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斗酒百杯驱贼凶(二)
不凡阁主2020-05-04 02:115,547

  又喝了二斤,傅晋昙已是颠颠倒倒、如痴如梦。司马绝空道:“傅贤弟,不能再饮了。”

  傅晋昙酒酣耳热,醉眼迷离,忽而哈哈大笑,手中胡乱比划,却唱起诗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后摆手道:“司马兄……你、你看,小弟,醉了吗?”

  司马绝空看他的样子十足滑稽,憋着笑说道:“傅贤弟你醉了。”

  “我没醉!”傅晋昙又比划起来,唱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司马绝空按住傅晋昙手腕,说道:“傅贤弟,莫说三百杯,一杯都不能再饮了!”

  傅晋昙醉眼迷离,盯着司马绝空脸看了稍许,只瞧见对方满面的认真严肃,顿感扫兴。乐呵呵赔笑道:“小弟我什么人哪?八、八宝傅家三公子,就是我呀,我、我什么酒没喝过?哪、那么容易醉……”

  司马绝空依旧严肃不语,傅晋昙自讨没趣,慢悠悠站起身来。司马绝空急问:“傅贤弟哪里去?”

  傅晋昙嘟着嘴道:“撒尿啊……司马兄,小、小弟撒尿,你也要管?”司马绝空将脸扭向一边,续道:“傅贤弟醉了,楼梯陡峭,切要小心。”

  傅晋昙愈来愈耐不住性子,直觉得司马绝空婆婆妈妈,比起家中老父还要唠叨。“嗤”的一声,甩手而去。

  傅晋昙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嘴里还哼着他那不成调的小曲。此刻他飘飘忽忽,脚下的楼梯仿佛活了过来,左右摇摆,致令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才能稳住身形。酒楼二层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后院传来的嘈杂人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这楼梯……怎么比上来时候长了许多?”傅晋昙嘟囔着,一脚踩空,险些滚下最后几级台阶。他使出吃奶的力握住扶手,勉强稳住身形,拍了拍胸口:“好险好险,要是摔了,司马兄又要唠叨。”

  后院伙计穿梭反复,一众人等正忙着收拾残羹剩饭。傅晋昙眯起醉眼,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茅厕走去。轻风拂面,带着厨房飘来的油烟味和某种肉类特有的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呕——”傅晋昙扶着一棵老槐树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他擦了擦嘴角,抬头时忽然注意到槐树另一侧站着个肥大魁梧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正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分割着什么。模糊视线下,刀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与那人粗壮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傅晋昙眯起眼睛,好奇地绕到侧面,这才看清那肥墩儿正在处理半扇猪肉。

  “嗝……好刀法!”傅晋昙脱口而出,声音因醉酒而显得格外响亮。

  那人猛地回头,露出一张布满横肉的脸,左颊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在刀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他上下打量着傅晋昙,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这位公子,不在楼上喝酒,来这后院庖厨作甚?”杀猪匠声音粗犷,带着浓重的直隶口音。

  傅晋昙不住打着酒嗝,笑嘻嘻地笑答:“小爷……小爷我下楼……嗝,要出恭。见阁下刀法……嗝,刀法精湛,忍不住……忍不住赞叹一声。”

  胖子闻言,眼中警惕稍减,却多了几分不屑:“我屠肉佬不过是个杀猪的,当不起公子夸赞。”他说着,手中尖刀一转,精准地剔下一块骨头,动作干净利落,虎虎生风。

  傅晋昙拍手笑道:“正所谓'庖丁解牛',阁下这刀工,比起那些江湖上的刀客也不遑多让啊!”

  屠肉佬冷哼一声:“公子醉了,还是尽快方便,返回楼上吧。这后院湿滑,小心摔着。”

  傅晋昙刚经受司马绝空喋喋不休的劝诫,这当会儿,最听不得别人说他醉了,当即脸色一沉:“谁说我醉了?小爷我千杯不醉!”他踉跄着向前两步,指着案板上的猪肉,“你这猪肉……处理得不对!”

  屠肉佬手中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哦?公子还懂杀猪?”

