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水畔边叙离愁【三】
不凡阁主2020-01-13 14:535,280

  宪宗收拾心情,整理仪表,赞赏道:“好个义士,朕对他倍感赏识,可惜不肯透漏名姓,唉。”

  怀恩一旁说道:“陛下,奴婢刚听到那位义士高呼‘华山凌珂伯’之名,兴许就是他的大号。”宪宗双眸一亮:“哦?凌珂伯?”太监道:“据奴婢所知,户部侍郎凌大人膝下有一儿一女,他假借‘洛水珂伯’、‘洞庭湘君’两个水神给他的孩子命名,寓意长流不息、福源不断。这个凌珂伯,莫非就是凌大人的公子?”

  宪宗大喜,吩咐道:“若真如此,那倒好了。待回宫之后,速召凌爱卿核实一下。”

  凌珂伯在京城沿街打探凌府所在。毕竟十余年没有回过家,对彼处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他只依稀记得,孩童之时,最喜欢在自家府内摸鱼爬树。母亲因为难产,生下妹妹之后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又忙于朝中政务,整日焦头烂额,莫得多余的闲心;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嗷嗷待哺,又岂能陪同他玩耍?偌大的凌府,熙熙攘攘,可他却终日形单影只,好生孤独。只有灶房的老妈妈经常提心吊胆的在树下候着,生怕他一个脚滑跌落下来,凌府的下人有几十口子,这个老妈妈是他唯一有印象、在脑海中一直存在的人。

  终于来到了家门所在,凌珂伯驻足观察,往昔的记忆一点一滴涌现,确实与他记忆之中偏差不大,可能是院墙翻新过了,也可能是房檐重新铺了砖瓦,那却无关紧要了。

  在门前的,还是那个扫地的门役,他见凌珂伯在门口呆立了老半天,上前询问道:“你找谁?”

  凌珂伯笑了笑,对他回答:“找我爹。”门役又问:“你爹叫什么?在府中哪个部分干活?”凌珂伯道:“我爹叫凌白,是这凌府的主人。”

  门役见他破衣喽嗖、邋里邋遢,活像个叫花子,竟然还自称是老爷的公子,出言不逊道:“哪来的疯子?你要是老爷的儿子,那我就是老爷的老子了,滚滚滚,赶紧滚。”凌珂伯剑眉一横,一巴掌掴去,直扇得这个没眼力价的门役满眼金星。

  “你作下人的,怎敢这般出言不逊?你再敢出言辱及我爹,我一剑削平了你!”凌珂伯手中佩剑一亮,吓得那门役冷汗直流,大声呼救:“来人呐!有、有人闹事!”

  府中人闻讯,匆匆赶出来,七吵八嚷道:“怎么了?!”“谁敢来凌府闹事?”

  被打的门役躲进人堆之中,指着凌珂伯说道:“就是这个疯子,来咱们府前闹事,还打了我。”

  一众家丁撸胳膊、挽袖子,气呼呼问道:“你小子干什么的?还敢打咱们府上的人?你也不睁大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凌珂伯怒道:“他出言不逊在先,我教训他,谁敢不服?”一个身材高大、膀大腰粗的佣人站出来,吼道:“呀呵?恁的猖狂?老子来教训教训你,也没人不服!”

  瞧他这块头,八成是灶房劈柴宰猪、专门从事体力劳动的。凌珂伯浑然不怕,双拳一抖:“你来。”

  大个子二话不说,冲过来举拳就砸,凌珂伯一身本领,想对付他,那可不是若烹小鲜,一个鞭腿就扫到了大个子的面门,踢得他在地上滚了三圈,门牙登时掉了两颗。

  家丁们一看,连这最能打的大个子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脚撂倒,明白这小子真有功夫,都直勾勾地瞪着凌珂伯,心生怯意,谁也不肯作这个出头鸟。

