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醒
天篷赶回天庭时,锁神台上夹带风雷之声的警魂鞭已然甩足,照着嫦娥被锁的身躯就要落下。
天篷像流星一样坠向捆绑嫦娥的铜柱,以身躯挡住鞭子,劈手将法器从行刑天将的手中卸下。一众督刑官员雷霆一样的怒问声中,他仰头望向三十三天之上。一天云海遮住了他的视线,可他知道,高高在上的离恨天中,太上老君的双眼如矢指的,也正看向自己。
“天篷,封天圣器找到了吗。”兜率宫中,老君问他。
天篷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
将天篷绑缚到老君面前的督刑官员们心头惊讶——
他是谁?好像是天疆水师中一个小小的驭龙将军。
好大的胆子,他怎么敢在老君面前造次?
他的眼睛里头……为什么这般寂静……
神仙们不敢问出口来,他们目视着老君,半晌半晌,见长者淡淡点头。
再一次,老君口中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来——“难得。”
翌日灵霄殿上,老君向玉帝请旨:水师元帅麾下御龙参将军天篷,自请以自身元神、内丹、三魂七魄替代丢失的封天圣器青木骨。
“天篷脱胎于建木,身上的木气正与封天五器相合,若是献出自己的灵修魂魄,倒也抵偿得过青木骨了。”太白金星躬身附和。
“只是一个小小参将,修为不足千年,可堪此任?”玉帝尚有疑虑。
“天篷修行刻苦,内丹之力丰沛,于他这年纪,算不俗了。”老君古井无波,说,“青木骨已失,本座原意炼化孽徒的身躯与元神以作替代,但一来此举繁琐耗时,二来,仓促淬炼的元神总是不如生神中灵气丰沛。既然天篷参将有此宏愿,陛下不如,成就这番臣子之心。”
……就这样,天篷受封天庭三十六万水师左帅,与原先的大帅比肩而称,兼封“封天执礼官”,弥罗宫中行走,十日之后,身入建木,执礼封天。
“谢恩。”灵霄殿上,天篷叩首。
这是他为仙以来首次踏上这座宝殿,首次面对着一朝位高权重的文武,首次,走入天庭最高统治者的视野之内。他本以为,自己是应该有些惶恐的。一如初见太上老君时,过于绝对和纯粹的神威震撼着他,他自己的渺小挫伤着他,丹书铁劵上楔刻万万年的天规所造就的隆重盛礼压制着他,以他的身份,理应怀抱着这份殊荣战战惶惶,在天恩面前五体投地。
可是,没有。他裂了缝隙的内丹中居然一无波澜。
哦,原来自己守卫了八百年的灵霄宝殿,是这个样子。他只是想。好,我看到过了。
“贺喜陛下有忠臣如此。”金殿之上,太白金星手擎芴板,一躬到地。
“贺喜陛下有忠臣如此!”满殿神仙步出朝班,高声喝颂。
神音朗朗,回荡不休,衬得一座灵霄宝殿越发紫气金威,堂皇雄壮。
***
封天大典上,执礼官的殊荣向来是天庭战神专享,如竟然落在一个叫天篷的小小人物的头上,自然震动朝野。散朝之后,大批相熟的、不相熟的、有些干脆连面都没见过的神僚赶来向天篷贺喜,一时险些把水师帅府门槛给踩平了。人人心中清楚得很,这个执礼官被封来,总共也就能威风个十天,到了封天大典当日,天篷的元神内丹三魂七魄都是要替代封天圣器、作为祭品耗材焚烧于建木中枢去封禁妖王的。老君锻炼的封天五器何等威能?饶是那样每一次大典之后还需要静养千年才能恢复灵气,至于天篷的魂魄内丹,自然用得一次就是尽头了,他这个执礼官,明摆着是个送命官。至于“水师左帅”的头衔,那不过是顺着题目做做文章罢了——封天礼官即便不是天庭战神,也总不能是个小小参将,没一个配得上的头衔佐衬,于天庭的颜面也不好看,故此,众神对于天篷一跃八级升任了元帅之位虽然满嘴溢美,高诵着“其心可敬,其行可佩”,却没一个人真正羡慕。
有病。他们心里想着。为了逞一个威风,自己千年万载的长生都不要了,不是有病是什么?
