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汪直口中所谓的“七杀教”乃是他秘密创立的杀手组织。诳语道人李子龙与铁蔷薇俱是其中的首脑人物。
时值成化十年,亦是汪直被俘入宫的第十个年头。他已然从一个心怀仇恨的孩童蜕变成为了城府极深、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这一年,他的《九黎七杀大法》终于修得大成,普天之下想必也是罕逢敌手。此时的他,若想取了韩雍、甚至宪宗皇帝的性命来洗刷族人的仇怨,那也诚然是轻而易举。可多年以来的积累和沉淀,他的想法和心境已经今非昔比,他断然不会做出那种不给自己留下后路的莽夫行径。汪直所谋划的,是下一盘更大的局、是一个足以让天下为之颠覆的计划。所以他继续隐忍,将辛苦练就的绝世武功深藏若虚,只为等待一个足够让他大展宏图的机会。
汪直命属“七杀格”,命理学中认为此格局是极凶之命。虽如是说,但若有可能控制得宜,煞为己用,便能化凶为吉、成就大贵,好比手握重兵在外的将领,看似难以驾驭,而如果处置有方,则可成就惊世骇俗之功。
因此,古往今来不少王侯将相命中多有七杀。汪直也正是因为属此命格,才能仅用十几年时间,便将《九黎七杀大法》这门遗世绝学练成,成为亘古无二的第一人。话说回来,他也无疑是个坎坷之人,从诞生于世那天起,他的人生轨迹遍布悲戚。好在枯木逢春、苦尽甘来,他的命运在这一年终于迎来转机,因为他所期待的机会,终于落在了他的面前。
当年正月,畿内、陕西、山西、山东各地多饥荒,不少落难流民涌入京师,宪宗皇帝下旨赈济灾民,此事交由户部侍郎兼詹事府詹事凌白操办,汪直任特使协助监督。
凌白这个人,两榜进士出身,曾任文华殿大学士,性格刚正不阿,有点过于耿直。他与汪直共事没几日,便文人本性大发,内心不齿与太监为伍,诸多要事不与汪直共议,专断独行,较为排挤,惹得汪直大为不悦。
一次赈灾款迟迟未到,凌白请汪直前去催收,以此借机将其支走,图个眼不见为净。汪直正巧也看他不爽,能一走了之却还求之不得。
这是汪直多年以来第一次迈出京城之外,他心中日夜想念的花花世界、锦绣江山这时却见不得丝毫。沿途一路,俱是饱经摧残的难民,一个个骨瘦嶙峋,面无人色,疾病四溢,哀声连连;他们有的卖掉子女,只为换得一顿口粮;子女卖光了,只好啃树皮、挖草根来吃;更有被饿死的尸首,遭到哄抢,互相竞食,人吃人的场面比比皆是。此情此景,与阿鼻地狱又有何异?汪直百感交集,愁眉紧锁,却也不知他是替难民的惨状心疼,还是因为没看到希望中的繁华景象而感到失望。
此番出京,汪直只带了七八个侍卫相伴,还有四个抬轿的轿夫,别无他人。半途中,汪直坐在轿中闭目养神,轿子一颠一簸,弄得汪直昏昏欲睡。忽听得外面一阵吵杂,睡意顿失,他探头出去相望,原来有几十名劫匪拦住了去路。
这群匪类身形单薄,衣衫破烂,手持的家伙净是些木棍、草叉之类,男女老幼一应俱全,看样子大概也是落难的流民,他们虽然饥寒不堪,可每人依然都面露凶相,杀气腾腾。
在汪直眼中看这群人,那可大不寻常。却见,他们全都光脚跣足,所穿衣物尽是蓝靛草染的黑布缝制;其中男的均以青布包头,身穿对襟花衫,衣角襄红、袖口缝蓝,外披坎肩,下半身套着宽大长裤;而女的则是装饰繁多且异彩多姿,身穿无领短衣,腰间系有彩带,下着长裤或短裙,裤脚上绣卐字纹路,甚为精美。汪直心下满是惊喜,又大为兴奋,因为这些人所穿着的,正是瑶族人的传统服饰。
寻衅瑶民中为首一人是个半百老人,行动颤颤巍巍,可说话声音却底气十足,听他说道:“拿钱来,就放过你们性命。”身后众匪随之吵闹道:“拿钱来、拿钱来!”
