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客三人包括黛儿都不堪理解。那芸谷生问道:“霹雳堂也是冲着图纸来的,岂会帮助我们去对付双雕寨?”
“芸谷师叔的话固然正确,但我们并非是要请霹雳堂过来帮忙,而是要加以利用。”紫鸢微微一笑,道:“请三位师叔去与雷万钧见上一面,以震豫镖局的名义向他们请援,就说老贼身死,图纸已被双雕寨所夺。雷万钧为了获取图纸,必会亲自带领人马去找双雕寨的麻烦。那时候,他们只顾自相鱼肉,我们却一下减少了两个难缠的竞争对手,再趁机坐享渔翁,从老贼手中夺回图纸,便是轻而易举。这叫作‘二虎竞食之计’。”
卖油翁拍案叫绝,当即赞同,连声道:“好主意、好主意。”
在场几人都为紫鸢的机智宾服,偏偏又是灰袍客站出来抬杠,问道:“你的计策听起来确切,可该如何令雷万钧取信?”
紫鸢道:“三位师叔方才曾助老贼将他一伙打退,他肯定也能猜想得到,几位与震豫镖局乃是一路的,不过这样反倒更容易骗取他的信任。只要三位师叔能装出哀痛的表现,话语再显得虔诚一些,并奉上金银珠宝请他出面为老贼‘报仇’,他一定会信以为真的。”
灰袍客又问:“雷万钧行事谨小慎微,他要是不敢招惹双雕寨,又该怎样?”
“重利之下,必有勇夫。雷万钧视图纸为无价之宝,为了他自己的野心和整个霹雳堂的前程,决计会去放手一搏;哪怕他就是一只老鼠,在这种时候,也胆敢去拔猫的胡须了。”
灰袍客依不死心,继续发问道:“那……那如果双雕寨和雷万钧坦白澄清了,致使我们的计谋败露,又该怎么办?”
紫鸢眉飞眼笑,自若答道:“灰袍师叔宽心便好。双雕寨那两位当家的,毕竟还是悍匪出身,向来目中无人、骄横自大,既知有人上门挑衅,断然大肆拼杀,怎会情愿平心去与那雷万钧多作解释。”
尽管灰袍客步步紧逼,接二连三的向紫鸢提问,但紫鸢凭借一口伶牙俐齿,全都对答如流,直将他顶得哑口无言,不克刁难。
卖油翁对灰袍客的态度感到十分腻烦,遂劝其说道:“灰兄,紫鸢侄女足智多谋,她的计策百无一漏,你就听她的安排好了。”
灰袍客不忿道:“听你的安排也不是不行。但我还是要多问一嘴,你叫我们三个去骗霹雳堂的,你们两个小姑娘却要作甚?”
紫鸢咯咯一笑:“自然是在此守株待兔,等那老贼上钩。”
灰袍客不甘道:“你倒是会图清闲。”
黛儿抢话道:“灰袍师叔此言差矣。杨茂老贼工于心计,要想阻止他上双雕岗,还得需仰仗我姐姐的三寸不烂之舌,这可是最要紧的差事,怎能说是清闲?”
不待灰袍客再死缠烂打的提出质疑,芸谷生与卖油翁一齐拍板,说道:“就这么定了。”
紫鸢提议:“今晚无需再做打算,就此先安歇,明日一早,分头行动。”当下分别上楼,灰袍客三名男子睡在东侧客房,紫鸢与黛儿则入住西侧客房。
奔忙整日,黛儿入房倒头便睡,紫鸢自坐于窗边熟虑。转过当夜,灰袍客三人早早起身,于二女房前敲门话别,便动身去探查霹雳堂的踪迹。
紫鸢尾随出门,亲眼目睹了三人远去,方才回身去叫醒黛儿。不容稍有倦怠,二女付了房钱交予老妇。临行之际,老妇不忘再三告诫紫鸢,切勿招惹双雕寨,做那飞蛾扑火之举。紫鸢满口答应,后便匆匆出走,直扑闾河渡口。
一路之上,黛儿神色大展,甚是舒悦,行起路来连跑带跳,便似如释重负一般。紫鸢笑着问道:“黛儿,何故这么开心?”
