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珂伯霁颜而笑,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妹妹,你跟哥说说,你理想中的如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
凌湘君听他这么发问,当下一懵,脸上晕红,害羞着答:“哥……你、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凌珂伯道:“好奇不是。”凌湘君年方十四,含苞未放,身心都像一张未被人沾染过的白纸,最为纯洁。这个问题叫她回答为时尚早,实在难以启齿。听她应付道:“湘儿没想过什么如意……如意郎君,湘儿今生只想陪在爹爹和哥哥的身边。”
凌珂伯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一挑眉毛,说道:“妹妹,你就如实的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世之常情,这没什么好害羞的。”
凌湘君稍稍提起了音量:“哥。湘儿说了,没想过、就是没想过嘛。”她一张三春桃花之面,涨红得如同个小灯笼;嘟起的嘴巴就像新摘下的樱桃,那般晶莹;狭长的飞凤眼眸慌张得瞟向一边,娇羞欲滴,委实让人忍不住怜爱。
凌珂伯摇头道:“好啦、好啦,妹妹,不要动怒。为兄是担心……”他看了看凌湘君,随即言辞一哀:“担心你将来如有了意中人,对他用情至深,反倒落得和为兄一样。”
凌湘君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哥哥愿意倾诉情感之事,内心知晓其意。正欲安慰一下,管家这时跑了过来,他神色惊慌,手脚失措,大呼着:“少爷、小姐!不、不好了,出事了!”
凌珂伯忙问:“出了何事?”
管家气喘吁吁道:“外、外面……西厂,汪公公带着锦衣卫……还有大理寺的人,将咱们府第围住了!”凌珂伯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察觉事发蹊跷,赶紧对凌湘君和黛儿说道:“湘儿,父亲上朝迟迟不归,西厂的那群阉党现在又找上门来,恐有变乱。我去与他们周旋,你赶紧从偏门出去,暂避一时。”
凌湘君斩钉截铁道:“不!湘儿不走,湘儿要留下陪哥哥,等爹爹回来!”
凌珂伯急道:“不行!他们来者不善,你留在府中大不安全。”随即对黛儿说道:“黛儿,你人小鬼大,机灵得紧,就随小姐一同去吧。你二人自小就朝夕相伴,出门在外也好照应。”
黛儿握住粉拳,对着凌珂伯点了点头,坚定答道:“是,少爷你放宽心,黛儿一定护得小姐周全。”
凌湘君不依,扯着凌珂伯的衣角,泪眼婆娑说道:“哥。既然知道他们此来不怀好意,湘儿又怎能弃哥哥于不顾?真要走,也一起走。”
正说着,外面已经嚣声四起,眼看西厂爪牙就要冲进来了。管家慌道:“小姐,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啦!少爷,我、我去拦他们一阵。”说完,快步冲向前院。
凌珂伯回顾管家一眼,又对凌湘君急迫说道:“我要是走了,那些阉党必然会定我的罪,爹爹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的。你不必担心,我身居公职,还有咨议的余地。黛儿,快带小姐走吧!”
黛儿拉住凌湘君胳膊,频频说道:“小姐,快走吧、你就听少爷的,快走吧。”
凌湘君虽百般不愿,但事发紧急,却只能听从了哥哥的话,对着凌珂伯忧心说道:“哥,你和爹爹,一定要平安无事。湘儿……湘儿等着你们,接我和黛儿回家。”凌珂伯见着妹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胆大动,悲不自胜,他咬紧牙关道:“嗯。哥答应你。”
凌湘君和黛儿前脚刚走,西厂及诸多爪牙后脚就已闯进了穿堂。府中仆人们也不敢多加阻拦,都面面相觑跟随在他们后面,眼看着凌珂伯,轻声嗫道:“少、少爷……”
但见为首的太监大步流星,威风八面,神态尽显乖张霸道;细长的眉毛竖立,丹凤眼帘不怒自威,唇若涂朱,面如覆粉,确是端庄美颜;身穿御赐蟒袍,玉带缠腰,黑袍掩体,圆帽皂靴,华贵无比。此人也非其他,正是西厂提督——汪直。
凌珂伯当即单膝跪拜,双手抱圆,口中说道:“卑职未曾接驾,请汪公公恕罪。”汪直停在他面前,笑着问:“你我虽同朝为臣,但一直素未谋面,安知是本座驾临?”