  “杀猪不懂,吃猪在行!”傅晋昙大着舌头道,“这猪后腿……应该顺着纹理切,你横着下刀,肉就柴了。”

  屠肉佬脸色阴沉下来:“公子既然这么懂,不如亲自示范?”说着,将尖刀往案板上一插,刀身颤动,发出嗡嗡声响。

  傅晋昙酒劲上头,哪受得了这般挑衅,想着:“切就切!”挽了挽袖子,当即就要见教。就在这时,疱屋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屠夫师兄,火候差不多了,该下锅了。”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手里拿着根烧火棍。他看见傅晋昙,明显一愣,“这位是……?”

  “一个喝醉的公子哥儿,指手画脚教我怎么杀猪呢。”屠肉佬冷笑道。

  那火工打量了傅晋昙几眼,忽地笑道:“公子请了,小人姓陶,大家都叫我‘陶土工’,是这酒楼烧火的。公子既然对吃食有研究,不如指点指点我们这些粗人?”

  傅晋昙见火工态度恭敬,怒气稍减,言道:“指点不敢当。只是这猪肉若按小爷说的方法处理,味道能好上三分。”

  陶土工眼睛一亮:“公子高见,不如这样,我们正要用饭,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尝尝?”

  屠肉佬眉头一皱:“老陶,你……”

  陶土工使了个眼色,继续道:“我们今儿个做的是猪下水,公子见多识广,正好品评品评。”

  傅晋昙出身豪门,自小到大,顿顿离不开八珍玉食,他生性爱好新鲜事物,曾经倒是在洛阳城中浅尝过几次下水做的小吃,个中滋味,令人回味无穷。恰巧方才在席上只顾痛饮,几乎吃没什么东西下肚果腹。但听得那火工邀请,兴趣盎然,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领着傅晋昙来到小院的厨房后,那里已经支起一口大铁锅,底下炭火正旺。锅中红汤翻滚,散发出浓郁的香料气息。傅晋昙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这汤底用了至少八种香料,还有……当归?”

  陶土工惊讶道:“公子好灵的鼻子,确实加了当归,补气血的。”

  屠肉佬不情不愿地拿来处理好的猪下水,倒入锅中。傅晋昙盯着那堆内脏,蓦地皱眉道:“等等,你这猪肠洗得不够干净。”

  屠肉佬脸色一变:“公子什么意思?我屠肉佬杀猪二十年,从没人说我处理的肠子不干净!”

  傅晋昙借着酒劲,毫不退让:“肠子里的秽物没挤干净,吃起来会有苦味!应该先用盐和醋反复揉搓,再用清水冲洗三遍。”

  “放屁!”屠肉佬怒喝一声,“我在京城吃猪下水十几年了,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老炭头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两位别争,各地吃法不同而已……”

  傅晋昙却来了脾气:“什么各地吃法?这是基本道理!你们这么做,简直是糟蹋了食材。”

  屠肉佬猛地拍案而起吼道:“富家公子懂什么?我们穷苦人能吃上这口儿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正因为穷苦,才更应该讲究。”傅晋昙也随之站了起来,虽然身形摇晃,但气势不减,“粗制滥造本身就是对食物的亵渎,这猪大肠都不清洗干净,与‘吃屎’何异?”

  屠肉佬眼中怒火更盛,一把抓起案板上的杀猪刀:“公子既然这么懂,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陶土工急忙拉住胖屠夫:“师兄,别冲动!公子是客人!”

  傅晋昙犟道:“比就比!小爷我还怕你不成?”说着,四下巡视,玉掌探出,“拿刀来。”

  就在气氛紧张之际,却从后方传来沉稳之声:“傅贤弟,你这是做什么?”

  傅晋昙回首,看见司马绝空负手而立,阳光下他的面容冷峻如霜。“司马兄……嗝……你怎么也来了?”