  有人带头喊道:“大伙一齐上,揍他!”家丁们听了,都心想:“咱们人多,还怕对付不来他一个?”提了提气势,呼呼啦啦的一齐冲向凌珂伯。

  忽然听见一声娇喝:“住手!”家丁们势头一收,回首看去,竟是大小姐凌湘君立于门前,丫鬟黛儿跟在身边。

  门役蹿到凌湘君身边,向她告状:“小姐,有人来咱们府上闹事!还、还打了咱们的人。”凌湘君瞧他半边脸肿得老大,的确是挨了打的模样;再瞧在地上不停打滚的大个子,嘴丫满是鲜血,痛得“哇咧咧”的大叫。黛儿看他二人的惨相,忍不住咯咯一笑。

  凌白每年都会带着凌湘君去华山探望兄长,所以凌珂伯一眼就认出了凌湘君,高喊:“妹妹!是我啊!”

  凌湘君顺着声音看去,先是愣了愣,再仔细一看,这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果然是自己的亲哥哥,白嫩欲滴的脸蛋瞬间乐开了花,愉悦大叫一声:“哥!”

  一众家丁包括黛儿听凌湘君这么一喊,立马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置信。凌湘君跑到凌珂伯身边,欢欢喜喜问道:“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知会一声,让爹爹叫我去接你。”

  凌珂伯多日以来的压抑心绪在看到亲人的一刻,瞬间爆发出来,滚烫的热泪流淌不止,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凌湘君急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哭什么?”

  家丁们一拥而上,先是对着凌珂伯鞠躬道歉:“少爷?您真是少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别往心里去。”门役也跟着凌珂伯哭了出来了,哀求道:“哎呦呦,少爷,您怎么弄得跟个要饭的似的,让小的认不出来呀。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生小的气啊。”他每说一次“有眼无珠”,就冲着自己脸上没肿的那一侧掴了一巴掌。其实他自打进凌府以来就没曾见过凌珂伯,自当是认不出来。凌珂伯看他鼻涕一把、泪一把,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就差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响头了,也就不和他多计较。

  大个子也从地上爬起,跑过来道歉,憨厚笑道:“少爷,我是粗人,心眼儿实,啥也不懂,刚刚冲撞了你,实在对不住。不过要说少爷的本事,那真不是盖的,就这么一脚,直把我踢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了。”他这么一笑,唇下缺了两颗门牙,说话一直漏风,连语调也变了,逗得一旁的黛儿实在忍不住,又是咯咯直乐。众人也是随之一同大笑起来。

  凌珂伯止了泣声,温情地看着凌湘君,说道:“为兄这是高兴、高兴的哭了。好妹妹,想煞为兄了。”凌湘君眉开眼笑道:“哥,湘儿也想你,爹爹也想你呢,他没事儿就总念叨着你。走,咱们快进去看爹爹去。”

  凌珂伯在大家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府中。其中有个腿脚快的,马上冲到正堂去禀报。凌白一听,连外套也顾不得披上一件,趟着鞋就跑了出来,直喊道:“珂儿回来了?是我的珂儿回来了?”凌珂伯见了凌白,又是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扑通”一声跪倒,长叫一声:“爹!”

  凌白也是老泪纵横,答应着:“哎!珂儿,快让爹好好看看。”他搀起凌珂伯,上下打量,满目慈祥说道:“怎瘦了这么许多?定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凌珂伯一抹眼泪,拍拍胸脯说道:“爹爹宽心,这点苦头,算不上什么。”

  凌白欣慰道:“珂儿大了,像个男子汉。”又问道:“怎么这次突然下山回来了?有甚变故?”

