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镖头杨茂亲自领队先头开路;五名武艺精湛的镖头分别骑乘骏马紧随左右;一十八名局中精锐镖师紧贴三辆镖车旁侧行进;三十二名趟子手叫着号子,推车举旗。震豫镖局为了这一趟镖,可谓是倾巢出动,共计动员人力五十余名之多,不出紫鸢之所料,他们所押之物确实非比寻常。藏身于暗处的二位姑娘眼见着镖队出发,紫鸢轻唤一句:“快跟上。”亦尾随押镖队伍而行。
待出了洛阳城门,天色已然大亮。各位镖师平日所做的就是这跑腿的差事,脚力不俗,刚过了一个时辰,便走出了二十余里地。行至一峡谷地带,队伍立即放缓步伐。领队的杨茂先观察一下地形,后向左右镖头道:“这里地势险要,劫道匪类时常出没,咱们局里有不少弟兄都命丧于此,且要小心。”
左右镖头会意,抬手一挥,命令道:“趟子手,喊号子。”只见身后人群中站出两人,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齐齐喊道:“震豫东南去!震豫东南去!请各位合吾并肩子行个方便借路。”此话喊得底气浑厚,穿云透雾,可是半晌未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阵阵空荡的回声返音入耳。
杨茂点头道:“嗯,没强人,继续赶路吧。”话虽如此,镖队众人依旧不曾松懈,眼中紧盯着周遭的情况。紫鸢、黛儿两人均被刚刚紧张的情绪所侵染,专注精神,不敢丝毫走神。她们纵然藏在暗处,还是不敢靠得镖队太近,一步一停,分外小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司马绝空与傅晋昙起床之时,已经日照三竿,二人睡了个饱觉,精气十足,洗漱穿衣,不在话下。
迈出房门,兄弟俩并肩踱步而行。傅晋昙直奔主题,向司马绝空问道:“司马兄,你我即日云游四方,目标何处,可有定夺?”
司马绝空道:“在下也没个目的,全依贤弟的便是。贤弟有何高见?”
傅晋昙道:“若依了小弟,务必要去河套之地一览。彼处乃我中原边疆,金戈铁马,大漠荒荒,最是男儿气概,符合你我兄弟性格。若有机缘,还能会见鞑靼、瓦剌之民风,也好让小弟领略家父早年之威烈。”
司马绝空犯难道:“傅贤弟,你明知边境战乱频发,怎可以身犯险?刀兵沙场,绝非儿戏。更何况,鞑靼蛮夷天性凶残,时常南下入我汉土烧杀劫掠,实非善类,此等仇寇不见也罢。”
傅晋昙没能如愿,情绪稍显低落,不开心道:“那……还是司马兄你拿主意吧。”
司马绝空乐呵呵说道:“在下觉得,江南之地应该是个好去处。常常听闻江南水乡诗情画意,若能与贤弟共赏荷塘月色,品味小桥流水,想必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傅晋昙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找茬说道:“是呀,世人皆称江南美景哪般好,可光是听说也听得够了,到了那去,只怕没有臆想中的好,反倒失望而归。”
司马绝空心生一计,遂说道:“就算风景没有新奇之处,人文还是要体验一番的。贤弟岂不闻,江南女子多绮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温文如玉,实非北方女子所及。”
傅晋昙一听,登时心血来潮,不住点头允道:“是、是、是,哎呀!一语惊醒梦中人,司马兄提醒得是呀。”司马绝空肚子里好笑,他生平根本就未曾见过半个江南女子,刚刚那番形容,完全是道听途说。不过是他深知傅晋昙喜女色,以此哄骗他罢了。傅晋昙信以为真,大为愉悦,催促着司马绝空启程:“既然目标已明确,司马兄,咱们就别留此厮混了,快快上路吧。”
司马绝空道:“不急,傅贤弟,且容在下去与紫鸢姑娘告个别再走。”
“这又何必?”傅晋昙道:“司马兄,昨夜小弟所言什么‘一见钟情’云云,全都是调侃之词,难不成你真的对那紫鸢姑娘动心了么?”
