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把酒话诗驱贼凶【一】
不凡阁主2020-05-01 00:075,286

  汪直印象中依稀记得这个一道落难的同族姑娘。当初,就是靠她无微不至的爱护与关心,才得以解开了消极颓唐的心结,并让其打消了一心求死的念头。

  进宫以后,汪直无外一直对纪姑娘心心挂念。可现在时过境迁,二人虽同处后宫,不过各司其职,实则见面机会少之又少,关系难免已经生疏许多。

  汪直领了万贵妃密旨,动身前往纪淑妃的寝宫。方今纪姑娘今非昔比,身为太子的生母,贵为皇妃,处尊居显;然而汪直上有宪宗的崇信,下有万贵妃当做靠山,攀龙附凤,亦不比之逊色太多。

  永寿宫中,纪姑娘正惬意养神,忽闻汪直到来,过往点滴隐隐浮现于眼前;等再见到汪直昨是今非的面庞,惊喜交集,情不自禁轻唤了一声:“阿弟……”但马上又觉得不妥,叫退左右,改口道:“汪公公……你来了。”她早知道汪直先前侍候在万贵妃身边,更是由万贵妃一手提拔,才能得到今天的地位,遂又悲从中来,问道:“你是万姐姐的人……今天,是过来杀我的吧?”

  汪直目视着这位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好姐姐,也满是感触,但哀而不伤,答道:“我……唉,臜家是奉命行事。”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纪姑娘表现得十分从容,在她祥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恐惧或不安。她淡然说道:“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不会怪你,尽管动手吧。”一席话,却将汪直说得无地自容,他不敢相信在这冰冷无情的后宫之中,还会存在这样一位时时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好人。恰恰这个好人,却与他还是儿时的旧友、一脉相传的族人。

  汪直一时举棋不定,紧咬着下唇,过了半晌方才问道:“我只想问你一句,那个孩儿……真的是皇帝的骨血吗?”

  纪姑娘坚定答道:“是。”

  汪直摇头道:“你难道忘了……你是大藤峡瑶族后裔的事实么?”

  “我当然没忘。”纪姑娘低下头,暗自神伤道:“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

  “那你为什么献身于他?!”汪直怒气陡生,泣下沾襟,大吼着哭诉道:“朱家王朝与我族不共戴天!而他,就是将族人屠戮殆尽的元凶!你、你竟然还给他生了儿子?!”

  纪姑娘苦笑道:“他为主、我为奴,莫说整个后宫,就算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皆臣属于他,我又安能不从?”她用贴身的手帕轻轻擦去了汪直眼角的泪水,“阿弟,我知道你胸怀鸿鹄之志,一心为落难的族人复仇,共举大事。你是瑶族的英雄……而我、我却没有你那样的志向,也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我只是一个妄求安定的寻常女子,一个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平凡母亲。你杀了我吧,我死之后,请你转告万姐姐,不会再有人危及到她的地位,也希望她不要再为难我的孩儿,那样的话,我就足以瞑目了。”

  汪直泣不成声,泪如泉涌,颤颤问道:“你既无复仇之心,那我也不会强逼于你。可是,你就甘愿被万贵妃欺压,这么逆来顺受么?你如今身为皇妃,我亦位高权贵,只要我们联手,想扳倒那万贵妃,也非难事。若是这样,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能争回该属于你的荣华富贵。”

  纪姑娘愁眉深蹙,嘴边却依旧挂着笑意,答道:“《道德经》中有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能争。’可惜他们汉人的至理名言,自己反倒没有学会。我若如你所说,处心积虑、争名夺利,却与万姐姐她们所为,又有何异?冤复冤、仇复仇,冤冤仇仇不可休,不如坦荡面对,结束这一切算了。”

  汪直惆怅道:“就因为你的想法太过一厢情愿,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成为他人砧板上的待割鱼肉。”

  “不,我一直坚信,不论身处何等境地,人性的光辉,终究不会被强权泯灭。”

  汪直不理解,更没法领悟她话中的真谛。内心的屠刀已然举起,在他的眼中,这个愚蠢且又可笑的女人,已经不再是他生命中那位重要的姐姐,而是一颗令他牢固权利的垫脚石罢了。

  “纪姐姐,你安心的去吧。你的诉求,我全都答应你。我必定会重振部族,以此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据《明史》记载:“其年六月,妃暴薨。或曰贵妃致之死,或曰自缢也。谥恭恪庄僖淑妃。”

  纪姑娘一死,太监张敏自知难活,亦随之吞金自杀。这二人的死亡,万贵妃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因此,当下汪直才会提及此二人,以此作为威胁。

  听了万贵妃发出的质疑,汪直哈哈大笑一通,而后浅浅说来一句:“臣怎敢威胁娘娘?臣不过是想保住头上这顶乌纱罢了。”

  他见万贵妃横眉冷眼地瞪着自己,便半为打趣地说道:“欸,娘娘莫气。如果娘娘这么愿意听臣自称‘奴婢’,那奴婢就天天都说给你听,可好?”

