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紫鸢和黛儿跟踪震豫镖局的队伍一路向西南方向去,期间走进一线天峡谷,队伍就放缓了步伐。待出来开阔地势,已经酉时将近。两个姑娘家从昨夜深更至今,一直水米未进,早就饥肠辘辘了。
黛儿年岁尚小,忍耐力差了一些,肚子不停“嘟噜噜”地叫,让她连路也走不舒坦,遂小声向紫鸢道:“姐姐,黛儿好饿。”
紫鸢亦是愁眉不展,悲悯答道:“对不起,黛儿,是姐姐疏忽了,身上竟然忘带了干粮。你且再忍一忍,等抵达了城镇,他们也会尽快找地方休息,那时候姐姐再领你去找好吃的。”
黛儿口头虽然答应了,可内心依然不痛快,泪珠在睫毛间滴溜溜地打转。紫鸢见了于心不忍,恰巧藏身的密林中有几株野橘子树,便随手摘了几颗送给黛儿,说道:“黛儿乖,先吃些果子垫补垫补。”黛儿破涕为欢,接过橘子迅速剥好了,先递到紫鸢面前请道:“姐姐先吃。”
紫鸢浅笑摇头:“我不饿,黛儿吃吧。”黛儿开心地掰了几瓣塞进嘴里,未嚼几下却“呸、呸、呸”地又吐了出来。紫鸢问道:“为什么吐了?”
黛儿娇羞笑笑,答道:“姐姐,这橘子还没熟透呢,又酸又涩,黛儿难以下咽。不过姐姐不用担心黛儿了,黛儿嚼过这橘子,忽然又觉得不饿了。”
紫鸢眼看着乖巧懂事的黛儿,不由得从心一乐。联想起近些年来遭遇的变故,让一个还未成年的小丫头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隐姓埋名、浪迹世间,平白受了诸多的苦楚,却又悲从中来。她情不自禁地抚摸黛儿的小脸,哽咽说道:“好妹妹,等姐姐夺得这图纸、替父兄报了冤仇后,就带你去天涯海角,游山玩水,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了。”黛儿闻言,续续顿首,小鼻头一抽一抽的,不时泪如泉涌。
软谈细语间,忽听得前方闹出了动静。二女连忙收声去看,只见昏黑的道路烟尘四起,阴风大作;路两边的丛林兀自冒出不少攒动的黑影。黛儿吃惊道:“有强人!?”紫鸢道:“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先作壁上观,查探个究竟。”
一感到风吹草动,杨茂立刻挥手示意停步,低声告知手下道:“明路林子马哈武,必出老合。”众镖师打起十足的精神注视着四周,状态都略显紧绷,无意吞咽着口水。
杨茂毕竟是名镇一方的英杰,行镖数十载,什么场面不曾见过?这等情况,尚且吓他不着,但听他一声令下:“亮青子!”随即抽出背负的“鬼头大刀”。面临危机,总镖头依然从容不迫,的确显得经验老成。
威风凛凛的杨茂激励了整个镖队的士气,众人壮了壮胆,纷纷亮出兵器,严阵以待。杨茂率先厉声高喊:“不知是哪路的并肩子,可否赏面出来相见?”
密林之中传来一声幽长的回话,乃问道:“敢问杨总镖头,吃的是谁家的饭?”那声音本就低沉沙哑,另配上空旷的回音,更觉得鬼气非常。
杨茂大无畏惧,恭敬答道:“吃的是朋友家的饭。”又有幽声传来:“穿得是谁家的衣?”杨茂对答:“自然是朋友家的衣。”
“哈哈哈哈……”狂笑声起,未了,林中现出斑斑点点的火光,并“呼呼啦啦”跳出数十名蒙面黑衣人。这伙人每个都如神兵天降,手持火把,步法飘逸,井然有序地站成个方阵,横栏在镖队前方。
再听得一声叱咤,又一名黑衣人从夜幕中赶来。此人在丛林的树梢上来回滕旋飞跃,看上去轻功了得。他每踏上一步,借力的枝杈皆被他轻而易举踩断。到得近前,于空中翻了两个跟斗,落在方阵正前。
紫鸢暗叫不好:“这人功力不俗,杨总镖头遇上对手了,怕是‘图纸’有危。”黛儿机敏提议道:“如果他们两边动起手来,正是咱们‘浑水摸鱼’的好机会。”可再观紫鸢,却神思凝重,良久不语。
为首的黑衣人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杨总镖头客气。我等拦住各位去路,只为向总镖头求取一物,绝无剪镖冒犯之意。”
杨茂赶紧收刀下马,暗示镖队原地待命,独自向那群黑衣人的方阵走去。作了一揖,笑面问道:“请问诸位欲向杨茂所求何物?只要是杨某给得起的,必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黑衣头目用手指了一下杨茂,说道:“只求杨总镖头手上的‘神机营火器草图’。”
紫鸢和黛儿听了那黑衣人所说,齐齐叹了口气,抱怨了一句:“果不其然。”
杨茂喜色一收,语气略带歉意地答道:“很抱歉,杨某并不知道阁下所说的什么草图。”
黑衣头目呵呵笑道:“杨总镖头,你可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说谎欺诈有损你的声望,诚如不该。你这镖车中所押运的,不就是那‘图纸’吗?”