黛儿咧嘴答道:“姐姐运筹帷幄,将那些烦人的‘苍蝇’都支开了,现在我们大事可期,黛儿自然开心。”
紫鸢道:“虽然暂且将总坛使者和霹雳堂的人蒙骗过了,可现下还是不好与震豫镖局下手,需要另想对策才是。”
未走出几步,黛儿忽然手指前方,急道:“姐姐,你看那些人。”紫鸢一瞧,见着大路前方正有一队人马坐在路边交头接耳,狗苟蝇营。这伙人统一穿着青蓝褂子,白裤长靴,腰负包囊,头顶斗笠,张口闭口一嘴四川方言,好不熟悉。
“是唐门的人!”紫鸢愕然一惊,连忙拉着黛儿闪身侧避。蹲在一块大石背后。她俩与唐门中人相距较远,听不清所言何事。黛儿问道:“他们应该也是冲着图纸来的,不知在此谋划什么鬼主意呢。姐姐,要不要也诈一诈他们?”
紫鸢道:“且去探一探口风。”整理了衣衫,漫步过去。
其中一名弟子立马发觉了二人,高喊一句:“三师兄,有人来了!”
唐飞虎跳出人群,遥相张望,疑惑道:“不是震豫镖局的人?怎么是两个婆娘?”
紫鸢和黛儿假作惊状,碎步走到唐飞虎面前,欠身施礼道:“诸位不是前日在莳花苑中,出手惩戒恶霸的唐门英雄吗?奴家不及向诸位道谢,不期竟能又在此处相遇。”
唐门弟子本来只是看她二人眼熟,却未想起是何许人。听紫鸢这么一说,憬然有悟,纷纷嬉笑着问候。唐飞虎喜乐道:“原来是花魁紫鸢姑娘,我还以为是……是哪位天仙儿下凡了呢。”
紫鸢弄情一笑,细声说道:“那晚各位离去得好生匆忙,叫奴家连追也追不上。这回好了,咱们有缘相逢,奴家理应向诸位敬酒言谢,不如就近去三江集小酌几杯,还请各位英雄务必赏光。”
唐飞虎看她看得入迷,好叫个如诗如画,秀色可餐。只怪那一晚夜色昏迷,他们坐得又离看台不近,外加还有曲步平那伙恶霸干扰,竟没能深入欣赏佳丽的骇世美颜。当下天遂人愿,美人复来,且厚谊盛邀,岂有不从之理?
唐飞虎本欲欢心答允,可刚说出一个“好”字来,就被身旁一位师弟扯住衣袖,轻声提醒道:“三师兄,正事要紧。”
一句话,将唐飞虎满腔春意顿时压了回去。却见他意兴阑珊,眼睛不时瞟着紫鸢,吞吞吐吐道:“紫、紫鸢姑娘……不是我有意推脱,实在是、是有要事在身。”
黛儿搭腔问道:“唐三侠有何要紧之事,连喝盅酒的时间也抽不出来?”
“这个……”还没等唐飞虎回话,身边却有阵阵咳嗽声此起彼伏,吵得唐飞虎烦躁难安,遂对左右大呼道:“嗓子都塞鸡毛啦?”
紫鸢遗憾地摇头说道:“唐三侠既不愿相告,奴家也不便强求,只盼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聚。黛儿,咱们走吧。”对着唐飞虎投来一束忧郁无助的眼神,再牵起黛儿的手,便作离开。
唐飞虎被这一眼弄得心头直颤,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赶紧挽留追问道:“紫鸢姑娘哪里去?”
