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谷生拖着病体,踉踉跄跄离去。二女与其拜别过后,蹑手蹑脚原路返回,却见唐门弟子没了踪影,只剩双雕寨群匪并未退去,正在清扫战地。
现场经过多番激战,已是满目疮痍。唐门、霹雳堂、震豫镖局各自旗下子弟的遗骸遍地,肝髓流野,白骨露天,还有一个被踩断脖子的货郎横尸其中;尸山血海,腥臭难闻,引来大批鸦群盘旋上空,不住啼鸣,好生凄凉;随地可见的断刃残矢,都沾满了斑斑血迹;火药残留的硝石味道尚且弥漫,仍有不少被雷火弹炸出的凹坑还在呼呼冒着黑烟火光。
领头恶汉看这千里赤地,不免也有三分心虚。嘟囔着道:“在山头都能听见打斗的声音,就他娘知道有人在咱们山脚闹事,只是……没想到竟然打得这么惨烈。”
被缚的唐飞虎叫骂不断:“知道怕了吧!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蟊贼,竟敢惹到我们西蜀唐门的头上,还不快给老子松开!”
恶汉冲他吐了口浓痰,道:“什么他娘的西蜀唐门,爷爷没听过!”
唐飞虎被绑严严实实,无法擦去身上的粘痰,气得他满脸通红,更提高了声音,大骂:“无知鼠辈!等老子众家师兄弟重整旗鼓,非杀得你们血流成河,踏平了你这锤子山寨。”
恶汉嘿嘿笑道:“小王八羔子,你难道没瞧见吗?你的那些师兄弟扔下你于不顾,自相逃命去了,你还在这跟爷爷神气什么?”
手下一名喽啰正巧发现了震豫镖局遗留下的镖车,可惜车上货箱俱已被毁,唯剩一杆残缺的镖旗还在迎风飘扬。喽啰报告嚷道:“七爷,是震豫镖局的!”
被称作七爷的恶汉顺眼看过去,哼了一声,回首问唐飞虎道:“震豫镖局是你们劫的?”
“是!”唐飞虎理直气壮道:“就是老子们劫的,你有意见?”
七爷嗤笑道:“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呀。真想不到,你们这些个自诩名门正派的家伙,也开始抢爷爷的饭碗了?”又对那名喽啰喊道:“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那喽啰又细细地搜刮一圈,当然无所收获,遂答道:“七爷,都是些破南瓜、烂叶子,没啥值钱的。”
七爷冲唐飞虎怒骂道:“娘的,你们这些川佬手脚够麻利,连口汤都不给爷爷留一口?”
唐飞虎听他侮辱,怒火中烧,顶嘴骂道:“老子给你留个鲢邦郎,你要不要?”
七爷不懂,疑问一声:“你说什么?”
“鲢邦郎,喝米汤,打烂碗,接婆娘,婆娘哭,回娘屋,娘屋远,买把伞,伞又高,买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咸,好放盐,盐又久,买根狗,狗又歪,咬你娘的猪奶奶。”
“呀呸!”七爷虽然对这一连串的绕口令仍不是很懂,但最后那一句他决计听个明白,分明是在辱骂自己。“小崽子你找抽!”狂躁地举起皮鞭,狠抽了这个嘴巴放肆的家伙。
唐飞虎脸上鞭伤且还在隐隐作痛,当下却又挨了这恶汉几鞭,痛得他只顾呻吟,却再也骂不出来了。
见此地狼藉一片,也没甚油水可捞,七爷遂叫手下喽啰顺手捡回些兵器,便下令归寨。他刚将马头调转,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正是震豫镖局的总镖头杨茂。
七爷脸上一喜,乐颠颠下马过来,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更乐三分,自顾自说道:“呵,这不是杨总镖头吗?多年不见,怎生成了这副模样?可惜呀、可惜……可惜你没死在爷爷手上!”他脸上的喜色猛的一收,抬起手颤巍巍摸着右眼的伤疤,阴冷冷说道:“你可还记得,爷爷被你砍的这一刀么?这么多年啦,每每到了刮风下雨的天,它还会隐隐作痛呀!”他越说越恼,站起来照着杨茂的尸身开始猛抽,且愈加发力,犹似癫狂。直到尸体被他害得袍烂袖断、血肉模糊,方才悻悻罢手。喘着大气说道:“哼,鞭尸都不解爷爷的气!”