随从侍卫骂道:“大胆刁民!胆敢聚众作乱,阻拦朝廷命官!”群匪一听,更怒三分,举起木棍、铁叉就要动手。
那老者半气半笑说道:“好哇,好。若是平常的乡绅土豪,我们只管抢些钱粮便了。今日好巧不巧,碰上你们这群朝廷的走狗,那可务必杀了!”众侍卫不甘示弱,拔剑抽刀,叫嚣道:“贱民!安敢口出狂言!且看是谁杀谁。”
两方剑拔弩张,正欲交手,汪直急喊道:“都住手!”飞身跳出轿外,拦在当间。
侍卫忙说道:“汪公公!有群刁民拦路滋事,您且规避,以免波及。”
汪直道:“他们都是流落至此的难民,走投无路才铤身犯险。臜家身为朝廷命官,奉圣旨赈灾,岂可动不动就大开杀戒?让臜家去劝劝他们吧。”
侍卫劝道:“公公不可。您仁爱宽宏,哪知这些贱民穷凶极恶,您去和他们交涉,只恐枉自送了性命?”汪直呵呵一笑:“不妨事。”侍卫不依不允,又说道:“公公不可恣意,您若出了差池,我们各个脑袋搬家。”
汪直神情骤变,严厉道:“臜家的话,就是命令!”侍卫们不敢再反驳,任由他去,不过全都刀剑相持,严阵以待,但凡情势稍有变化,立即冲上前去保驾。
汪直径直向瑶民一边走去。老者骂道:“呸!我道是什么大官,原来是个满裤裆恶臭的狗太监。你少来假仁假义了,我们今日是必杀你不可。”汪直笑着回应:“臜家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哪里来的这般深仇大恨,非要杀了臜家才行?”
人群中有一少女恨恨道:“朝廷欺压我族已久,杀戮之多,不可计数。此深仇大恨不可不报,你身为朝廷的走狗,理应该杀。”少女说着,就已经控制不住愈发崩溃的情绪,斗大的泪珠滴答落下,一双被润红的大眼楚楚可怜。
“蔷薇,何必与他废话!”老者一声喝令,再听汪直从容道:“臜家倒有一言,想告知各位。”众人齐声道:“不听!”
“少要聒噪,快来领死。”
“谁会听你个狗太监烂嘴嚼舌?”
汪直叹了口气,笑而不语,背对着侍卫,从内衬中悄悄将藏匿的《九黎七杀大法》取出,扔向领头的老者。
当时汪直距离老者尚有两丈多远的距离,那秘籍薄薄的一册好似个飞盘,缓慢旋转着平移过去,安稳坠在老者手中。那老者当即一惊,深知汪直的武功深不可测,再低头一看抛来之物,竟是本族的无上绝学,更如五雷轰顶,浑身打颤,忙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这东西,你从哪弄到的?”
汪直笑着说:“现在你们可愿意听臜家说一句了?”瑶族众人不知什么情况,但听老者说道:“你……你想说什么?”汪直小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且随我来。”
而后,转身对侍卫们说:“他们已经听从臜家的规劝了,你们在此稍等片刻。”领着瑶民向路边幽林处走去。侍卫们还是担心有失,想跟上前去,却被汪直猛得回头,吓得倒退回原地。
进了幽林。老者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发问:“说,你究竟是谁?”