紫鸢停步回头,一双似喜非喜的花眸含情脉脉。她手指向远处,酥声软语道:“听闻闾河近日举办个‘河灯节’,并且新建了一艘‘江山画舫’,引得无数文豪墨客参观游览。奴家也欲借此良机前去观礼求益,可又担心途径双雕岗会遇上强寇歹人,以致于无从进退,当下正为此烦心。”
其实闾河根本就未曾举办过什么“河灯节”,更没有什么所谓的“江山画舫”。这套若有其事的说辞,全是紫鸢仗着唐门弟子均是外地人的缘故,便信口开河,胡说一气。
唐飞虎沉思默想,不停咋舌。弟子们见师兄念头不正,有一人道:“三师兄,莫要与那婆娘耍朋友了噻,门主交待的任务为重!”唐飞虎不厌其烦,训斥道:“老子用得着你娃儿告诉?”笃定主意后,又对紫鸢柔情道:“紫鸢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与众位师弟商量了一下,打算护你过岗到闾河去。有我等作陪,谅他双雕寨胆子再大,也不敢觊觎于你。”他哪曾与师弟们商量,分明是自己擅作主张。急得身边众位唐门弟子口呆说道:“三师兄,你、你!……”他们差点便要破口大骂,可奈何人家是师兄,辈分最大,安敢有半分不敬。
“你们莫忧。”唐飞虎低声对大家说道:“咱们送紫鸢姑娘一程,也无可厚非。反正那老杨茂八成也会路过双雕岗,在哪还不是一样劫他的镖?况且,有二师兄从中内应,还怕跑了那老瓜皮不成?”话说完,嬉笑着跳到紫鸢身边头前开路。
当师兄的专横专断,各位做师弟的也无力反驳,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上路。黛儿虽然心中不明白紫鸢使用这一出“美人计”意欲何为,但看着唐飞虎愣头愣脑的轻易上当,也不禁暗自好笑。
唐门弟子各个愁云惨雾,唐飞虎却是如沐春风。面对紫鸢不停地唠叨起没完,还问及了一些关于中原的风土人情。紫鸢对其详细讲解,却说这闾河乃是淮河流域的一条支流,起源于正阳县,时值成化年间并入汝阳县,置真阳镇。古时每二十五户人家计为一“闾”,而这条河流附近的村镇居户正好凑够一“闾”,故有“闾河”一称。
紫鸢又为其讲述了一则关于闾河来历的传说。相传古时候,淮河岸边住有一户吕氏兄弟,大哥勤劳憨厚,二弟狡猾吝啬。兄弟俩先后娶亲立业,便将父亲遗留下的老宅分庭而居,一室两户。
一晚天寒,有一名行脚老翁牵驴借宿。二弟不愿让老翁沾光,便将他支到隔壁大哥家中。大哥悉心款待,并得知老翁竟是亡父故人。
次日践行,大哥取出父亲在世时所酿造的好酒相赠。老翁真情流露,不胜感激,随口胡诌出四句诗来聊以相赠,诗云:“张惶不知处,果有门客歇。老来无所予,临别当痛饮”。而在尝过酒水之后更加激动,执意将所牵白驴赠予助他以作耕耘。大哥推辞不过,只好留下。
这头白驴乍看平平无奇,殊不知力气大得出人意料。它夙兴夜寐、任劳任怨,将农田翻得很深。秋收之际,区区一亩方圆的地里竟打出了两石之多的高粱米,一时为乡里津津乐道。
得知大哥两口子所获颇丰,全因一头宝驴之故。二弟贪心不足,硬要借用。可白驴到了二弟手上,却变得好吃懒做,工作时慢慢吞吞,土地犁得也不好。二弟气不过,对着白驴鞭抽棒打,白驴终于不堪忍辱,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田地顿时成了深沟大壑。二弟急得边嚷边追,忽然眼前出现白茫茫的一条河流,原来不觉间竟追到了淮河岸边。回头再看那白驴犁出的深沟,却已和淮河接连一体。当他再仰起头,恍惚又看到了白驴在云端奔腾,转眼消失于无边天际。