“我……”一提及紫鸢,司马绝空登时又羞臊难当。傅晋昙真诚实意地劝说道:“小弟我说句不中听的。那位紫鸢姑娘名义上称之为‘中原第一名妓’,实则来历不明、身世难料。通过昨夜的观测,小弟可以断定,她的真实身份,绝非区区倡伎。”
司马绝空不信,反问道:“傅贤弟,你说这话,未免太过武断,有何凭据?”
“自然有得!”傅晋昙止步停住,拦在司马绝空面前,铿锵有力回答道:“她所佩戴的香囊,是以蚕丝缝制,箔金镶边,做工精致无比,便是富贵人家也是难求,试问她一介红尘女子,如何取得?还有,她出手过分豪迈,挥金如土,与小弟相比也无有不及。她与你我二人初识,竟甘愿奉上真金白银予那刘妈妈,这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相匹配。”
司马绝空摇头道:“紫鸢姑娘既被称为‘第一名妓’,身价自然优厚。贤弟岂不见,昨日光是观摩的前排坐席,那曲胖子就愿意付出百两高价,如此可观的收益,一掷千金的阔绰出手也未尝不可。”
傅晋昙又道:“就算如此,又如何解释她国色天香的外表之下,一双纤纤玉手却是遍布老茧?谈起江湖轶事,好叫个头头是道,司马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练过武功的事实吗?”
“咦?这……”司马绝空不禁迟疑。他自然能一眼分辨出别人是否有武学根基,可奈何生性含蓄,对待异性过于腼腆,让他多看紫鸢一眼也是不敢,这些个细枝末节,当然也就未曾留意。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伪装成倡伎,这个女人身上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难免又是个红颜祸水。司马兄,你是堂堂正人君子,绝不可轻信于此女,你要是信得过小弟,就勿要与她再有任何纠葛,趁早了断了念想最好。”
司马绝空不信他的话,可又挑不出毛病反驳,只好搪塞道:“好,我听你的便是。不过,临别之际,终归是要见上一面,亲口告知,才显得不失礼数。”
通过这一日多的接触,傅晋昙算是看明白了,司马绝空是个属倔驴的,性格实在犟得不行,但凡他心中决定之事,任凭谁的劝说,铁定也是拉不回来。傅晋昙无可奈何,连连摇首说道:“随便你、随便你……”却还能怎样?只好任由他去罢了。
继续走过花圃池塘,迎面撞见了老鸨,瞧她掐着腰、呶着嘴,正在大院当中气急败坏地骂街。二人不解,上前询问,傅晋昙道:“刘妈妈,大清早的,因何事大动肝火呀?”
老鸨愤然道:“三公子,您醒啦?正好,您来给评评理,您说,这天底下还能有这等不要脸的贱货、干出这样的荒谬之事吗?”
傅晋昙安抚着她的情绪说道:“哎!刘妈妈,你这是在骂谁呀?先消消气,详细说来。”
“三公子,您过目!”老鸨从袖口抽出一纸书信,交给傅晋昙。傅晋昙摊开查阅,原来是那封紫鸢留存在梳妆台上的辞呈。信中说道:“妈妈懿鉴:蒙妈妈不惜尊驾,接收女儿及侍女黛儿,给予千金相赠,并留于闺中抚育教导,实感大恩。今已于莳花苑中讨扰月逾,不敢心怀无耻,苟且在此;又恐妈妈仁义,念念不舍,遂含泪置书,不辞而别,万望妈妈宥恕。昨日献唱收入,全归妈妈所得,愿以微薄之力,报答连日养育之恩。天高海阔,女儿必时时感念,待得他日之好,再携黛儿回访,继续母女之缘,务尽孝道。即颂,近安。女儿——紫鸢拜首。成化十五年,菊月廿三。”
傅晋昙阅完此信,怔怔得呆住,不知该作何言语。司马绝空在他身后也默读了一遍,接着大惊一声:“紫鸢姑娘离开了?!”