汪直眼睛注视着林外侍卫们的举动,口中讲述:“十年前,韩雍领十六万大军进攻广西大藤峡,侯大苟义军被剿灭,近万瑶民被官军屠杀丧命。此事你们可都知晓?”众人答:“岂能不知。”汪直又说:“那时候,白瑶部有一男童。因为资质颇高,而被授予族中的绝学,族人们本来期望他长大后能够带领本族推翻暴政,成为瑶族的英雄,只可惜……可惜白瑶部在那一年,也被韩雍铲除了。”这段故事令众人都鸦雀无声,痴痴地看着汪直,老者急切问道:“莫非……你就是……”
汪直长吁,将之后自己如何被送进宫中成了太监;如何含垢忍辱的在宫中生存;又如何蛰伏十年,偷偷将神功修炼大成的一系列境遇如实相告。还有自己的姓名、身世,所属氏族的哪一支、哪一代都全盘托出。
瑶民们听后,态度大为转变,都为汪直的遭遇感到痛惜。老者心情激动,先默默把秘籍还给汪直,又抓着他的手说:“你既然也是我族中人,那我们就与亲人无异。咱们在此相认,实属缘分。贤侄啊,你在宫中身居高位,不如引我们入宫去,一同杀了那狗皇帝,替我们死去的千万同胞报仇雪恨!”
汪直甩开老者,摆着手说道:“不可,此言实属无稽之谈。试想皇宫禁地,岂由咱们随意进出?更何况,皇帝身边的侍卫众多,高手如云,如果贸然行事,只怕都未能碰着他一根汗毛,自己就先取义成仁了。这等如同送死的举动,万不可行。”老者问:“那贤侄有何高见?”
汪直这番也不“臜家、臜家”的自称了,说话少了那些阴阳怪气,平和地答道:“我确实有一计划,不知各位肯不肯助我。”众人齐声回答:“只要能为族人报仇,必定万死不辞。”
他们这一番慷慨激昂,却吓得汪直猛打激灵,他担心林外的侍卫们听见,赶紧示意众人收声,小心说道:“各位可知,皇帝手下有一直属机构,叫东缉事厂,深得皇帝信赖,手握生杀大权,行事霸道至极;且八面来风,消息极为灵通。”刚刚落泪的少女抢话道:“我知道,东厂里是一群太监……”她涉世不深,但凡有她知晓的事情,总想说出来显摆一通,这话实在未经大脑,脱口而出。
老者急忙打断,训斥道:“蔷薇,瞎说些什么!”少女顿悟自己说错了话,满面通红低下了头,忧心地认错:“对不起,汪……大哥。”
汪直淡然一笑:“不打紧。她说的没错,东厂确实是由太监掌领,但论实力和地位,却是凌驾于锦衣卫之上。我的第一个计划,便是要将东厂取而代之。”
老者问:“我们该怎么做?”汪直脸色一沉,犹如变了个人一般,看待同族的慈眉善目一扫而光,阴险、狡诈的模样跃然而出。听他说道:“我首先要在京城内挑起一些事端,制造恐慌,最好,能惊动圣驾。其后,我借机将这些祸事都诬陷到东厂的头上,这样一来,皇帝对东厂信任不再,我就有机可乘。”
众人听的似懂非懂,老者又问道:“汪贤侄果然计谋出众,才思过人。不过……你要我们如何助你实现这个计划呢?”汪直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他环视众人一圈,粗略打量了他们每一个人,接着说:“瞧这样子,各位有不少人练过武,都尚有些基本功傍身。”
老者笑道:“那是我教他们的,平时足以自保,更为了有朝一日刺杀狗皇帝。”汪直哦了一声,冷不丁突然伸出右手,扣住了老者的天灵盖。这一手快如闪电,没丝毫躲闪的可能。那老者惊吓之余,顿感一股滚烫、雄厚的内力自上而下冲进周身各处经脉,奇痛难忍,嗷嗷大叫起来。
瑶民众惊问:“你做什么?”汪直根本不理不睬,也毫无收手之意,急得他们举起手中家伙就照汪直打来。汪直空闲的左手探出来,潇洒写意地凌空打出一掌,掌风之强将来袭的几十人全都击退了数步,有的被掀翻在地,有的身体抵住了树杆,勉强立稳。
瑶民们被这一掌的神威全然震慑住了,自知难敌,不宜贸进,纷纷张口大骂:“混账!还不住手!”“这忘祖背德的家伙,还想杀咱们的首领去邀功,根本没拿我们当自己人看!”“他果然已经成了朝廷的走狗,不再是我们瑶族的人了!”“狗太监!先前一番话说的好听,铁定是骗我们的!”