黛儿偷看到了,连忙背过头去,怪道:“这、这家伙难道一丁点人性都没有吗?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紫鸢亦不忍直视,将眼帘垂向一边,低声道:“若有人性,也不会落草去作那无恶不作的土匪强盗了。”莫说她两位姑娘难以忍受,就连跟在七爷手下的喽啰兵们目睹此情景,也不禁胆寒发怵,胃中大反酸水。
七爷忽然眼中灵光一显,发现杨茂尸体的怀中鼓鼓囊囊,似藏有什么东西。他俯身伸手探去,竟抽出一卷用油纸包好、且沾满血迹的卷轴。他拆开油纸,将卷轴打开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也不知为何物。只怪他目不识丁,卷轴上的文字他都忽略不理,仅能看得明白卷轴上画有个“长条”形状的东西,却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自言自语一声:“这啥玩意?”
底下的喽啰纷纷凑过来观看,可叹这么多人中,愣是没有一个识字的,大家只好“集思广益”,讨论了起来。有的说这是震豫镖局准备采买的棍棒武器;有的说是镖局的接头暗号;还有的说,其实就是杨老头无聊画着玩的。大伙各执己见,却有一人猜测道:“七爷,你说会不会是震豫镖局埋藏的宝藏方位?这东西其实是个藏宝图?”
七爷听了,一巴掌赏了过去,大骂道:“藏你娘个腿,爷爷看藏宝图看得多了,从没见过哪个藏宝图上画了个‘烧火棍’的。”
众贼都不知所以,唐飞虎可是心里明镜,暗暗激动起来。心想道:“怪不得搜镖车都搜不出来,原来这老瓜皮将图纸藏在自己身上了,咿!真他娘的狡诈。”
紫鸢和黛儿遥相得见,情绪澎湃万千。黛儿兴冲冲拉着紫鸢道:“姐姐,是图纸!图纸就在那贼秃手上!”紫鸢兴奋地点头道:“咱们去抢来!”此刻,她二人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阴谋诡计、性命安危,眼中只有那朝思暮想,又已近在咫尺的图纸。
群贼迷茫之下,忽听得两声清亮高亢的叫声,抬头望去,只见一紫一红两个鬼魅的身影扑朔而至。刚反应过来,却被黛儿抢先用绸铃缚住一人,拖曳到自己身边。紫鸢夺下被缚喽啰手中的单刀,反手用刀背猛敲他耳边“太阳穴”,那名喽啰当即休克。
七爷惊慌之下大喝一声:“什么人?!”紫鸢挺刀来战,叱道:“恶贼!留下图纸!”
七爷先闻其声,大感意外,再定睛细观其人,发现来者竟然是两个妙龄少女,心花怒放,命令手下道:“快!快把这两个小妞拿下!”想了想又补充道:“小心别伤了她们。”
唐飞虎振奋喊道:“紫鸢姑娘?姑娘,救我!”二女一门心思夺那图纸,哪里还有余暇去管他。
众贼本可以沆瀣一气,群起而攻,可既得七爷命令,不能伤害她们。每人又都变得瞻前顾后,进退两难,却该怎么抵挡二女势如破竹的突进。
只见紫鸢一柄单刀在手,勃勃英姿宛如那浴血沙场的巾帼女将。施展一套“无边落木刀”,勾、挑、刺、捺一气呵成,刀锋所至,群贼惧退,所向披靡。不过,纵使她如何凛凛生威,骨子里依然还是那个心地善良、质朴的姑娘。她始终只想着将这些缠人的喽啰制服便好,却未痛下杀招,这套凌厉的刀法在她手上,倒也不见得那么凶狠了。
反观黛儿,哪有一丝留情。一朵红绸在她手上灵动如蛇,三曲九折,千回百转;香瓜大小的金铃猛击群贼要害,磕刀即断、沾身即飞,直将身边的蟊贼打得哇哇惨叫,却还伴随着清脆的“铃铃”声响。
眼见手下的喽啰被二女打得落花流水,气得七爷跺脚大骂:“废物!饭桶!”转瞬紫鸢已逼到近前,忙挥鞭迎战。紫鸢反跳横移,但听“啪啪”两响,都抽了个空。
如此矫捷的身法,却是出乎七爷意料之外,他想道:“哪冒出来的小妮子,能耐不小。爷爷我要是再怜香惜玉,反倒要败在她们手上了。”扬手再挥一鞭,这招可是动了真格。只见皮鞭在空中打了几个弯,力道忽左忽右,行迹诡秘难测。紫鸢架刀抵挡,不料竟被鞭子缠住刀柄和手腕。
黛儿看见紫鸢被缠住,心急如焚,惊叫一声:“姐姐!”便欲上前支援。可她身边仍有许多没被料理的喽啰,正忙得不可开交,孜孜汲汲,一时半刻竟脱不了身。气得黛儿狂丢金铃,大骂:“滚开!快滚开!”