老鸨翻着白眼骂道:“可不溜得干脆!这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两个小贱婢,真儿真儿丧了良心。她俩一个多月以前,刚从京城来到洛阳,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那叫一个落魄。若非老身花了重金接济,安有她们现今的富贵呀?这可倒好,老身费心竭力将她宣传成了‘中原第一名妓’,才给我亮了个相,转过天就给老身‘调头’。天杀的贱种,活该一辈子做妓!”
老鸨气得极了,止不住地咒天骂地。句句惹在司马绝空心坎,他怎能允许别人这样辱骂紫鸢,厉声对老鸨喝止道:“刘妈妈!望你口下留德!紫鸢姑娘信中明确表明,她是不愿再让你过度为她花销,才不情愿地悄悄离开,日后时来运转,定会回来报答你的恩情。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子,感念还来不及,你却在背后满口污秽、恶言厉色于她,这分明是昭冤中枉。”
“重情重义?我呸!这位公子呀,老身见你是三公子的朋友,才对你奉为上宾,礼遇有加。若非如此,就凭你这样一无所知的雏儿,进得了我这莳花苑的大门吗?你见那贱婢美貌,就替她说好话是吧?我告诉你吧,做这行的,哪一个身家干净?全是一副玉容颜表,裹着一具恶臭的心魂。你好心好意替她立牌坊,她背地里还要取笑你傻呢。”
“你!”司马绝空怒不自胜,紧握的拳头差点压抑不住,欲要冲老鸨挥去。“你再妄言,我、我就……”
老鸨正在气头上,倒和他顶起了牛,叫嚣着:“你就怎样?你还要打老身不成?!”
傅晋昙赶忙劝诫:“司马兄,且息雷霆之怒,你要是出手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太婆,岂不有损你的威名。让小弟替你出面,教训她一通算了。”
司马绝空冲老鸨怒目而视,切齿说道:“贤弟多虑。习武之人不能倚强凌弱,这是家师的谆谆教诲,在下不敢有违。走吧!”言毕,脚下犹似生风,三步化作两步,飘忽一般的离开莳花苑。
傅晋昙正准备去追,却被老鸨一把拉住。傅晋昙回头急问:“刘妈妈,你又要干嘛?”老鸨假笑道:“三公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昨晚您不是答应过老身的,关于、那个……赔偿之事……您看……”
“那几钱几两,小爷我难道还能跑了你的?!赶紧给我撒开!”傅晋昙眼看着司马绝空不见了踪影,一时急得也来了脾气。老鸨纵使再愤恨交加,也不敢触怒这位傲气凌人的‘小霸王’。立马听从松手,恭候一句:“三公子慢走……”
傅晋昙快步赶去,可司马绝空怒气未消,行色匆匆,苦修久练的轻功踏步如飞,傅晋昙拼了全力,也是追逐不及,遂高喊道:“司马兄,你慢些走!小弟的腿脚可跟不上你的步伐呀。”
司马绝空听见呼喊,停在原地驻足等待。傅晋昙远远跑来,喘着大气,愁眉道:“司马兄啊,你何必与那老贼婆一般见识。她什么身份啊?不过是一个供人消遣的猪狗,心中无德、口中含粪,你若是执意和她抬杠,那就成贬低自己了。”
司马绝空道:“傅贤弟,不用说了。休要让那贼婆子毁了你我的兴致。”他遥望了一眼莳花苑,叹息道:“在下断然不会再来这种地方了。”
“是!说的是!”傅晋昙顺着他的意图哄道:“这种下流的所在,粗略了解一下便足够了。本来你我就是冲着紫鸢姑娘来的,现如今紫鸢姑娘也不在这儿了,那还来此作甚?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闲言片刻,二人见着前方集市人声鼎沸,大群民众拥挤一处,似有什么稀罕事发生。傅晋昙心生好奇,拉着司马绝空前去围观。原来是有一外地商贩正于该处卖马。论说贩卖牲口,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如何引得这许多看客?只因商贩所售马匹难得一见,个顶个雄姿勃勃、膘肥体壮,俱是良驹。