凌珂伯答道:“如此品貌非凡、气贯长虹的人物,除了西厂督主,却还有谁?这普天之下,实难再找出能与公公您相提并论的人了。”他表面对汪直阿谀奉承,心中可是将汪直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话里话外无不带有讽刺意味。
汪直听后哈哈大笑,拍着手说:“不愧是大理寺六扇门的总捕头,真是慧眼独到啊。不过嘛,本座今日叨扰贵府,可不是来听凌总捕头阿谀奉承的。”
凌珂伯眼神一横,瞟向汪直:“敢问公公,是为何事而来呢?”汪直也斜眼瞪着他,恶狠狠道:“汝父凌白,诽议朝政、贪赃枉法,已被陛下下旨收监了。陛下念在你曾经救驾有功,网开一面,只要你能大义灭亲,将凌白种种罪状悉数上报,就可免你凌府上下其余人等一死,并且还能继续留任原职……”
汪直话还没讲完,凌珂伯这边就已站起身来,大怒道:“公公说的什么可笑话?要我谗言污蔑自己的父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觉得我凌珂伯做得出来吗?”汪直冷笑道:“哼,你若不从,将你们凌府满门抄斩!”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府中仆人无不心惊肉跳,暗叫倒霉。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就痛哭了起来,这也难怪,想到自己无故要白遭一死,谁又能不怕呢。
正当这会儿,从汪直身后站出一人来,瞧这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如羊脂,目若朗星;络腮短须,神气丰隽;身穿捕吏公服,腰挎三尺长刀,威势赫赫。他诚恳地对凌珂伯道:“凌捕头,兄弟深知你内心挣扎,毕竟忠孝两难全,一时间难以接受,可以理解。但念在你我多年共事的情分上,还要奉劝你一句,兄弟我深知你是正人君子,文采武艺都是个中翘楚,又得陛下赏识,自是前途无量,咱们六扇门当中的兄弟,哪个不是对你推崇备至?现今事情既已发生,陛下至仁至义,单单追究凌白一人之过,已是法外开恩。望你不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白白葬送了性命不说,还在世间背负了悖逆的骂名,岂不可惜?”
凌珂伯盛怒道:“云兄,我一向敬你为人,视你为亲兄长一般看待,可万万想不到,你现在竟能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来!”
云姓捕快无奈道:“凌捕头,兄弟我推心置腹,你怎的还出语相讥?”
凌珂伯义正言辞道:“我父亲入朝为官近三十载,向来是兢兢业业,奉公守法,朝堂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着抬手指向汪直:“分明是这个阉贼,与我父曾有芥蒂,近来得势,存心加害。”
汪直大怒一声:“放肆!”凌珂伯理也不理,继续说道:“我凌珂伯在世为人,不求顶天立地,但求问心无愧。就算今日被治罪的不是我父亲,我也断不能为了一己前途而谗言妄语,迫害忠良。你们在场各位,扪心自问,屈尊于这阉贼淫威之下,难道就不觉得卑陬吗?”
汪直钢爪一伸,双目放着凶光,咬牙切齿道:“大言不惭!本座倒要看看,你有几颗脑袋,来受本座消遣。”云姓捕快连忙对汪直劝止道:“公公!且息雷霆之怒。”又转而对凌珂伯说道:“凌白之罪,乃是陛下亲诏,岂有差池?凌捕头,汪公公奉皇命行事,绝非偏私。”
凌珂伯哭笑不得,对他说道:“云焕!你好糊涂啊。罢了、罢了,与你们说不清,我自当入朝面圣,去问个明白。”
汪直喝道:“你死罪之身,还想面见圣驾?这鼎鼎大名的‘洛水神捕’有几斤几两,今日教本座见识见识吧!”凌珂伯抽出腰间的御赐绣春刀,横在面前,傲然道:“我自认不才,然而身居捕头一役,这点诠才末学,对付一些宵小之辈,那也足够用了!”爪牙们见状,纷纷亮出兵刃相对。凌府的仆人之中有几个见了刀光,心中一虚,就想夺路逃命,不料却都被一旁的爪牙不由分说,一刀斩死。余下的眼见逃跑无望,便聚拢到凌珂伯身边,势作拼死一搏。
