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嘻嘻贱笑,一步三扭迎着傅晋昙过来,边说着:“哎呦,是三公子呀,可有日子没来啦。怎么?今日还另带了个公子来给老身捧场?那可多谢喽。”这一出作态简直让司马绝空不忍直视,目光转移别处,不作言语。
傅晋昙道:“不错,这位仁兄是小爷我新交的朋友,司马少侠。人家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而且武艺极为高强,你可知我家那二哥有多蛮横?还是我这位仁兄的手下败将呢。刘妈妈,你可得好生安排了,要是惹了我这朋友不愉快,小心他拆了你这莳花苑。”
老鸨花枝乱颤说道:“三公子,瞧您说的,老身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包这位少侠满意,您就放心吧。”
司马绝空扯了下傅晋昙的衣角,轻声道:“我只管在外面等你便是,何必还劳烦掌柜的再给安排。”
傅晋昙“噗”的一乐,说道:“司马兄,在这种地方不兴叫掌柜的,要叫‘妈妈’。”
老鸨嘻嘻笑道:“三公子,您这位朋友还挺害羞的,头一回来吧?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今晚保证让这位少侠欲仙欲死……”
傅晋昙赶紧打了个岔,咳了几声,挤眉弄眼说道:“刘妈妈……咳,听、听说,你这来了个什么‘中原第一名妓’,可有此事啊?”
老鸨笑着回应:“不愧是三公子,消息真叫灵通。那可不正是咱家这位‘紫鸢’姑娘嘛。老话说得好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啊,可是来着了。今儿个,是咱们紫鸢姑娘头一回登台献唱,咱家这小院已是高朋满座,就差三公子您哩。”
傅晋昙借机在老鸨耳畔小声说道:“我这位仁兄,是个正人君子,性格很是古板。我诳他说是来纯粹听曲儿的,你可给小爷收敛着点儿。”
老鸨压低声音道:“嗨。三公子,您放心,老身横眼一瞧,就知道您这位兄台,还是个‘雏儿’。凡是第一次到老身这儿来的,可不都这个德性,老身接待这种客人可是得心应手了,自然应付得来。只要给他‘开了坛’,不怕倒不出‘酒’来。”
傅晋昙憋不住乐,点头道:“将我这位仁兄伺候好了,有的是银子赏你。”
老鸨大喜,赶忙道谢:“哎呦,那老身先谢过三公子了。”却还不忘奉承一番:“论风流倜傥,谁人比得过三公子您呀?您就是天字头一号的俏郎君。就凭您这相貌、这阔气,老身断定,紫鸢姑娘的初红破瓜,肯定非你莫属了。”
司马绝空耳朵灵光,他二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一字不漏,怒气斗升,义正言辞道:“傅贤弟,你若再为难在下,朋友都没得做!”
傅晋昙一见他即将发作,赶紧赔个不是:“司马兄别动怒,小弟逗你玩的,今天本来目的,就不是找姑娘的呀。”忽又板起脸,拿腔作势对老鸨道:“腌臜婆子,少拿我二人开涮。快给小爷找个上座去。”
老鸨一转作风,皮笑肉不笑,扭捏说道:“三公子,上座怕是安排不得了。您看,您屈尊坐个边角位置,可否?”
傅晋昙自是个人精,老鸨何意,他闻言便登时领悟,无非是想趁机敲诈一笔,多赚些银两。遂大怒斥责道:“你这腌臜贼婆子,明知小爷来历,是有心调侃不成?”
那老鸨献尽谄媚:“三公子息怒,老身怎敢啊。实在是紫鸢姑娘艳名远播,今晚前排上座,均已被曲大官人预定,不敢不留呀。”
“曲大官人?”司马绝空和傅晋昙异口同声诧异一句,互看了一眼,司马绝空幽幽说道:“这还不是冤家路窄?我与这位‘大观人’还真是有缘。”傅晋昙问老鸨道:“你说的可是那开生药铺的曲步平?”
老鸨答:“除了他,还能有哪位称得上曲大官人?”
“我呸!”傅晋昙气得连连跺脚。“他曲步平算个狗屁?!刘妈妈,你把座位留给我便是,那头肥猪给了你多少钱,小爷我双倍付你!”