  凌珂伯支吾道:“我、我……”他欲言又止,想起本来下山回家的目的,不免悲从中来,只好搪塞道:“孩儿学艺已成,师父特许……特许孩儿下山。”

  凌白深信不疑,连连点头道:“嗯,好。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将来为父替你在朝中谋个差事,你既得钰聪先生真传,想必定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届时出将入相,封妻荫子,光耀我凌家门庭,那也不在话下呀。”当他说到“封妻荫子”四字之时,凌珂伯心头一震,沉下脸来。

  凌湘君自是冰雪聪慧,一眼看出了端倪,关怀问道:“哥?你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凌珂伯沉默地摇了摇头,不作言语。凌白道:“湘儿,你哥哥一路长途跋涉,定是累了。快叫人准备热水,给你哥哥洗漱沐浴,再安排一些酒菜,给你哥哥充饥。”

  还不等凌湘君答应,围在身边的佣仆马上鼓噪起来:“快快快,没听见吗,快烧水去。”

  “李厨子,你别愣着了,快去出两道拿手菜来给少爷品尝。”

  整个凌府被大少爷的归来搞得热热闹闹,凌白和凌湘君亦是满心开怀、喜上眉梢,唯独凌珂伯的内心悲恸万千,念在顾及大家的情绪,只作强颜欢笑。

  沐浴更衣过后,凌珂伯一改邋遢形象,恢复了以往的伟貌。蓬松的头发梳起了发髻,顿时精神焕发;阔而宽的脸盘上没了芜乱的胡须,利索、干净,托显勃勃英姿;身上衣物也换成了锦袍玉带,在华贵服饰的点缀下,整个人显得俊朗许多,气质大大提升了不少。

  他在府中留意了一圈,却未发现当年屡屡在百忙之中照看他的灶房老妈妈,遂找人问其下落。得到的答复却是,老妈妈已在三年前病逝了。凌珂伯痛心疾首,心中对卓素心的思念之情又被勾起,感慨世事无常,悲苦良多。当时故人还常伴左右,可自己不知珍重,蓦然回首,却已天人两隔。凌珂伯参透了这个道理,内心中对父亲和妹妹这两个唯二的亲人,也愈加珍视了。

  当夜,他与父亲、妹妹在黛儿的陪侍下秉灯挑烛,彻夜长谈,大聊这么多年在华山发生的种种故事,每讲到精彩之处,三人都叹为观止、拍案叫绝。可凌珂伯偏偏却将卓素心的事情只字不提。天色擦亮,方才聊得尽兴,几人互告晚安,纷纷返回自己的卧室入睡。

  在梦中,凌珂伯身处一片混沌,卓素心的身影闪烁而现。凌珂伯喜不自胜,追逐着向卓素心跑去,却眼见卓素心离自己渐行渐远,他想伸手去抓,用尽了浑身解数,却怎么也抓不住、够不到。

  他急得直喊:“师妹!师妹!”但听见卓素心朦胧地说道:“师兄。素心今生无缘与你长相厮守,但能与你相爱一场,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走之后,望你不要对我念兹在兹,郁郁寡欢,你这样子,叫我怎能心安。”

  凌珂伯悲泣道:“世上若没有了你,还有什么事能令我高兴得起来?师妹,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我每天愁肠百结,黯然销魂,我多想、多想随你同去,可若不能为你、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我实在枉作为人,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对你?”

  卓素心淡雅一笑:“你待我的好,我怎会不知?可仇恨只会为人带来苦痛,你这般迷失于世、自坠深渊,我于心何忍?素心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让你摆脱心中的怨恨,作回那个让我深爱着的、意气风发的师兄,而不是眼睁睁看你陷于黑暗,画地为牢。”

  凌珂伯凄然泪下,颤动的双唇一字一句说道:“我自然是可以忘了仇恨、忘了哀怨,甚至忘了这世上的一切,可是,我却独独忘不了你……”

  卓素心含情脉脉看着他,挥手告别道:“世事如春梦,醒来了无痕。念念不相忘,徒留悲切,又有何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世上,你还有父亲、还有妹妹、还有我们的师父,他们都不乐意见你这般消沉,我亦如是。师兄,你要好自珍重,素心就此别过了,君既不相忘,素心自不会负你深情,只求来生,再续前缘……”话说着,身体冉冉消失在茫茫无极之中。凌珂伯拼命向她消失之处狂奔去,含泪高唤:“师妹!师妹……”

  蓦然转醒过来,却看见凌湘君正站在卧榻之前,惊悚地瞪着大眼,凝滞地注视着他。凌珂伯喘着粗气,满脸通红,问道:“妹妹,我……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梦话?”