  “油嘴滑舌的毛病还是没改。”万贵妃似嗔却喜,语气倒像是与一位“老情人”调情一般。她敛起怒容问道:“汪公公,你不是一心为皇上分忧么?这日理万机的,怎么还有心跑到本宫这儿了?哼,难道说,你是存心来消遣本宫的?”

  汪直回过身来笑答:“娘娘说笑了,奴婢今天是特地过来向娘娘辞行的。”

  “辞行?”万贵妃闻之恻动,情不自禁去牵起汪直的手。汪直咳了一声,立马将手收回。万贵妃半间不界,尴尬地拂一下衣袖,又问:“你……你要去哪里?”

  汪直看她那张年老色衰的脸,内心厌恶至极,将头再次转向别处,答道:“前线有军报传来,鞑靼扬言南下,欲进犯河套地区,陛下特命奴婢前去监军。”

  万贵妃听了,无精打采地嘀咕:“今日也监军,明日也监军。如今连‘十二团营’都跟着你姓了汪,你还不满意么?”而后,略为嘲笑着说道:“要本宫来说,这些操劳的琐事,还不全是你自找的?前有左幅都御史韩雍、后有兵部侍郎马文升,这些能打仗的臣子,都被你这个西厂厂公下了大狱。如今战事一起,朝中无人可用,还不得指望公公你亲自出马。”

  汪直脸色不悦,也不愿和这个见识短浅的老女人过多计较。不料这时,忽然有人闯入庭院,遭侍卫所拦,那人高喊道:“督主何在?我要见督主!”原来是其手下番子。

  万贵妃大怒,叫道:“你是什么人?这么不守规矩,将此人拿下正法!”

  “且慢!”汪直一扬手,对侍卫命令道:“放开他。”转身又对万贵妃和颜悦色道:“娘娘,这奴才向来懂事得紧,此番敢擅闯娘娘寝宫,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机要事相告,还请娘娘开恩,勿要降罪。”万贵妃虽然不甚情愿,但她向来偏幸汪直,既然汪直亲自出头求情,也就不加责怪,带着烦躁的情绪转身返回殿内去了。

  那番子凑近汪直,耳语了一番。汪直听完,赫然惊乍,脱口道:“什么?!”番子被他吓得倒退一步,嗫嚅问道:“督主,怎么办?”

  汪直静了静心,踱步思量一会儿,靠近番子低声道:“本座即将动身去往大同前线,无暇顾及此事。这样吧,你速去大理寺六扇门修书一封,并与卫所的调令一同寄给身在洛阳的云焕,吩咐他亲自赶赴双雕岗,调查案情。如有需要,可凭令调遣兵士,将那无法无天的贼寨给本座端平了。”

  番子小声应道:“双雕寨那两个贼首,听说颇有些手段,且手下贼多势重,小的担心,单凭云总捕头,恐怕难以取胜。”

  汪直轻声道:“本座知道。所以你还需返回总坛一趟,令左护法铁蔷薇引教中弟子一同赶赴,暗中支持云焕,并趁机夺回图纸!”

  “得令!”番子刚转身欲走,却被汪直叫回,又交待了一句:“本座等不了太久,告诉云焕,他只有三天的时间。切记,勿要让那云焕知晓内情,以免暴露了本教的行踪!”

  且说打马江南去,徒留林间掌蹄急。

  司马绝空与傅晋昙结伴同游,因二人马快,出了洛阳刚行及一日,就已南下到了汝宁府地界。道上听得传说,说那闾河北岸有一世外桃源般的去处,唤作“三江集”。二人意兴赶往,走走停停,悠然自得。

  这一天二人正懒洋洋地骑在马上赶路,傅晋昙突然想了个乐趣,说道:“司马兄,你我胯下各有良驹,都具备千里之能。你那匹‘狮子雪’固然厉害,却不知能胜小弟这‘火龙驹’几许,不妨就此比试一番,看看谁能先到达三江集。”

  司马绝空笑吟吟道:“好呀。不过,在下骑术不精,恐怕胜你不得,若是输了,倒叫‘狮子雪’替我蒙羞。”

  傅晋昙道:“那也未必。不如咱们定下个赌注如何?”

  司马绝空问道:“什么赌注?”

  “败者当付下顿的酒钱!”傅晋昙突然一声急喝:“驾!”扬鞭一挥,只见连人带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司马绝空一愣,立即催马追赶,大笑着喊道:“傅贤弟,你怎么耍赖?”