林外的侍卫们听见一阵喧哗,都忧心忡忡,但没有汪直命令,哪敢近前去,探头探脑的向林子那头张望,林中影影绰绰,实在看不清状况。他们急问:“公公,你还平安?”汪直高声答道:“臜家没事,只是他们不愿意听从臜家的安置,让臜家再多劝劝他们,尔等勿虑。”侍卫们听见答复,这才稍有安心。
汪直突然收手,老者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一样,瘫软倒地。众瑶民马上围了上去,大为关心,可却听老者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不解,老者脱开人群,向汪直跪拜,感激道:“多谢贤侄奇功妙法,救治了我这多年的顽疾。”
汪直点了点头,这才开始解释道:“举手之劳,老丈不必多礼。我观你行动多带震颤,呼吸不匀,印堂青黑,肯定是练功时不得要领,差缺了一口真气所致。这长年累月摞下的毛病,致使你现在各处经脉的真气都未得到疏通,凝聚在一处,越积越多。若长此以往,经脉必不能承受压力而破损,轻则全身残废,重则丧命。好在我已用神功将你经脉中的真气打匀,今后你只需要多多吐纳炼气,必可痊愈。”
瑶民们恍悟,原来是误会了汪直,又都对他三拜九叩,感恩戴德。汪直舒了口气,说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各位所练的功夫尽是些歪路子,外加没有名师指导,即使练成,也不具备什么威力。如若不弃,我愿将‘九黎七杀大法’的一些口诀和心得传授给各位,各位照搬修炼,武功肯定会大有进步的。届时我们执行起计划来,也有更多把握。”
众人闻言,无不感激涕零,只顾一个劲地磕头。老者带头说道:“蒙贤侄大义,出手救我,又肯将本部所传的族中绝学慷慨相授,我等受此盛情,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汪直邀众人起身,说道:“我们本就是同族,血浓于水,何须言他?更何况诸位愿意助我实现大计,应该我谢过你们才是。”
老者道:“贤侄……不,师尊,你既传授我等神功,我等自然甘心尊你为师,听你号令。”他回头问众人:“大伙说,愿不愿拜我们瑶族的英雄为师,奉他为尊?”瑶民们刚刚见识过汪直神乎其技的武功,又深知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有头脑谋略的一个。想要为族人报仇,全需仰仗他的能力,拜师自是一百一千个愿意,附会道:“我等皆愿拜在尊驾门下。”
汪直本来以为自己年轻无德,这些人当中多数比自己要年长好几轮,要他们叫自己师父,实在惭愧。但转念一想,将他们收为弟子,总比成为同道要好管理得多,再者说又能为自己效忠,顺着他的心思行动,不至于任意妄为,做出一些荒唐的举动,那何乐而不为。
熟虑过后,汪直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将“九黎七杀大法”要诀悉心传授,并取其中二字作为新成立教派的名字,唤名“七杀教”,其总坛便设立在这僻静的幽林之中,亦将此地取名“七杀林”。领头老者担任护法,总揽教中大小事务。而那个性情天真的少女,就是两年后汪直架空东厂大计中最为重要的导火索——铁蔷薇。
临走前,汪直将随身携带的盘缠细软尽数相赠,并命令弟子们勤修苦练自己传授的心法,当然也要各自寻得生计,不许再作那剪径拦路的强盗,平日里化作寻常百姓,等待他的吩咐便是,断不能擅自行动、惹事生非暴露了身份,致使自己的计划流产。
至于在林外候着的侍卫们,汪直则欺瞒他们,说难民接受了自己的规劝,就地解散了。侍卫们不疑有他,都觉得汪直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桩麻烦,各个打心眼里还佩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