  凌湘君眼神一斜,尴尬地笑了笑说:“没、没有。那个……哥,爹爹好像有事情找你呢。”凌珂伯缓解了情绪,对凌湘君点了点头:“好,待我更了衣便去。”

  来到正厅前,凌白端坐在此,手持圣贤之书,细细品读,畅游其中。凌珂伯先对着凌白作揖行礼,问道:“爹,您找我?”

  凌白咳了一声,放下了书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语气冷冷道:“珂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

  凌珂伯真如晴天霹雳,心想是爹爹知道了关于卓素心的事情,马上跪倒,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认错道:“此事孩儿万分惭愧,实在不敢委实相告。”

  凌白看到他的反应,也是不禁满腹疑问,“噗”地笑了出来,问道:“这是好事啊,你惭愧什么?”这话实在把凌珂伯问得懵了,他抬头看着凌白,甚是困惑。凌白一捋胡须,解释道:“你救驾有功,侠义满怀,更是不图任何回报,这等赤胆忠心,可让当今圣上对你是大为嘉许呢。”

  凌珂伯一听原来说的是这桩事,长舒一气,将提到嗓子眼的担心又收了回去,回答道:“呃……师父常常教导孩儿,行走江湖,侠义为先,救人于水火乃是义不容辞。更何况是当今圣上,九五之尊,岂容贼子践踏。孩儿那些所为,理所应当。”

  凌白哈哈大笑,鼓着掌说:“不错、不错,钰聪先生教导有方。今日圣上特意召见为父,钦封你为大理司直兼六扇门缁衣总捕,官居六品,享四品爵俸,赐四兽麒麟服、銮带绣春宝刀。为父真替你高兴啊,六品官职,那也不小了,为父辛苦了几十年,不也才落得个三品。只要你勤恳尽职,忠君辅国,说不定几年以后,就能爬到为父之上了呢!”边说着,连连拍手称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凌珂伯压根不在意什么官职、什么赏赐,他心念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为卓素心报仇。但天子亲诏,皇命难违,怎好拒绝,再见着父亲洋洋得意的样子,权且受命罢了。

  自从担任六扇门总捕,凌珂伯可谓是尽心尽责,在他的带领下,六扇门接连破获了多起陈年旧案,逍遥法外的罪犯一一落入法网,“洛水神捕”的威名逐渐四海尽知。然而凌珂伯真正最想抓住的凶手,却迟迟搜查不到一丝线索。他不止一次利用职位之便,多方打探,可“万仙宫”就像个藏在暗幕之中的鬼魅,那样扑朔迷离、虚无缥缈,叫人无处寻觅。“报仇”这两个字不息蚕食着凌珂伯的心绪,无时或忘,直至今日。

  一大段陈年往事,走马而过。凌珂伯睁开眼睛,从沉思中转醒过来。

  他看了看身旁罔知所措的凌湘君和黛儿,又是勉强一笑。凌湘君见他深虑良久,忍不住问道:“哥……你又、又想起什么事了?”冰雪聪明的她早就知道哥哥有隐情相瞒。凌珂伯经常在睡梦中呼唤卓素心的名字,凌湘君也猜测得到,这个叫卓素心的人,一定就是哥哥的心上人。

  然则,她想不到,卓素心早已经溘然长逝了;现今的她也未曾体验过人世间的情爱,自然也不理解,这种毕生无缘的朝夕怀念,对一个有情之人来说,是种多么痛不欲生的煎熬。

继续阅读:第三章 少年意气踏西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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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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