那一伙去,只得连喊带叫的,眼看就要撞上了,那公子哥故意一拐,梦十三一时刹不住风火轮,又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刚刚受过伤的手肘子又添新伤。
这倒霉催的。
那伙人围了上来,个个满脸坏笑,尤其那位公子哥,更是笑得如鸡啄米似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小叫花子,骑着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是赶着去见龙王爷吗?”
梦十三捂着手肘,怒对公子哥。
忽地,她眉心一跳。
这不就是花痴宝酒宴上那位齐尚书家的公子哥么?那日马公子死得蹊跷,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她还记得余姬那张拚死抗争的脸庞,在这些公子哥的嬉笑声中,怒火于心中熊熊燃烧。
是该给余姬找回公道的时候了。
她忍住了手上的伤痛,呵呵一笑:“咦,这不是齐公子么?您大好日子的还有功夫在街上闲逛?走开,别挡道,我还赶着去侯府看热闹去呢。”
齐公子一把揪住了梦十三:“说,侯府有什么热闹可看?”
“齐公子还不晓么?侯府小姐招亲呀,没看见镇西王一大清早的便金珠银玉的往侯府提亲去了么?”
梦十三一脸的神秘,慢声慢气说道:“虽说这回侯府要出阁的是庆玉小姐是个庶出的,可您想啊,侯府是什么来头?镇西王巴巴地上门去提亲想娶一个庶出的小姐进门,不是没有道理的,齐公子您说是吧?老侯爷最是宠爱这个孙女了,有心想为她多找些公子选着,却又因她是庶出,不好太铺排,因而叫人私下里去给各大公子报信,有愿意上门去与镇西王一较高低的,多多益善。”
斜觑了齐公子一眼:“齐公子您没收到信吗?”啧啧一砸嘴,“也是,象您这样要长处没长处,要长相没长相的,大约犯着庆玉小姐多瞧上一眼两眼的。”
齐公子又气又恼:“胡说,本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你一个小叫花子,又怎么晓得这许多内情?”
“我才不是什么叫花子呢,我乃堂堂的镇南王府昭玉郡主,庆玉,那是我亲表妹。”她又朝着齐公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看齐公子谓一表人才,怕是干不过镇西王,人家那可是有军功在身的,嫁入王府也比嫁尚书府要强得多。”
齐公子仍是一脸狐疑:“你真是昭玉郡主?”
梦十三这一副狼狈相,可与满京城口口相传的天仙美人昭玉郡主相去甚远。
梦十三说罢了,拍了拍屁股,重新放好了算盘,一脚踩了上去,风火轮才刚刚滑出十余步远,好死不死的花痴宝打从街对过叫唤着一路朝着梦十三奔了过来。
“昭玉郡主救救我。”
梦十三措手不及没能刹住风火轮,又一个趔趄,连人带轮飞了出去,这回是摔了个大马趴。
倒霉蛋蛋催的!
呃,齐公子瞪圆了一双三角眼,还真是昭玉郡主!
“站住,快站住。”
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街对过一群家丁又吼又叫气喘吁吁地追着花痴宝而来。
却原来是花痴宝第十八次偷着离家出走要出家当和尚,自己将脑袋剃了个精光,穿了一身不伦不类的袈裟,却还是在腰间缠上了条缀着花花草草镶金饰钻的丝绦,脚上依然是绣花描蝶的宝蓝缎子面花鞋。
这瞧着就是个花和尚嘛,梦十三趴在地上又好气又觉得可乐得紧。
这只大芦花鸡即便是拔光了一身花毛,也还要倔强地竖起他那漂亮的鸡冠来。
只是一出门便被家丁觉察了,追了大半条街,这几日这种闹剧一天上演七八回。
家丁被闹腾乏了,索性将他锁在屋里,以为能够清静一时,却不想花痴宝是铁了心要出家,拖着个大胖身子跳窗跑了出来,又害得他们满街满巷地追。
“昭玉郡主梦十三,快帮帮我。”花痴宝瞅着梦十三,也不管三七二十三,攀住了她,与她头并头肩并肩地一同趴在地上。
家丁至今也闹不明白梦十三究竟是不是昭玉郡主,见自家主了这么喊,便也就认了,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将她与花痴宝围在了中间。
“公子,您别闹了,求求您快回府去吧,老夫人还等您一道用膳呢,今儿个有您爱吃的酒蒸黄鳝呐。昭玉郡主,求求您也帮着劝劝我家公子吧。”
“不吃,本公子要吃素。”
梦十三忽地一拍脑袋——花痴宝的脑袋,说道:“回去跟你娘说,要娶侯府的庆玉小姐,娶不来便出家。”
花痴宝一愣神:“庆玉小姐能看上本公子么?”
“不能。”梦十三起了身,将那快要散了架了大算盘收好抱在怀里,叹了叹气,走了。
唉,看来算盘珠子还是用来拨的比较好。
花痴宝一骨碌爬起来,朝家丁吆喝:“回家。”
齐公子看了半晌,猛然惊醒,连忙招呼自己的家丁道:“快,快回家备好礼赶去侯府提亲。”
镇西王的实力自不必说,这花痴宝虽然不怎么样,但备不住他有个太师舅舅给他撑腰啊,尚书府要想拨得头筹攀上侯府这门亲,就得快、快、快!
梦十三转过了街角,已是笑得直不起腰。
好戏就要开锣啰。
只是,她笑着笑着,觉得后脊骨发凉。
宋昭远那双冷得象紫优昙的冰潭似的眼眸,森冷冷盯得她浑身发毛。
“不是不想当昭玉郡主的么?”
梦十三一个激灵,将算盘往地上一搁,风火轮飞也似地逃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