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院子被老鸨一嗓子尖声呐喊而安静下来,人群的目光齐刷刷向老鸨扫去。老鸨清了清嗓,庄重地向各位宾客介绍道:“让诸位久等了,紫鸢姑娘这就出场,向各位见礼。”
话音一落,老鸨身后阁内缓缓走出一位女子,移步戏台当间。这女子生得如何?只见她:直眉黛眼露华浓,挺鼻小翼立当中。桃花大眼睫毛密,樱桃小口印粉红。眸中似有千万星,一潭清泉响玲珑。唇红齿白迷人笑,倾倒江山与众生。盘髻疏发披肩上,丝丝荡漾映朦胧。肌肤犹如天池水,香肩无瑕半月弯。红裙沾身几欲掉,瘦体娇躯惹人怜。举手投足皆心爱,一笑换得千万金。人说貂蝉能闭月,不及佳人三春面。世间常言昭君美,宁知红颜二月容。玉环也穿禄儿袄,西施曾睡夫差宫。只叹此女天上来,千古人间难相逢。
台下原本安静的众人一见佳人露面,瞬间沸腾,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莫说曲胖子一伙澎湃万千,就连阅女无数的傅晋昙也不禁怦然心动,甚至不近女色的司马绝空也被这女子惊艳的怔住了。
傅晋昙痴痴地望向台上,拍着手说:“好看、真是好看。无愧‘中原第一名妓’之称,不虚此行呀。司马兄,你看如何?”
司马绝空忸怩至极,惶惶一语:“是……呃……”
红衣女子含笑深鞠一躬,柔和说道:“诸位高朋贵宾远道而来,奴家先行谢过。”
曲步平兴奋得从座位上跳起,冲着台上大喊:“紫姑娘,俺生平见识过无数的女人,可像你这般美貌的,那还是头一遭哩。俺真想掐掐你的小脸蛋儿,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玉雕的、墨画的,平凡之人咋能生出你这模样?”
红衣女子咯咯一笑,对曲步平说道:“想必这位就是洛阳城闻名遐迩的曲大官人了,今日您能过来捧场,实属荣幸……”
傅晋昙醋意大发,拍着桌子道:“这肥猪何曾闻名遐迩了?她难道未听过我三公子的大名?”司马绝空连忙宽慰:“傅贤弟,阿谀奉承而已,你且勿要当真。”
红衣女子继续说道:“不过,曲大官人怕是认错人了。今晚的主角,却不是我。”
曲步平疑惑问道:“不是你还能是谁?俺们花了这么多银子,岂是来看那些胭脂俗粉的?”
红衣女子冲他一笑,说道:“小女子不过是咱们花魁的贴身侍女而已,先上台来开幕,真正的主角,可还未登台呢。”
宾客全都木然,一时不解其意,还未明白过来,红衣女子却已下了台去,回返楼阁之中。众人扬声询问:“怎么走了?倒是唱几首小曲儿呀。”
“她说她不是花魁,是何含义?”
“管她是与不是,模样好看就行。刘妈妈,还不叫她回来?”
众宾客群情激奋,纷纷起身。有脾气躁的,直接就往楼阁里闯,老鸨伙同龟公、小厮,拦住众人,耐着性子,好言相告:“诸位贵宾,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紫鸢姑娘来啦,这就来啦!”
忽闻一阵清心的乐曲,抚去了众人的焦躁,全都竖起耳朵聆听,大感美妙。老鸨借机将众宾客安置回座位,扯起公鸭嗓子,高喊一声:“下面请紫鸢姑娘为大家献唱一曲!”龟公此时也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台上。众宾客方才回神,零零散散鼓了几下掌,全都盯着楼阁的大门,殷切张望。
方才登台的红衣女子此时去而复返,正挽着另一位女子的手臂,逡巡而出。那女子环抱琵琶,一袭紫衫,灵动犹如仙子。二人走到台前,红衣女子便退了下去,独留紫衫女子向宾客行礼,温言道:“奴家‘紫鸢’,向各位官人问安。”
这紫鸢,怎叫个美貌了得。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万物无可比拟惊天之貌,岂配凡人作嫁衣裳?台下众生哪曾见过这等绝色天仙,在场者无一例外,全部看得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紫鸢作了个“半蹲礼”,后退几步坐到椅上,开始拨弄琵琶,弦声一出来,声动梁尘,美轮美奂。傅晋昙丢了魂似的嘟囔:“好曲、好美……”司马绝空也难得在两性观点上与他达成了一致,目光直勾勾看着紫鸢,顿首赞同道:“是啊,好美的佳人啊……”
前奏完了,紫鸢开口吟唱,声音细腻甜美,脆若银铃,洋洋盈耳,娓娓动听。但听她唱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司马绝空心头一动:“这首……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呀。”傅晋昙目不转睛,口中答应道:“此曲一出,更添徒伤之感,让人不由得加倍怜爱她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一曲唱得却似有着魔力,令台下宾客无不聚精会神,连曲步平那一伙粗俗野夫都收了嘈杂,侧耳聆听。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曲完毕,紫鸢放下琵琶,挺身起立,对台下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众宾客依然沉浸在天音仙曲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倒是傅晋昙激动得率先鼓起了掌,乃令众人如梦初醒,霎时间掌声雷动,满院喝彩。紫鸢露出笑容,连连向众位宾客道谢。
此时,司马绝空全然陷入在了对紫鸢姑娘的臆想之中,想入非非。傅晋昙拉了他一把,召唤一声:“司马兄?”