七爷两手紧握鞭杆,收力回拉,欲夺下她的单刀;紫鸢也运功相持,二人如拔河角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紫鸢伸出左手也扯住了鞭绳,两膀一齐用力,七爷只觉得手腕一紧,便如同在与一头公牛较量,整个人都被对面拉得颤动,脚下不住地打滑,蹭出两道一尺多长的拖痕。心下不由得惊叹,这么一个瘦弱的黄花姑娘,莫名其妙,哪里来的这么大劲儿?
紫鸢气沉丹田,反冲膻中,娇喝一声:“收!”那七爷浑身一顿,手中的鞭杆“唰”得滑出掌心,剧痛钻心,摊开手掌一瞧,却是被磨掉了层皮,红彤彤,火燎燎。
黛儿见了紫鸢无虞,随之安下心来,开心地高呼一句:“姐姐好棒!”回过头再与喽啰恶斗。唐飞虎亦随之高呼:“紫鸢姑娘好棒!”
七爷吃了一惊,又好生恼羞,心想自己一个七尺大汉,力气竟还比不过一个弱女子。当即知道她身手不凡,非是自己能胜之敌,遂向后跳开问道:“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相逼?”
紫鸢飞身直追,挺刀来刺,还说道:“留下你手中的图纸。”
七爷一愣,心想:“什么图纸?”突然恍悟,将刚从杨茂尸体上搜来的卷轴举起问道:“你是要这个?”
紫鸢一见图纸,心潮腾涌,大呼:“拿过来!”
七爷笑道:“奇了、奇了,爷爷我活这么大,可是生平头一次见着抢劫土匪的人,还他娘是个小妮子!你想要,就送你吧。”说着,向空中一抛。紫鸢喜形于色,赶紧飞身来接,那图纸与她越来越近,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步,不禁思绪翻涌,往昔种种苦闷,俱化云烟,心中默念道:“爹爹、大哥,湘儿终于能为你们洗刷冤屈了。”闪耀的泪珠挂在她无暇的玉面之上,但却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笑颜。
“向来只有我双雕寨抢别人,谁敢抢我双雕寨?!”
却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长啸,震得在场群匪统统止了争端,呆立原地瑟瑟发抖,不敢作声。霎时之间,风云突变,杀气缭缭。紫鸢尚还腾于半空,突然发现远处飞过一身影,滑翔而来。她虽然心奇,却也还是将目光锁在图纸之上,欲先得手,再观个究竟。哪知眼前猛地一黑,那距离数丈之远的身影竟然凭空而至,瞬息之间,原本唾手可得的图纸又被那个飘忽的身影抢了回去。
“啊!图纸!”紫鸢惊叫一声,身体却已经开始下坠。抬头一看,那身影仍留在空中,竟能盘旋不落。但见他一身乌黑宽大的斗篷随风飘摇,遮天蔽日;双手各持有一杆银钩,如同两只锋利的鹰爪;双腿呈“金鸡独立”式,踏空漫步。其形貌犹似一只真正的飞鹰,正扇动着翅膀,用锐利的目光在搜寻着心仪的猎物。
“这……何等神奇的轻功!”若非亲眼所见,紫鸢决不相信世间能有此等异人。心中一凛,暗叫不好,慌忙撤身欲逃。
七爷仰起脑袋,大叫着告状:“二当家的,是这两个小妮子在抢俺们东西!”那人咈咈一笑,成鹰隼之姿,俯身冲向紫鸢。
黛儿急呼:“姐姐!当心!”话音未了,那人却已冲到了紫鸢身后,紫鸢兀自飞身奔逃,尚来不及回头相视,顿觉后背吃痛,是被其用银钩划伤。“呀”地惨叫一声,身子失重跌落,狠狠摔下地面。
那人也随之落到紫鸢身边,将斗篷当做双翅,倏然一收,狞恶说道:“给我绑了!”