老鸨大为兴奋,当即开口说道:“三公子豪气不减、豪气不减呀。那曲大官人给的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两。三公子,您若肯打赏个二百两银子,这位子,肯定是您的。”
“一……二百两?!”傅晋昙不禁吃了一惊。虽说他出身显赫,向来是穷奢极侈,挥金如土,可老鸨如此狮子大开口,却也让他犯了难。在这儿消遣寻欢一次,若耗费这般巨大,不免货次价高,太不值当;再说他偷跑出来,盘缠本也未带太多,将来还要游履各地,务必精打细算才行。
司马绝空见缝插针,拉着傅晋昙说道:“哎,傅贤弟。既然宴无好席,我看咱们还是不要逞强了吧,那花魁不见也罢。”
傅晋昙和他那二哥傅晋保一样,就怕丢了面子,思考一番,还是不能就这样灰溜溜走了。因而大手一挥,不忿道:“来都来了,哪有半途而返之理?那座位曲胖子既然想要,咱们留给他算了。”又对老鸨说道:“刘妈妈,小爷我出来得匆忙,身上银两未够,今日就暂且不与那曲胖子争锋。你且安排个座位便了。”
老鸨道:“也成。三公子,您请随老身来吧。”一哈腰转身,往门内走去,冲门前两名妓女吆喝道:“翠娃、小燕,还不过来招待两位公子入席?”
两名妓女听了命令,搔首弄姿过来,一人搀住一个,轻浮话语不断,这个说道:“三公子,您可想煞奴家了。今晚呐,可得喝个尽兴不可。”那位言道:“这家公子倒是面生,想必是头一次来咱们这儿快活吧?我们这儿的姐妹啊,个顶个俊俏,肯定保您满意,让您来这一回,还想下回。”嘴中说着,手上也不闲着,在司马绝空胳膊上划来划去,肆意挑逗。
司马绝空长于僻野,自幼少见异性,能所见者,皆是山脚下的村姑,和如此奔放又年轻貌美的女子亲昵接触,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不免心惊肉跳,满面羞容,挣开那妓女,嘀嘀咕咕说:“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进了内院,眼前光景热闹非凡。首先能看到院中一栋刷了红的楼台小榭,不偏不倚座落在正当中。小楼儿共分两层,每层檐上都吊灯挂彩,光影星耀;二层露台之上,不少嫖客妓女在此乘凉观景,饮酒取乐;露台向里,能依稀看见一间间配房,从中传出阵阵欢笑奏乐之声;一层的大堂华彩绽放,进出之人络绎不绝;大堂门口十余名妓女争相招待着各方来宾,各个花枝招展、千娇百媚;门前空地还有一架临时搭建的戏台,足有两丈见方,纱幔低垂,营造朦胧气氛;台面铺着刺绣红毯,两侧放置了八盏烛台,新采的紫鸢花围着戏台四周摆满;台子对面又有十几张圆桌各搭方凳,最靠近戏台的那张圆桌较之其他大了一圈,也更为精致昂贵,上头早已摆好了美酒和各类干果、小吃,这铁定是曲步平预定的上席自不必说;再回望院中,山石草木比比皆是,到处香气扑鼻,一片生机勃勃;在随处可见的红灯映照下,整个小院呈现出喜悦暧昧的氛围,直教人流连忘返。
老鸨领着二人来到戏台前,找了个角落位置,问道:“三公子,这位子您还满意?”
要按照以往,傅晋昙早就翻脸了,依他的身份,那可必坐上席不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为了省下口袋里的盘缠,只能屈尊将就一下。他鼓着脸,秀气的双眸不停眨动,不置可否。
老鸨道:“三公子,您不说话,那老身可就当您是默认了。其实啊,这个位子虽说是偏了一些,但也相对肃静不是。您大可专心听紫鸢姑娘弹琴唱曲,不用被周遭的喧哗打扰,也是好处一种。”
傅晋昙就坡下驴,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小爷我就是来听曲儿的,近些远些又有何妨?”说完,一屁股坐下来,指使老鸨道:“刘妈妈,上壶好酒,再来一碟青豆。”
“得嘞。”老鸨随之将陪行而来的两名妓女向前一推,问道:“三公子,让翠娃、小燕陪您二位行个酒令可好?”