司马绝空幡然恍悟,傻傻看向傅晋昙,问道:“傅贤弟,怎……怎么了?”
傅晋昙坏笑道:“司马兄,怎么看得呆了?”
司马绝空愁颜赧色,感慨道:“紫鸢姑娘绝美姿容,国色天香,又加才华横溢,秀外慧中,怎叫人不心神向往呀。”
傅晋昙自饮一杯,语气做作道:“司马兄,这青楼可是‘腌臜’之地,你万不可深陷其中呀。”
司马绝空面红耳赤,连连摇头道:“在下实没想到,此等去处竟有如紫鸢姑娘这般的佳丽,实乃‘垢尘不污玉,灵凰不啄膻’。”
前排就坐的曲步平一直傻乐不止,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自言自语道:“嘿、嘿嘿,俺还以为,刚才那个红衣丫头长得漂亮,就是紫鸢姑娘呢……原来,真正的紫鸢姑娘,比那丫头还、还美……”
他身边的一名高瘦混混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肚子坏水翻滚,进言道:“大官人,这紫鸢姑娘可真是人间极品呀!咱们来也不能白来,不如让俺去替大官人将她请来,陪您共饮两杯如何?”曲步平点头如捣蒜,笑着说:“嘿嘿……嘿嘿,中、中啊,你快去请她过来吧。”
高瘦混混“哎”了一声,三五步迈到台上,对紫鸢一脸淫笑道:“紫鸢姑娘,俺们家曲大官人有请,麻烦你赏个薄面啊?”
紫鸢翩然一笑,如似凝玉,轻声答道:“这位公子,很抱歉,奴家还要为大家再献上一曲,待这曲唱罢,必应盛邀。”
高瘦混混作态道:“姑娘,你给这些个小鱼小虾唱这烂曲有甚意思?俺们家大官人何许人也,岂肯和他们相提并论?大官人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也就别端庄了。”紫鸢仍是面带浅笑,摇了摇头。
曲步平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台边,高喊道:“哎,紫鸢姑娘啊,你有这样的姿色、这样的嗓音,却屈身在青楼之中,岂不是暴遣天物了?嘿嘿,别的不说,只要你肯陪俺喝上两杯,俺就答应给你赎身。你要是跟了俺,保你天天吃香喝辣,享尽富贵,再也用不着给这群又穷又臭的男人们唱曲儿了……”随即仰头得意:“俺曲步平相中的女人,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紫鸢瞥了曲步平一眼,只觉得这个一身横肉、刁蛮无理的胖子活像头会走路的猪,糟心欲呕,却也平和地回答道:“多谢大官人美意,可是奴家倒愿意在这莳花苑里为各位贵宾们弹琴唱曲,不想让大官人您为了奴家而破费。”
此话一出,令曲步平颜面扫地。他和傅晋保这种富家子弟都属于一路货色,最忍受不了别人明目张胆的拒绝,尤其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拆了他的台。“兀那婆娘!俺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你怎好叫我难堪?你可知,俺是谁呀?”紫鸢压根儿不去理睬,曲步平却自命不凡继续说道:“俺就是‘洛阳首富’——曲老爷的公子,你打听打听,在洛阳,谁敢和俺这么说话?”
在场宾客之中,有不少本地人士,知道他曲步平是当地一霸,眼睁睁瞧他这样作威作福欺负一个姑娘家,却没一人胆敢站出来指责。也只有血气方刚的司马绝空按捺不住,两眼泛着红光,欲拔剑而起,出手教训曲步平一顿,嘴中愤恨道:“无耻之徒!我看他另一只手也不想要了!”不想却被傅晋昙一把逮住,低头对司马绝空暗暗说道:“司马兄,稍安勿躁,这里鱼龙混杂,不比那欢喜楼,用不着咱们出手,自会有人去收拾他,你等着看吧。”司马绝空不肯置信,但也听劝,强压下怒火,坐回原位。
果不其然,在司马绝空、傅晋昙所坐的对面角落,有一伙人站了出来。为首的操着一口四川话,对曲步平高声斥道:“哈儿!洛阳的怂包怕你,老子可不怕!你给老子安稳坐哈,让姑娘继续唱曲儿,要是你还敢打搅人家,老子打爆了你娃脑壳!”