天篷骤然跻身高位,眼前的世界、身边诸人的态度,乃至于吸入肺附中的空气,都似乎与以往迥然不同了。若是往日,他大概真的会不知所措,陷入这排山倒海一样的大片赞誉声中晕头转向,可惜,他现在心里冷静得能结冰,连勉强打点出个笑脸来应付同僚的心思都没有,自己躲回了元帅府中,请元帅帮他搪塞来客、周旋料理。
按说,天篷被封了水师左帅之职,就算不为了他单独配上浩浩荡荡的一班衙役伺候,至少也该修建宫邸、另开帅府,但谁也知道天篷这“左帅”不过十天的短命,帅府云基还没打好,这封天大典就要开了,所以这个劲也不必费了。除开帅府这节之外,礼部按照成规,送来的嘉赐、封赏一样不少,其中除了三年厚俸、冠冕战袍之外,另有一件九尺余长、钉耙形状的银色礼器。
“试试顺不顺手。”元帅对他说,“这是上宝沁金耙,昔年太上老君用神镔铁亲自锤炼,借五方五帝、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净雷法咒、六丁六甲之力锻造而成的。”言毕,补了一句:“我去嘉礼司帮着选了半天,替你挑出来的。”
一众赏赐当中,军伍出身的天篷也就是还看这件兵器顺眼,他伸手颠了颠那冰凉沉重的银色耙子,说,多谢元帅。
“别介,别介。”元帅冲他苦笑,笑出一脸无奈,“天篷元帅,咱们现在官分左右,是比肩同级的了,你这一谢,我当不起。”
天篷心中终于有了些难堪。
他知道,为自己受封一事,元帅很是讪讪。自己手底下一个小小驭龙将军,五百年来身居下位一级没升,却到头来有着叫老君都点头称道的修为,这让他这个身为元帅的上司在玉帝面前甚为惶恐。玉帝虽然没有责问,他连夜也已经写好了罪己文书,检讨自己数百年来治下不善、识才不明,以至于有用之臣屈居下位,有悖了天庭“唯才是举”的用人纲领。
瞧着元帅愁得瘦了几分的一张圆脸,天篷心中终于柔软了下来。
“元帅。”他说,“我这左帅职位不过是虚名。天篷这一生,很感念元帅。”
元帅张张嘴,又闭上,默然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眉目当中重现了让天篷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对着他指点教训时屡屡显出的糟心神色。
“小子,你也知道是虚名。为一个虚名,这么葬送自己。”他叹息,许多许多句话,终于叹成了一句:“……你连魂魄都留不下啊。”
天篷笑了一笑。
内丹毁坏,可以重新修炼;元神陨灭,可以再世投胎;而三魂七魄献祭了出去,意味的就是尽头,是永远的结束。天条数万,刑法数千,其中最为酷烈的,也不过是个“神魂烬灭,永无来日”。
挺好。天篷想。
“我当了十世好人,成了神仙,到头来总算是做成了一件事。”他重新颠了颠手中沉重的九齿钉耙,对元帅说,“要没有这件事,我之前那十辈子,也是亏了。”
元帅愕然瞧着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
“你怎么回来了?”锦麟问天篷。
这已经是天篷受封的第三日,按礼部成规,他该去嘉礼司为封天大典沐浴焚香、自此做上七日的法事,大典当日才能够以澄净之身执礼封天。这些日子,天篷也曾寻找锦麟,但一来向他登门道贺的神僚太多,他不耐烦出门应付,二来,预备封天大典的事情也是太多,他没多少余暇分心,所以问了几次没有问到锦麟在哪儿,也就搁下了。今日,锦麟骤然出现,脸色苍白,见了他二话没说,就是这么一问。
五百年来,天篷与锦麟朝夕相处,名为上下属,实则也没个大小,彼此早已熟悉得像是自己的左右手一样,这次再见,却恍惚沧海桑田,一切都与往日再也不同了,他心里乍然喜悦,也乍然歉疚,瞧着她油然笑了。
“你去了哪里?”他问。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锦麟骤然加重了声音,问:“孙悟空为什么没留住你?!”
天篷愕然,看着锦麟苍白的脸色,随即了然。
“……是你给他出的主意,让他封了我的灵台,把我留在下界?”