司马绝空拦在之前抢答:“这个不必。”
老鸨转眼看了看傅晋昙,想听听他的意思。可傅晋昙哪敢不从司马绝空,只好面带不堪,摇着手道:“算了算了,下次再说吧。”
此刻,花魁登台时辰未到,座位却已满了大半。众宾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均是翘首以待。院外还不断有人进场,俱是为了一睹“紫鸢”姑娘的芳容而来。
待酒食上来,傅晋昙又举杯相敬,司马绝空连连摇手:“傅贤弟,在下中午已喝了尽兴,酒意况且未消,恐怕贪杯误事,不敢再饮了。”
傅晋昙道:“你我兄弟现在都是闲云野鹤,又没俗事缠身,打什么紧?今晚只管畅饮,来,小弟先干为敬。”眼见他兴意正浓,司马绝空只好应从着端起酒杯相陪。
身处花柳之地,司马绝空终归觉得浑身不自在,瞧他眼神飘忽,举止紧张,全无白日里驱恶霸、斗太岁的威风。傅晋昙为了缓解气氛,起了个话题:“司马兄,你瞧这院中各色各样的植被,形态不一,每种都各有千秋;你再看这些穿梭来去的姑娘们,也是姿色各异,截然不同呀。有道是‘花是美人身’,小弟深表赞同。这莳花苑之名,表意是说他们这儿花卉繁多,实则是在夸耀自己手下美女如云啊。”
司马绝空未提起多大兴趣,随口应道:“愿闻其详。”
“依小弟之见,这世间每一种花儿,就足以代表一种女子。”傅晋昙指向一株长春菊,细说道:“司马兄,咱们单说这菊花,它本身是‘花中四君子’之一,艳于百花凋后,恬然自处,具有纯情坚强、清净高洁的品质。受到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独爱,赞诗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以,将它比作‘才女’,最是恰当。”
司马绝空一听,大感兴趣,终于露出笑容:“哦?贤弟高见呀。”他又指向一株早园竹问道:“那这竹子,又是何等女子?”
傅晋昙嘻嘻一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亦作为‘四君子’之一,刚直不阿,清雅高格。实在是妥妥的‘贞女’。”
“不错!”司马绝空竖起大拇指,兴趣盎然,接着问道:“接下来,便该说说‘梅花’了。”
“陆游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傅晋昙举杯一饮,借酒抒情:“梅花迎寒而开,一身傲骨,即使饱经风霜摧残,却依旧芳香袭人。不将它比作‘烈女’,还能何解?”
司马绝空亦举杯相迎,干了这杯,又道:“还剩兰花尚未评述了。”
傅晋昙笑道:“文成公曾有言:‘幽兰花,为谁好,露冷风清香自老。’兰花色淡香清,长于幽谷,不与凡俗同流,与世无争。司马兄,种种品行,与尊师为人无二,依小弟之意,兰花该为‘隐女’。”
傅晋昙滔滔不绝道:“还有那荷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想必定是个‘洁女’。”
随即点向一株紫重楼,继续言道:“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咱们洛阳中人,自有唐一代便奉其为‘花中之王’。要说牡丹的品性,只叫玉笑珠香,富丽堂皇,与女子作比,可绝对称得上‘王女’。”
司马绝空鼓掌道:“贤弟见识卓绝,在下心悦诚服。刚听贤弟一一作比了‘花中四君子’,在下倒也突发灵感,厚颜一试。”
傅晋昙道:“司马兄讲来,小弟恭听。”
“嗯……”司马绝空思索一阵,将手指向一株秋海棠。“这海棠嘛,喜阴恶阳、喜净恶浊,映红翠绿,色彩非常,百花无敢与之斗艳,所以它必定是位美貌卓绝的‘妖姬’。”
傅晋昙点头道:“不错、不错。‘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司马兄也是眼光独到。”
司马绝空害羞道:“在下见识短浅,与贤弟你相比,还不是班门弄斧。”
傅晋昙哈哈大笑:“司马兄过谦了。”
二人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一番讨论,倒令司马绝空兴味勃发,不再拘束。他由衷赞扬道:“傅贤弟,你固然生性风流,却依然是个独具内秀之人。你今晚这一出‘三公子赏花论女’的佳话,必传扬于后世呀。”傅晋昙内心大悦,却也谦虚道:“哪里、哪里。”
得之不易的风雅情境却被传来的噪音打搅,是个操着河南方言的大嗓门在乱叫:“刘妈妈!刘妈妈!俺定的座位咯哪哩?”