司马绝空乃是习武之人,一见了这些骏马,爱意萌生,如同发现了人间至宝,挪不开步了。傅晋昙亦在端详着这些宝马良驹,不时还轻轻点了几下头,表示中意。
“二位公子,买马吗?”那马贩一直坐在人群中央的石墩子上愣神,不发一语。直到他看见司马绝空、傅晋昙二人钻进人群,突然打起精神,立即问了这么一句。
马贩四十来岁,穿着寻常衣料,生得平平无奇,但其面相却是贵不可言。瞧他额头隆起伏犀骨,大而宽阔,是为:天庭饱满;额下一字齐眉,丝丝清晰,毫无杂纹,修长有型,眉尾上翘;耳垂搭肩,厚实挺拔,色泽明润,白皙过面;山根凸出,高耸入庭,方正挺拔,鼻翼抟圆;颚腮鼓起,丰颔重颐,下巴满是横肉,是为:地阁方圆。
傅晋昙看了他一眼,直觉此人相貌平平,气质非凡,转而对司马绝空说道:“司马兄,此行山高路远,不如买上两匹以为代步。”司马绝空一门心思欣赏骏马,并未说话,单单点头认同。傅晋昙又询问马贩道:“你这些马什么价位?”
马贩伸掌张开,答道:“五十两一匹,任君挑选。”
傅晋昙连连摇头:“太贵了,哪怕你这些都是罕见的良种,二三十两也足够了。像你这般坐地起价,如何谈得生意?”
马贩不屑地嘿嘿笑道:“说五十两,就五十两,概不讨价。”
周围百姓争长论短,有的言道:“这些马毛色光亮,四肢粗壮,绝非凡品。虽说如此,可这价格要得太高,未免不值。”
有的说道:“马长得再漂亮,干活可不一定利索。咱们呐,都是下里乡民,日常耕作、驮货有牛有驴也能干了,何必非要花费重金求购这些畜生?”
还有的说道:“嗨,这些马呀,净是供给那些富家子弟赏玩的,它们比人都还娇贵,哪能下田干活呀!”
司马绝空惋惜道:“这位头家不通人情,看来我们与这些好马无缘。傅贤弟,在下但求节约,还是算了吧。”
二人回身欲走,马贩立刻叫住:“二位且慢!”
司马绝空问道:“有何见教?”
马贩缓缓起身,笑盈盈道:“我观二位公子,都是识马、懂马之人。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宝马呀,就该配英雄,要是我这些‘宝贝’落入了无知匹夫手里,让它们去驮货、耕田,那才叫暴遣天物呢……”
他说这话可令在场围观群众大为不满,一时人言啧啧、妄加评论,统统贬低起马贩,认为他是在自吹自擂。
马贩也不管他们怎么评说,只顾着和司马绝空、傅晋昙攀谈:“我临时改主意了,今天就做个亏本生意。倘若二位能在我这些马匹当中,挑选出一匹真正的‘千里良骥’,那我甘愿,免费将它送予二位,分文不收;可若是挑不出来,呵呵,抱歉二位,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五千两,我也不卖!”
此话一落,现场顿时沸腾。身旁的百姓不断劝说他二人:“二位公子好福气啊,能摊上这等好事。”
“管他什么识不识、懂不懂的,只肖去猜,万一蒙对了呢。”
“反正不用拿钱,还能白白获得一匹马,且不论好赖,终归也是值得的呀。”
傅晋昙渐露笑意,可并未发声,注视着司马绝空,等待他拿主意。司马绝空思虑一会儿,对傅晋昙说道:“在下才疏学浅,对这些骏马只是心中喜好,却不曾深知,相马的学问,恐怕做不来。傅贤弟,你见多识广,还是由你去将‘千里马’挑出来吧。”
司马绝空这番算是开了窍。要说相马,傅晋昙绝对是一流行家。他家室豪阔,天性爱玩,飞鹰走马可谓习以为常,各类珍奇异兽哪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单从几匹马中挑选出一类上等,完全易如反掌。
傅晋昙沉沉一乐,说道:“小弟姑且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