  司马绝空缓步上前,目光在屠肉佬和陶土工身上扫过:“我见你久去不回,担心你醉倒在半路。”他转向屠肉佬,拱手道:“这位兄台,我朋友喝多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屠肉佬打量着司马绝空,见他气度不凡,手中杀猪刀稍稍放低:“这位公子倒是讲理。是你朋友先挑事的。”

  司马绝空点头:“我代他赔不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碎银放在案板上,“一点心意,就当赔罪。”

  傅晋昙见状,不满道:“司马兄,明明是他们……”

  “闭嘴。”司马绝空低喝一声,眼神凌厉如刀。傅晋昙自打与司马绝空相识,这位兄长相来对自己都是客客气气,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一时噤声。

  司马绝空欠身对傅晋昙小声耳语道:“江湖中人,功夫傍身,不可小视。”原来司马绝空对视之际,已然看出这二人有着相当成熟的功夫造诣,呼吸吐纳规律,绝非寻常市井之徒。

  陶土工眼睛滴溜溜转着,忽然笑道:“两位公子别见怪,我家哥哥脾气是急了点。不如这样,既然这位俊朗公子对吃食这么有研究,咱们不如就顺从我哥哥说的,来场比试。意下如何?”

  司马绝空挑眉:“比试?”

  “不错!”陶土工搓着手道,“咱们比三场:刀工、火候、酒量。如若二位赢了,我们哥儿俩就自掏腰包请上店里陈酿一坛相赠,并让我家哥哥亲自道歉;可若我们侥幸赢了,这锭碎银就权当打赏小的了。如何?“

  傅晋昙顿时又来了精神:“好!就这么办!”

  司马绝空略一皱眉:“傅贤弟……”

  “司马兄放心!”傅晋昙拍拍胸脯,“小弟我虽是醉了,但比试这些,不在话下!”司马绝空素知傅晋昙泛有所爱,见多识广,上回相马,已是让其啧啧称道,这杂七杂八的比试,他倒无有担心。只是这二人来路不明,唯恐有甚心机。

  屠肉佬道:“那就开始吧。第一场,比刀工!”说着,他拿起杀猪刀,从案板上挑起一块猪肉,手腕抖上两抖,刀光闪烁间,那块肉已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整齐地码在盘中。

  “好!”陶土工拍手叫好,随之目视傅晋昙。“公子,该你了。”

  傅晋昙不甘示弱,正欲拿刀,司马绝空拦住道:“且慢,这场比试由我出马。”随即抽出佩剑,手腕亦是抖了两抖,利剑如灵蛇般游走,将另一块猪肉挑起。剑影翻飞,比那屠夫的手段还要利落,肉片如雪花般飘落,竟在空中排成“八宝”二字,然后稳稳落在盘中。

  傅晋昙看罢,不住点头,骄傲自得。屠肉佬和陶土工则面露惊色。“这……”陶土工结舌道:“公子好剑法!”

  司马绝空客气收剑:“承让承让。”

  屠肉佬脸色阴沉:“第一场就算你们赢。第二场,比火候!老陶,看你的了!”

  陶土工点点头,拿起烧火棍,拨弄了几下炭火。火势忽大忽小,他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几粒花生,丢入火中。片刻后,他用烧火棍将花生一一拨出,每粒都恰到好处地烤至金黄,没有一粒焦黑。

  “请公子品尝。”陶土工得意道。

  傅晋昙捡起一粒,放入口中,顿时满口生香。“嗯……不错。”继而微微一笑:“该我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轻轻放在炭火上。令人惊讶的是,纸张并未立即燃烧,而是在火苗上悬浮着,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在场三人不一而同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火候掌控,不在猛烈,而在精准。”傅晋昙淡淡道:“这张纸会在十息后自燃,却不会留下一点灰烬。”

  果然,十息过后,纸张无声自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屠肉佬和陶土工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司马绝空抚掌而笑:“傅贤弟,果真是好手段。”

  “第二场,也是你们赢了。”屠肉佬沉声道,“来!第三场,咱们比酒量!”那火工也随着他的话音,转身走入疱屋之内。

  傅晋昙一听要比酒量,借着酒意未消,当即又来了斗志,拍案道:“好!比酒小爷我奉陪到底。”

  屠肉佬不屑笑笑,转身朝厨房大喊:“老陶,把咱们的‘鬼儿烧’搬出来!”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竟震得屋檐上堆积的落叶簌簌震下。