司马绝空、傅晋昙一齐回首望去,见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横行霸道地招摇进来。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地痞伴随在胖墩的左右,呼来喝去、耀武扬威,果真是曲步平一伙。
傅晋昙轻蔑笑道:“瞧,咱们的老朋友来了。”
但见曲步平右手缠着绷带挂在颈上,乃是被司马绝空掷筷所伤。司马绝空忿忿道:“我本以为,他们先前挨了教训,行为能有所收敛,谁料却变本加厉,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傅贤弟,勿叫他们猖獗,再用你那‘定身咒’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如何?”
傅晋昙“噗嗤”一乐,说道:“司马兄,你就别调侃小弟了。咱们是来欣赏紫鸢姑娘演奏的,又不是专程寻他们晦气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坏了咱们兄弟雅兴。假使他们不思悔改,再逞凶作恶,届时再出手惩治那也不迟,咱们还是安心饮酒吧。”
说着,欢欢喜喜斟满两杯,二人对碰一下,司马绝空疑惑问道:“奇怪,白天时候,傅贤弟你可是豪情万丈、嫉恶如仇的呀,那曲胖子你可是丝毫不放在眼里,怎么到了这会儿,反而谨慎起来了?”
傅晋昙道:“这不是为了一睹‘中原第一名妓’的风采,若是扰了人家的场子,吓得姑娘不敢出头露面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听了他的解释,司马绝空暗暗好笑,不住摇头心想:“我这兄弟,好生贪恋女色,为了寻花问柳,连这一身傲骨也不惜折弯了。”
再瞧曲步平一伙,那乱喊乱叫的毛病依旧,一路耀武扬威,好不霸道,一身恶习丝毫未有转变,白天吃过的亏恐怕早已抛之云霄,真叫个朽木难雕、顽固不化。他们来到席上,一一落座,涎皮赖脸打闹着,哪顾素质与形象,抓起桌上的干果、糕点,甩开腮帮子便胡吃海塞起来。纵情戏耍,忘乎所以,司马绝空和傅晋昙这两位克星的身影,他们倒是涓滴未见。
没多一会儿,曲步平便等得不耐烦了,流氓本性大发,高声叫唤道:“恁娘的,这‘紫什么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刘妈妈、刘妈妈!你给俺过来!”
老鸨一听见曲步平的呼唤,哪敢轻慢,笑盈盈跑过来问道:“大官人,您有何吩咐?”
曲步平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着老鸨大发脾气:“这都啥时辰了?恁这‘紫什么姑娘’咋的还不出来?赶紧给俺叫出来呀!”说完话,一口瓜子皮吐到了老鸨的脸上。
老鸨强忍怒意,依旧保持着笑脸,说道:“好、好、好,老身这就给大官人您请出来。”转身一溜烟钻进楼阁之内。
曲步平大嘴一歪,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对身边人说道:“这老婆子,不和她来点硬的,她都不知道俺曲大官人的脾气。”旁边狗腿拍马溜须道:“真他娘不长脑子,连咱们曲大官人都敢怠慢。”
“大官人稍待,一会儿这‘姓紫的’要是再不出来,咱们兄弟就帮您砸了她这破院子。”
角落的司马绝空、傅晋昙二人将他们一伙的嘴脸全然看在眼里。傅晋昙嘿嘿笑道:“这帮家伙,真是胸无点墨,毫无常识,还什么‘姓紫的’,可真叫人笑掉大牙。这青楼里的红尘女子因为身份特殊,便效法文豪隐士给自己起个自号,‘紫鸢’是人家姑娘的花名,又非本名,何来姓紫之说。”
司马绝空附和道:“我自幼通读《百家姓》,从未见过或听闻这世上有‘紫’这个姓氏。”
傅晋昙正嚼着青豆,听他说完,纠正道:“司马兄,这倒是你错了,世上还真有以‘紫’为姓的。相传前朝有一‘柴’姓人家,因为避难而改姓‘紫’,后代亦以此姓流传。你所说的《百家姓》,也并非囊括了天下所有的姓氏,尚有不少小众姓氏未记载在内,可却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司马绝空羞愧于面,感慨道:“原来如此,是在下才疏学浅了。”
傅晋昙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司马兄虽是习武之人,但文化礼节却都不曾落下,如你这般的人,可不多呀。日后多去各地游历,学识自当比现在丰富,届时小弟还要多向你讨教呢。”一语言毕,二人举杯相敬,互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