杨茂冷冷闷哼,不悦道:“适才阁下还说过,没有剪镖的意图,怎么这当子功夫,又打起我镖车的主意了?”
黑衣头目气急败坏道:“少要嚼舌,你给个痛快话,这‘图纸’你交是不交?”
杨茂嗤笑,将鬼头宝刀复又出鞘,紧紧攥在掌中,猛得一弹边刃,一束令人胆寒的刀光一闪而过,刀身不住微微颤动,发出“噌楞楞”的声响。“走镖这个行当,全靠道上的朋友帮衬,杨某深知其理,出门在外总想着息事宁人,所以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管如此,杨某也绝非草包一个。需要敬告阁下,我震豫镖局之所以立威四海,只因杨某身兼‘三硬’。”
黑衣头目问:“何为‘三硬’?”
杨茂道:“第一‘硬’,是说杨某的靠山硬。我局由十大商帮出资兴建,河南府衙书录于兵房,即便在京师朝廷,亦有我局的后台,若无这些背景相佐,岂敢称名‘震豫’?”
黑衣头目不屑笑道:“徒有其表,虚有其名。”
“第二‘硬’,乃是杨某的关系硬。河南知府曾与我同桌共食、各派首脑都与我称兄道弟,放眼中原大地,上至王公巨贾,下至草莽英豪,黑白两道,无有不识、无有不知。”
黑衣头目又鄙夷道:“大吹大擂,夸夸其谈。”
杨茂眼放凶光,狠戾说道:“之前两则,阁下都嗤之以鼻,那也无妨。其实真正使杨某立身于世的,却是靠这第三‘硬’,手底下的功夫硬!杨某掌中这把鬼头刀,劈江斩海,断山破岳,江湖之上、武林之中,无有挡者。要问杨某数十载光阴未曾丢失一镖缘何,乃因那些剪径劫镖之徒,皆成我刀下亡魂。不知阁下,可堪一试?”此通措辞,强硬霸气,镖队众人倍感激昂,尽皆拍掌叫好。
“呀呀呸!”黑衣头目勃然大怒,鼓噪道:“大言不惭,今日不仅要让你丢镖,还要教你丧命呢!”且说着,扬手扔出几枚弹球。
镖师们齐喊:“总镖头,小心暗青子!”