黛儿见紫鸢受伤被人所擒,那还得了,直叫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已然不顾一切,舞动着手中的绸铃,跃出贼群,要与那人拼命。大喊:“恶贼!放了我姐姐!”
见她气势汹汹,七爷急提醒道:“这小丫头片子颇有些手段,二当家的且要留神。”
擒住紫鸢的人,却是双雕寨的二当家的,人称“银钩雕”的刁霜起。听他不屑道:“你以为爷爷像你一般无能?”双手银钩互击一敲,大吼一声,来战黛儿。
只听“噹”的一响,金铃与银钩相撞,二人同时呼喝声起,黄白两道光影交错往返。黛儿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双令人动容的明眸善睐布满了冷酷,出手均是杀招,不留一丝心慈手软。可刁霜起身法快得骇人,那绸铃根本沾不到他身,纵使黛儿技巧娴熟,却怎么也奈何不了他。
群贼都张大嘴巴,紧盯着二当家的观望,可却只能看见一团黑影来来回回,一闪即过,肉眼根本难及。
唐飞虎身为唐门弟子,自是个暗器专家,眼功相当卓绝,不过也仅仅能跟得上刁霜起的速度,却看不清他的动作。自相在一旁不断大呼小叫,为黛儿指点,道:“姑娘当心,那家伙在你身后!”不一会儿又喊:“他往左边去了!”七爷被他吵得心烦,大骂:“闭嘴!你不说话,也没人拿你当哑巴!”唐飞虎瞥了他一眼,将他的话当作耳边风,再度大吵起来:“哎,他又绕到你身后了!”
七爷大怒,本想抽他几鞭子解气,可手中的皮鞭方才被紫鸢夺走甩飞,又不好意思跑过去捡,遂将包裹图纸的油纸团成个球,塞进唐飞虎嘴里。那油纸上沾满了灰尘血迹,又腥又臭,唐飞虎被熏得干呕,想在嘴上讨便宜也是不能,一腔怨气无从发泄,瞪着七爷,呜呜地闷声痛骂。七爷嘿嘿直乐,扬手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小王八羔子,就你会骂人是吧?爷爷还会打人呢。”
刁霜起行踪飘忽不定,掌中双钩不定刺向何处。黛儿一面猛攻,一面还需留心防备那神出鬼没的打击。本应该一鼓作气,却成再而衰、三而竭,跟着心力也就逐渐匮乏。刁霜起见她势穷,蓦地发起进攻,左手出勾抵住金铃,右手出勾大力削劈。黛儿眼见银钩冲自己头上落下,忙伸手平掌一挡,利刃碰肉掌,登时将黛儿白嫩的手心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
黛儿不惧钻心的疼痛,顺势探掌直击,刁霜起马上侧身回避,又飞得不见踪影。心下想到:“这小丫头是要和我拼命。”扇了扇斗篷,闪烁回来,将手中双钩一抖,刺中黛儿腰腹和右臂,鲜血随之迸出。黛儿嘤咛一声,轮起绸铃来砸。刁霜起两脚一踏,轻松地逃掉,喝一声:“还想顽抗?”两件利器相继而至,又划伤了黛儿的后背。
群贼和唐飞虎一道瞧着,均想:“这小丫头要再这样,非死不可。”
紫鸢早已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全身抽搐,一句句痛苦的哀嚎,无疑是她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深深自责。她不顾一切地喊道:“黛儿!你斗不过他的!不要管我了,你快逃吧!”
黛儿原本通红的衣衫,现已被鲜血浸染得发黑。喘着粗气嚷道:“姐姐,这么长时间,黛儿什么事都听你的、照你吩咐去做……可唯独这个要求,黛儿决计不依!”短短两句话的工夫,左右大腿处又遭刁霜起削了两勾。她目光迷离,更是看不清刁霜起的攻势,却还蹒跚地将手中绸铃乱挥乱甩。整个人气虚力竭,全凭自身的意志力在苦苦维持,明显已经撑不久了。
紫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与口水翻涌着流出。原本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此刻已被一股心如刀绞的剧痛感折磨到情绪崩溃。她一声声地苦劝,甚至乞求,只希望眼前这个视为妹妹的女孩不要为自己的鲁莽而付出代价。
“黛儿!姐姐为了报仇,死而无憾。可是、可是……姐姐求你,不要再打了……你、你也会死的!”
“是姐妹就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