“他为什么没留住你?我原本可以想出办法的,我原本……”锦麟双眼失神,焦灼地喃喃着。
“锦麟……”天篷心中一软,缓声说,“没关系了。你瞧,我已经有了办法。”
“你那是什么办法!!!”锦麟忍无可忍地冲他嘶吼,“葬送自己的性命,就是你想的办法?!你知不知道我——我——”她捂着胸口摇撼了一步,终于面色惨然,“天篷……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你留在下界,安安分分睡上三年五载,不好吗。”
“三年五载。”天篷重复这四个字,“然后呢?”他简直失笑,“天上的三天五天后我再回来,天庭就会不提此事、不向我讨要失盗的圣器了吗?锦麟,你在开我的玩笑吗。”
“我说了!!我会想出办法!!!”锦麟声嘶力竭地大叫。
见天篷愕然看着自己,锦麟颓然别过头去,咬牙说:“……就算我想不出,大不了,还有一逃。猴子在四大部洲都有那么多兄弟,有他帮你,你混在各家妖王麾下不要显露神气,天庭就算想要追拿你,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原本有得是退路,有得是余地,可是你……”
锦麟黯然摇了摇头,如今再说这些,已然没用了。
看着眼前这只小龙,天篷心中当真一阵温暖。他自己明白,这温暖在浩瀚天庭之中,何等珍贵。
“谢谢。”他由衷说。
“真的要谢我,你现在走,来得及。”锦麟看着她,声音战栗。
“我一走了之,嫦娥会屈死。”天篷轻声说,“真要是那样,我会怪你。”
“我宁可你怪我啊!!”锦麟终于爆发。她两手扯住天篷的胸襟,凶狠地摇晃着:“我怪你很久,怪你五百年了!又怎么样?你改了吗?!没有,没有啊!!青木骨失盗,说到底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定要用性命去担待?!为什么是你啊!!!”她把天篷搡开,用尽了力量一样倒退两步,凄然抖了抖嘴角,问,“就为了,嫦娥吗?”
“不。”
天篷摇头。
“因为我受够了。”他说。
“我受够说谎,受够虚伪,我受够我眼前的一切不是它原本应有的样子。锦麟,我不想再做这个神仙了。”
锦麟依旧捂着胸口,像是忍受剧痛一般嘴唇都是青色,她支撑着目光,无法理解地看着天篷。
“初生那时候,我听说,只有做了十世好人,才会在建木上托生成神。那时我很骄傲,庆幸自己终于是个神仙,也庆幸自己能跟这么些了不起的神仙同在天庭,护佑脚下的十方世界,让下界众生得享安宁喜乐。那时,我还偷偷想着,只要我用功努力,日夜熬炼自己的修为,那么来日,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天疆的战神?我想过,要当一个了不起的神仙,要让给了我无涯生命、无尽清圣的天庭,终有一日以我为荣。这些,我想过的,锦麟。”
他笑了笑,笑意从嘴角闪过,在眼中熄灭。他望着锦麟,摇了摇头。
“可是,这天上的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样。年深日久,不一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多到了,我会羡慕一只下界称王的猴子。”天篷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半晌说:“是……我羡慕他。羡慕他纵情快意,敢作敢为。他屡屡触犯了天威,也许等到封天大典一过去,玉帝腾出功夫来,他就会被天兵压境、死于花果山上,可是,他这一辈子,想做的事情,做过了,想要的东西,他自己去拿了,喜欢的,他敢说喜欢,怨恨的,他敢说怨恨,看不上眼的,他敢一条棍子将它打碎。那只猴子,他活成了他自己的样子。”
天篷眼中映出猴子的身影。小城百姓之前,狮驼王寨之前,数万天兵之前,猴子的身影在他眼前翻飞着,他手中的金箍棒挥舞成流星,而脑后长长的翎毛随着他的身影,拖成火焰。
天篷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笑。
“我不敢说,是这天错了。我只能说,我不想当这个神仙了。”
锦麟摇撼了一步,眼中像是碎了什么东西一般,愕然地看着天篷。
“你是一定要去吗。”她最后一次问。
天篷抬手按在了锦麟肩头,半晌半晌,转身而去。
他说。是。
“天庭生我性命,育我血肉,供我吐纳清圣灵气八百年。如今,我还给它。”
自此对天无愧,对己无亏。
天篷对自己说——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