杨茂本以为打来的是寻常的飞石类暗器,正欲挥刀拨开,忽闻一股强烈的硫磺味,暗叫一声:“不妙!”慌忙收招侧身避开。那几枚弹球落在空地瞬间迸裂,随即“轰隆隆”数声巨响,竟引发了爆炸,登时火光四溅,威势生风。镖队的马匹被惊毛,抬蹄长嘶;诸多镖师也吓得乱吼乱叫,连连退避。
“是‘霹雳雷火弹’!你是雷万钧!”杨茂亦惊出一身冷汗,瞪起眼珠看向黑衣头目。
黑衣头目哈哈大笑,继而摘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却见他生得獐头鼠目,老奸巨猾;蒜头鼻子,薄皮双唇,黄牙外凸,两片狗油胡须挂在鼻下,一副奸诈的坏相。
若问此人是何来历,乃江西霹雳堂堂主。霹雳堂传世百年,以擅于制造威力无边的“炸药”、“火器”等武具而享誉闻名,这“霹雳雷火弹”又是其中杰作,各路英豪竞相求购者甚多,所以从中获利颇丰,也足以算得上富甲一方。朝廷虽千方百计的对其私制火药行为多加管制,可财大气粗的历代堂主则以真金白银统统摆平。年头一久,饱尝到甜头的朝廷也就逐渐学乖,默认并接受了它的合法性。雷万钧沙哑、低沉的嗓音,也就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与硫磺、硝石等原材料作伴,从而摞下的病状。
却听声音独具特色的雷万钧恶言道:“杨总镖头,兄弟在此先给你谢个罪。剪径劫镖诚然不合道义,可这图纸我霹雳堂势在必得。兄弟深知你视镖如命,我求之无门,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事已至此,身份即便被你识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已大限将近了,铁定留你不得!”又对身后的一众黑衣人下命令道:“霹雳堂弟子听令,速速夺取‘图纸’,将震豫镖局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遵命!”霹雳堂弟子索性全都褪去了面罩,净是一张张狰狞的奸笑,他们一同奋起挥臂,将手中的雷火弹一股脑抛出。杨茂慌张指挥道:“有夫子!散开!快寻找庇护!”
镖队顿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杂沓之间,霹雳雷火弹产生爆炸。但听得“彭、彭”狂响,如山崩海啸、耳畔惊雷,直使人振聋发聩;眼前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刺鼻的火药味足以令人窒息;冲天的火光硬是将黑夜映成了白昼,晃得镖局人马睁不开眼。那些腿脚稍慢的,多数被炸得粉碎,更有几个倒霉的镖师活生生被焚烧致死;遍地的残肢断臂、漆黑焦尸,骇心动目,生生哀嚎,闻之胆寒。
杨茂眼见旗下兄弟死伤惨重,登时须发竖立、怒火万丈,咆哮声:“雷万钧!纳命来!”摇动起鬼头大刀,直取雷万钧项上人头。
雷万钧还欲扔出雷火弹退敌,却见杨茂健步如飞,顷刻到了自己近前。“着刀!”眼看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脑门劈将下来,再发炸弹已来不及,遂也迅速抽刀抵挡。“铛铛”几响,雷万钧虽然接下杨茂的刀势,虎口却隐隐作痛,心想:“好个糟老头子,力气不小。”
杨茂大展“鬼头刀法”,上劈下扫,路数多变,来势汹汹,招招击敌要害。雷万钧仗着一手“霹雳绝刀”也不遑多让,两人缠斗一处,各自麾下也相继交锋起来。
紫鸢和黛儿见他们斗得难解难分,乱作一团,明知机会来了。黛儿喜道:“姐姐,好机会!”紫鸢点头允道:“此时不抢,更待何时?”双双戴上帷帽,如烟罗轻驰而出,直奔守备空虚的镖车。
镖队中人看见又有两个神秘人蹿出,张皇不安,高喊道:“总镖头!他们有合字的,水漫上来了!”杨茂闻言,停下争斗,并迅速与雷万钧拉开距离,回首顾向镖车,对身边镖师急言道:“尔等快去护镖,我来拖住霹雳堂的鼠辈。”镖师们得令,立即撤身赶回去护镖。杨茂却因一时分心,惨遭雷万钧趁机偷袭,右臂被扎实地挨上一刀。他不顾伤势,转而换左手持刀,忍痛续战。
雷万钧听说另有人来劫镖,亦感纳闷,他与杨茂僵持不下,只怕时不我待,于是高声下令道:“我自与老贼缠斗,你们少要和他胶着,先去抢占镖车!别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杨茂岂能称了他意,迅即挣脱雷万钧,跨步傲然于霹雳堂众人前方,横刀阻拦去路。霹雳堂弟子每上前一个,便被他手起刀落砍翻一个;上来两个,便斩落一双。且愈战愈勇,战意昂扬,宛如厉鬼,确是以命相搏。尽管霹雳堂弟子奋力夺路,无奈于杨茂苦苦相缠,始终近不到镖车跟前。杨茂此举,倒是等于变相的给紫鸢和黛儿创造了有利的空间。
镖师们回援尚算及时,未等二女赶到,已有几个趟子手先将镖车团团护住。紫鸢持一匹紫绸银珠、黛儿拿一面红缎金铃,从各自袖口甩出。绸缎端头所系的银珠和金铃直击趟子手们的“少海”、“阳谷”两处穴道。那几个趟子手本欲应战,可惜手、肘两处要穴尽被砸中,兵刃一经脱手,又疼痛难当,只有惨叫的份,却完全无力回击。
紫鸢急扭手腕,将袖中紫绸如灵蛇一般前后左右转动着方位,顷刻缠绑住多人;再提气运功,便如有神力相助,一个娇柔的身躯,竟可以将许多彪形大汉如同阿猫阿狗一样在半空中丢来甩去。忽一刹手,急转直下,硬是将那些趟子手腾空抛出了几丈远开外。
“黛儿,我来挡住他们,你快找图纸!”