名叫云焕的捕快朗声道:“凌捕头,你这是知法犯法、公然拒捕,死罪难免!”凌珂伯厉声道:“云焕!少说废话,你借势逞凶、助纣为虐,权当我瞎了狗眼,白认你这兄长。今日你我恩断义绝,往昔并肩情分,一笔勾销,我杀你不算不仁、你杀我不算不义。”
云焕哀叹一声,幽幽说道:“好,凌捕头……不,反贼凌珂伯,云某先行见教。”说着,抽出单刀,摆开架势,直取凌珂伯。凌珂伯举刀来挡,两刃相交,“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且看二人缠斗一处,刀影纷飞,凌珂伯现在是退无可退,自然拼死一战,施展一套“无边落木刀”招招不留情分。此套刀法由华山掌门钰聪先生所创,是从剑法中领悟而出,更长于进攻,以“刺”、“勾”、“挑”等剑法常见招式为主要手段,配合刀的威猛,大为适用于以命相搏的交锋;云焕与他搭档数载,深知他的功底,也是全力抵抗,不敢丝毫松懈,所用的乃是武当派正宗“四象刀法”,顾名思义,其刀法包含四式,分别为“老阳式”、“少阴式”、“少阳式”、“老阴式”,每式均有八招,共三十二招,又称“武当三十二刃”,这套刀法更注重防守,施展起来密不透风,顾此及彼,毫无破绽,让对手无从下手。
二人一攻一守,旗鼓相当,交战多时,难分胜败。汪直身边番子对其耳语道:“督主,要不要属下出手助阵,擒住凌珂伯那厮。”汪直笑了笑,回答:“不用,他们六扇门的家事,尽管让他们自行解决好了。”
话音刚落,却见凌珂伯反其道而行,收了攻势,抱守归元。云焕疑惑之下以为得到机会,当即亮出杀招,照头一刀砍去,却着了凌珂伯的道,反被他架刃抵住刀锋,腹部挨了一脚。云焕连连倒退了几步,凌珂伯纵身反攻,劈头而来。
汪直见胜负已定,暗自念叨了一句:“真没用。”不见他有所动作,只听“嗖”的一声,从黝黑的斗篷内侧射出一发暗器,打落了凌珂伯手中绣春刀。
凌珂伯对这一幕是再熟悉不过,当日他勤王救驾,会斗刺客之时,就是中了这一记手法,让他记忆犹新。凌珂伯低头一看,果然又是一枚碎裂成几瓣的桃核散落在地,他瞪大眼睛望向汪直,只见汪直气定神闲,嘴角上扬,也在看着自己,仿佛在说:“怎么样,这一招你服不服?”
凌珂伯脱口惊道:“是你!”汪直邪魅一笑,踏前一步,斗篷迎风翻了几翻,从中弹出一股强劲的内力,龙鸣虎啸,奔腾而来,顷刻就将凌珂伯掀翻。
“拿下了!”汪直收了神通,斗篷又自然地垂落,覆在周身,一张一弛之间,就将名扬天下的高手擒获,简直信手拈来,足见他的七杀神功已臻化境。凌珂伯惊魂未定,来不及起身,早被五花大绑缚住,府中仆人们也都披枷带锁,但有反抗者,尽被砍杀。
锦衣卫押解凌珂伯路过汪直身边,凌珂伯怒视汪直,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没想到……竟然是你。”汪直眯起眼笑道:“现在知道也不晚,去阎王爷面前告本座的状吧。”
由此,凌白、凌珂伯父子俱被打入天牢,二人虽受尽摧残,但气节仍旧,宁死不屈,对汪直的诬陷罪状拒不供认。
凌白由于上了年岁,未出两日,便活活被各种各样的刑罚折磨致死;凌珂伯纵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面对百般严刑之下,身心也都承受不来,如何不想一死了之?但念在卓素心大仇未报、妹妹尚且在外漂泊,始终含住了一口恶气,不愿轻生。
盛怒的汪直怎肯让凌白死得这般便宜,所谓“父债子偿”,遂将凌白未受的刑罚尽数落到凌珂伯的头上。接连几日,凡是能想象到的种种酷刑,凌珂伯尽数遭受一遍,包括“穿胛骨”、“弹琵琶”、“站重枷”等等耸人听闻的刑惩一应俱全。整个天牢终日回荡着凌珂伯怆地呼天的惨叫,凄惨之态,与地狱别无二样,外人若是得见,决计骨寒毛竖、心胆俱裂。就连狱卒也都于心不忍,偷偷为其减少量刑。
直到汪直失了兴致,索性下令,将凌珂伯活活剥皮至死。可怜朝堂重臣、一代名捕,竟双双死于这等毒刑之下,实叫人扼腕叹息。偌大的凌府一应奴仆无一幸免,全部处死,惨遭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