  酒楼里的客人惊闻异声,纷纷探头张望,有好事者已经循声往后院走来。陶土工从地窖扛出一坛未开封的陈酿,泥封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珍藏多年。

  “这是我们自酿的‘鬼儿烧’,取北地高粱精酿,已经珍藏整整十年,我们哥儿俩走南闯北,不论到哪儿,都得带着这东西。今日高兴,好酒赠英雄,两位公子,你们谁来上前见教?”陶土工拍开泥封,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个酒客不由得抽动鼻子,露出陶醉之色。

  傅晋昙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酒!”说着就要伸手去接。司马绝空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傅贤弟,你已饮了不少,这场让我来。”

  傅晋昙连连摆手:“司马兄,我……”

  “听话。”司马绝空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傅晋昙见他眼中寒芒闪烁,知道这位挚友动了真格,只得悻悻退后。

  此时后院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酒客,有人高喊:“开盘了、开盘了!赌白衣公子能撑几碗!”

  屠肉佬冷笑一声,取来两只海碗,倒满琥珀色的烈酒:“请!”

  司马绝空从容接过,与屠肉佬碰碗后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如烈火灼烧,他却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晶光。

  “好——!”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陶土工又倒上第二碗。两人再次一饮而尽。胖屠夫脸色开始泛红,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司马绝空却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呼吸间隐约有白气缭绕。

  第三碗下肚,屠肉佬已经有些摇晃,而司马绝空忽然盘膝而坐,双手结印置于丹田。众人惊讶地发现,他周身竟有淡淡雾气升腾,酒气随着呼吸排出体外,在半空中随风缓缓晃动。

  “这是……化酒为气?”陶土工惊呼,暗暗思忖:“这小子能以内力逼出酒力,好高明的手段!”

  第四碗时,那屠夫已经站立不稳,全靠扶着案板才没倒下。司马绝空却越喝越精神,眼中精光四射,周身雾气更浓。

  当第五碗见底时,屠肉佬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那肥硕的身躯被陶土工慌忙扶住。围观人群爆发出震天喝彩,有人高喊:“神乎其技!”“这才是真海量!”

  司马绝空长身而起,向四周拱手,而后对陶土工道:“承让了。”

  那烧火工神色复杂地看着司马绝空,最终长叹一声:“公子内力深厚,我家哥哥输得不冤。”说着扶起屠肉佬,向司马绝空抱拳一礼,“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这坛陈酿,便就赠与公子了。”

  司马绝空微微颔首:“两位也是性情中人,不必挂怀。”话了,那火工搀着屠夫,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磕磕绊绊回入疱屋。

  待二人离去,傅晋昙凑上前来,满脸钦佩道:“司马兄,没想到、嗝……你还有这一手绝技,那化酒为气的功夫……嘿嘿,也教教我呗?”

  司马绝空摇头失笑:“傅贤弟,你先把站姿稳住再说吧。”话音未落,傅晋昙已经脚下一软,靠在了他身上。“我、我又没醉……”傅晋昙嘟囔着,眼皮却已经开始打架。

  司马绝空扶着他往楼上走去,身后传来酒客们的议论声:“那位白衣公子什么来头?”“看他样子,八成就是前日扬名洛阳的‘利剑白衣’的司马绝空……”“难怪有如此的本事……”

  回到楼上,司马绝空将傅晋昙安置,自己则站在窗前望着街景出神。有风拂过,吹散了他身上最后的酒气,也带走了后院那场比试的喧嚣。只有那坛未喝完的“鬼儿烧”,在光照下泛着琥珀色的微光,仿佛在映射着司马绝空所思念的人儿……

  等客人走了个干干净净,此时也已经是夜幕初降,月色将圆,繁荣热闹的三江集渐渐静谧,街道上,却难以再见到半个人影。

  司马绝空尚还沉浸思绪之中,不能自拔;傅晋昙已昏昏睡去多时,丝毫不见醒来的征兆。司马绝空遂唤起对方准备找客栈投宿。刚从二层下来,却见掌柜的将门窗紧闭,熄灭了烛台,和几个跑堂提心吊胆地躲在大厅桌下、门边,还不住地瑟瑟发抖。

  

继续阅读:第十章 斗酒百杯驱贼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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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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