“知道啦!”得了空隙的黛儿不多拖拉,快步赶到镖车旁边,使足全力来砸货箱。她手中的金铃顺势落下,严丝合缝的货箱直接被凿开了一个大窟窿。黛儿俯身往里一瞧,怅然若失,箱子中哪有什么“图纸”,分明是一堆发了霉的青萝卜。不及多想,她赶紧转移目标,又去搜查其他镖车。一连砸毁多个货箱,却清一色是些“南瓜”、“白菜”之类的蔬果,唯寻不见那梦寐以求的图纸。
黛儿又急又慌,朝紫鸢大叫道:“姐姐,没有!”
紫鸢激斗正酣,顾不得上前查看,回应喊道:“再仔细找找!”
黛儿也只好百忙之中复又搜罗一圈,依旧没有所获,急得她跺脚踩地,无助地哭喊道:“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紫鸢一面苦战,一面向其解释道:“黛儿,先别心急。这是镖局的一种押送方法,称为‘暗镖’,连镖师自己都不知道所押之物究竟是什么。你试试将那些蔬菜都砸烂了,摊开来看。”
虽如是说,可情急之时,哪由得黛儿挨个来寻。越来越多的回援镖师将近,一名精锐镖头率先冲到黛儿身旁,大喊道:“容你撒野?”抬手一刀向黛儿砍去。黛儿灵动一闪,镖头的这一刀便未砍到她人,却将箱中的南瓜一劈两段。
紫鸢担心黛儿出甚闪失,摆脱对阵去助黛儿。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待后续镖师赶至,将两位姑娘团团围住。二人竭力奋斗,也渐渐独力难持。紫鸢对黛儿暗语道:“对方人多势众,咱们暂且退去,另寻机会。”说罢,虚晃一招,拉着黛儿跳上身旁镖车,脚下用力一蹬,宛如飞仙跃出人群。
众镖师齐声怒喝:“哪里走?!”挥动着单刀,飞奔来追。紫鸢凌空回身,甩出紫绸银珠干扰,怎料这些镖师得胜心切,早做了防备,绸缎被人家“唰唰”数刀斩断成多截。
黛儿伸手过顶,取下帷帽中的盘发银钗,万缕青丝随即滑落,仿佛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她将银钗当作暗器,随手一抛,一名追击镖师即被射中,虽然只是擦破了皮肉,也足以充当震慑。得此契机,二女凭借轻盈的身法,已然逃远了。
几名镖师还要去追,被其中一人劝止道:“穷寇莫追,快回去帮总镖头!”
另一边,杨茂仅靠单臂与霹雳堂众人鏖战多时,纵使刚勇有余,奈何上了年岁,气力渐衰,现下已是强弩之末。霹雳堂弟子被他砍杀了十余号人,再无有胆敢上前者,杨茂原地僵立半晌,双方仍岿然不动。
雷万钧亦是狡猾之人,他查清不明杨茂的状态,只恐他方兴未艾、余烬复燃,且还留个心眼,谨慎应对。听他言道:“杨总镖头名不虚传,一套鬼头刀法万夫莫敌,在我霹雳堂围剿之下,还能立于不败,兄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知刀法敌不过你,好在用这雷火弹送你归西,以示尊重。”又从内衬中掏出一枚霹雳雷火弹,喊叫一声:“总镖头,接招了!”弹指脱出,激射而至。
这雷火弹威力之强、波及之广,适才已经得知,杨茂方今无力从中逃匿,犹好气定神闲地闭目赴死,心中自嘲一句:“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