曲步平一伙听闻有人叫嚣,统统站起来朝他们吼道:“恁一群龟孙,活腻歪了吧?!”对面丝毫不惧,还口道:“嘢?一帮哈儿要咋子?想打捶噻?来嘛!”
两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老鸨见势不妙,赶紧过来劝架道:“各位好汉、各位官人,和气生财,切莫动手呀!”
四川汉子们听了老鸨的劝,便收起态势。为首的说:“老子们今天是出来寻欢的,也不想动武,叫那群瓜娃子安静点嘛。”而后也不再多言。可曲步平一伙不依不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个不停。
不曾想,那个尚在台上、紫鸢身边的高瘦混混却上来脾气,满腹暴戾无处发泄,一时冲昏了头脑,他见台下龟公正巧路过为客人们添茶,于是跨步下台,夺过龟公手中的茶壶,冲那伙四川汉子的方向就丢了过去。那壶中的开水滚烫,若砸中了,开水喷洒出来,必使那些四川汉子烫伤不可。
司马绝空眼疾手快,将手中酒杯凌空抛出,“当啷”一声,与飞在半空的茶壶相撞,顿时杯碎茶洒。可巧不巧,壶中开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曲步平身上,曲步平“啊呀”惨叫,脖颈、脸面、肩膀均被开水淋到,瞬间皮开肉绽,起了不少水泡。司马绝空愕然失色,他的初衷只是怕壶中开水伤人,可好心办了坏事,反倒误伤了曲步平,一时过意不去。身边的傅晋昙倒是捡了笑料,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高瘦混混大惊,“噗通”跪倒曲步平身前,不停念叨:“大官人!大官人您可没事吧?”
四川汉子们早已看个明白,分明是那高瘦混混投掷的茶壶,欲要加害自己,却被人用酒杯挡下,所以误伤了自己人。顿时各个怒火中烧,都摆开了架势,从腰包掏出飞镖、飞刀等武器,且要大战一场。为首的怒骂:“格老子的!还敢朝老子们扔茶壶?也不放亮招子,看看老子是哪个?!要说飞东西的活,老子们是你们祖宗!太岁头上敢动土,找死!”一语落定,四川众人手中的飞镖、飞刀等物,“倏倏”的向曲步平一伙射去,惊得在场宾客抱头鼠窜,四下逃命。
转眼再看曲步平一伙,已有十余人中镖倒地,皆被插咽封喉,命丧黄泉了。老鸨见此血腥场景,直吓得六神无主,拼了命地惊呼道:“杀人啦!救命呀!杀人啦!”龟公和一票歌妓早就慌乱之余,一猫腰躲藏进了屋内,却哪有半个人应她。只有台上的紫鸢依旧泰然自若,不慌不忙,亦不躲不闪,只顾坐在原位,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先前那名红衣女子这时闻讯,从楼内快步跑出,展臂护到紫鸢身前,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句:“小姐,此处危险,快进屋内暂避。”紫鸢面无表情道:“黛儿,休要担心,唐门中人暗器造诣高深,绝无误伤到我的可能。”
曲步平一见这伙四川汉子飞镖凶猛,手法精湛,自知难敌,不敢再招惹,强忍疼痛蹿起身子,踉踉跄跄地领着跟班,就要逃命。四川汉子们不肯轻易放过,飞身便追,又是一通飞镖招呼过去。
高瘦混混跟在曲步平身后,慌不择路。他本是这场争端的罪魁祸首,老天开眼,叫他替曲步平挡了数枚飞镖,“啊呀”惨叫,倒地而亡。
傅晋昙身处一角,也被吓得够呛,乱叫道:“哎呦,怎么还飞上刀子了?凶器无眼,莫伤了好人!”一边说着,一边撅起屁股,钻到了桌子底下。
台上的黛儿见了这一幕,忍不住直笑,牵着紫鸢的衣角,手指傅晋昙方向,喜道:“姐姐,你快看,那位公子生得这么俊美,怎么如此熊包,逗煞黛儿了。”
紫鸢道:“黛儿,不可取笑他人。若是被那位公子听见了,还不过来找咱们理论?”
黛儿不服,轻蔑道:“你看他的样子,畏首畏尾,逃命还来不及,怎敢与咱们多事?”
司马绝空本就为误伤了曲步平而感到愧疚,再见四川众人出手如此决绝,分明是要致曲步平于死地,断不能再视若无睹。他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杯、茶碗、筷子等一应事物,接连抛出,但听见“叮叮当当”几声撞响,将四川汉子们的飞镖、飞刀一一凌空截住。四川汉子们大惊,转而将目光移向司马绝空。曲步平却趁此空隙,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