消息流传开来,十里八乡的邻居都来到兄弟家中询问。其中有一个教书先生,他根据大哥描述老翁所赠的诗句,解析出来是一首藏头诗,首字连读为“张果老临”,因而得知那头登云而去的白驴便是神仙张果老的坐骑。大伙为了纪念,便将那条被白驴挖掘出的河道命名为“驴河”。之后的历代官家意图文雅,便将“驴”字更改为“闾”。
唐飞虎表面装作受益匪浅的样子,其实内心对这些故事根本没什么所谓。
“紫鸢姑娘真是见闻广博,在下受益匪浅。”他悄悄斜视观察着紫鸢的侧颜,直叹服惊为天人,原是这张面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心想只要能够多与紫鸢攀谈几句,即便是一些无聊的闲话,那也是得偿所愿。
间不容瞬。晌午时分,一行人抵达了双雕岗下。紫鸢停下来凝视,众人也随之驻足。只见这座山岗高逾百尺,危峰兀立;整个山体尽是光秃秃的岩石荒丘,寻不见一草一木;打眼望不到头的山顶乌云密布,阴风凄凄;不论周围大有晴空万里,那片压抑的黑云却唯独在此徘徊,围绕盘旋,久不散去。
黛儿见之胆寒,虽然身处山脚,却仿佛能听见山顶传来群匪的呼喝喧嚣。心想此处是贼巢匪寨,最是危险,何故在此停留。遂向紫鸢道:“姐姐,这儿乌烟瘴气的,有什么好看?咱们还是快赶路吧,免得耽误唐门诸位英雄的工夫。”
紫鸢叹吁一声,自顾自说道:“世间有此祸害,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根除。”
唐飞虎道:“听说中原一带的匪窝,首推双雕寨贼数最多、行事最为残暴、亦是最难对付的,朝廷几番派兵围剿都无功而返。近期又挂名加入了‘东南三省绿林’,更是狂得没边儿。这种煞星,还是少招惹为妙。”他这席话显得尤为怯懦,先前对紫鸢夸下海口的气势如今却不见分毫。
“东南三省绿林?”紫鸢与黛儿不曾听闻这过一名号,不由得皱起眉头,一齐看向唐飞虎。
“两位姑娘深居香闺,自然难以得知。这东南三省绿林是囊括‘福建’、‘浙江’、‘江西’等地的义军会盟,其中不乏双雕寨这种占山为王的一方强寇。虽讲作东南三省,其实主要势力还是盘踞在湖北荆襄地区的流民。极盛之时,甚至一度威胁大明江山。咱们江湖上的正派人士,向来对他们敬而远之。”
唐飞虎所说的“荆襄流民”是指被租税徭役所迫而逃亡于湖北山区的农民。荆襄之地北有秦岭、南有大巴山、东有熊耳山、中有武当山,处处谷阻山拦,人迹罕至,是当时朝廷统治最为薄弱的地带。早在永乐年间,渐有流民进入该地;至成化年间,集结者超一百五十余万。他们千百成群,流徙不定,每到一处均伐木搭棚而生,故还称之为“棚民”。官府视其所在是“盗贼渊薮”,曾数度加以制裁。
成化元年,棚民首领“刘千斤”伙同“石和尚”等豪杰聚众起义,称王改元,国号为“汉”。继而攻城略地,屡败官军。宪宗皇帝委派工部尚书白圭总督湖广军务,入山讨贼。刘千斤兵败被擒,起义失败。但其残部余烬未灭,又接连多次发动叛乱。朝廷为防止事态扩大,又遣左都御史原杰安抚荆襄流民,设郧阳府、湖广行都司。流民附籍后,垦辟老林,从事农作,山区逐渐民户稠密,商旅不绝。但仍有些不愿归附朝廷的棚民,他们或啸聚山林、或落草为寇,并自发组织联盟,相互制约,统一管理。因个中人等多有东南人士,则合称之为“东南三省绿林”。
紫鸢暗思:“想不到看似稳定的政局,竟窝藏着这么多蠢蠢欲动的危机。如今内有奸佞紊乱朝纲,外有强寇侵扰四方。表面的繁华光鲜,却哪堪掩盖内在愈发腐坏的恶臭。这样的朝廷,安能长存?”
正在此刻,忽从远处传来几声响亮的吆喝,但听见:“震豫东南去!震豫东南去!合吾并肩子行个方便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