  傅晋昙一边狂蹬马腹,一边喜洋洋地大嚷:“这叫兵不厌诈!”

  奔驰一阵,二人的差距逐渐拉近,司马绝空暗自沉思:“傅贤弟所乘那匹‘火龙驹’,乃是正宗的大宛汗血良驹,却依然比不过这匹‘狮子雪’,当真可谓是天下第一的骏马。”想及此处,情不自禁抚摸了几下马背。

  司马绝空眼看就要反超耍赖抢跑的傅晋昙,忽而又想道:“交往这些时日,向来的吃喝行住,无一不是傅贤弟慷慨解囊。我何不如趁这回赌局故意输他,即能替他付了酒账,还能哄他高兴。”稍稍勒紧了马缰,俯身下去,趴着马耳边道:“‘雪兄’啊,‘雪兄’,咱们尽可能跑得慢一点,让傅贤弟赢一筹吧。”

  傅晋昙骑得尽兴,不时回头张望,见司马绝空还未赶上,心中窃喜,想道:“小爷的眼光不会有错,他那匹马儿绝对胜过我的。按理说,纵使不被他超越,也不至于被甩开这么老远吧。看来,司马兄的骑术果然不怎么样。”

  司马绝空张弛有度,始终与傅晋昙保持着距离。想起身上的银两都是云焕赏赐的“官银”,寻常百姓不得花销,待会结账店家一定不收。动了动脑筋,想到个办法,他用手中利剑将两锭银元宝削成了大小不一的碎银。结账之时,只需交出这些碎银便是,带有铭刻的部分当然留着不用。

  这两匹世间罕见的龙驹凤骥开足马力,不出一时半刻,三江集却已遥遥在望。

  傅晋昙到了门楼前勒马停下,回顾司马绝空,齿牙春色道:“司马兄,是小弟赢了。”司马绝空姗姗赶至,笑答:“还不是因为傅贤弟你骑术精湛,可绝非是你的‘火龙驹’胜过我的‘狮子雪’。”

  二人先后翻身下马,傅晋昙微微笑道:“司马兄还知道为马儿开脱,真会‘护犊子’。”司马绝空付之一笑,指向前路,道:“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俩信马由缰进了三江集。却见这一座不大的集市,四面都是山林,花草鲜艳,落英缤纷;数湾清泉纵横交错,围着村落流淌成一圈;笔直的乡间小路,贯穿南北、横跨东西;良田美池,比比皆是。集市之中,稠人广坐,鸡犬相闻;各商铺星罗棋布,看似拥挤,却不杂乱;各处都有不知从哪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显得人气十足;街头巷尾,亦有不少摊贩铺张生意,叫卖之声如同竞赛此起彼伏,行商坐贾,无有所缺;过往来客,各取所需,有打尖住店的,也有置办杂货的,分别于摊前讨价还价,兴隆非常,其中尤以江湖行者、商旅镖队居多。

  二人所见,目不暇给,搜奇抉怪,乐在其中。傅晋昙绝美之姿,时人以为奇特,游街窜巷之际,竟惹得旁人扎堆围观,品头论足,大赞不凡。

  待行了半晌,突然闻到一股焦香,是一种类似烧肉的香味。顺着香味寻找,最终觅得一家酒楼所在,名为“四方楼”,二人一拍即合,欣然而入。

  这四方楼虽不如洛阳欢喜楼那等规格,在此地也算一流。跑堂将他二人坐骑牵入马槽,即请他们上到楼上雅间,傅晋昙要求坐到楼边栏杆那一位置,以便边吃边赏沿街景象。

  二人刚一落座,司马绝空马上张口道:“傅贤弟,在下方才赛马输于你,自当认赌服输,这顿酒饭,务必要我付账,你可不许再与我抢。”傅晋昙嘻嘻笑道:“司马兄,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小弟我可却之不恭了。”司马绝空豪爽道:“尽管叫上中意的酒菜便是。”

  傅晋昙仰头对跑堂小二道:“有什么招牌拿手的,先上来十份。”

  小二一惊,询问道:“十、十份?二位爷台,看你们都不是膘肥体壮之人,您确定吃得完吗?”

  傅晋昙道:“这个就用不着你管了。还有,再打上二十斤杜康。”

  “啊?”小二伸了伸舌头,吃惊道:“二十斤?您、您肯定喝不了这么多呀。”

  傅晋昙怒拍桌案,气呼呼说道:“吃不完小爷我拿去喂狗,喝不了我用来洗手,与你何干?这酒菜你卖是不卖?你若不卖,我们就去别处。”

  小二赶紧微笑赔礼,说道:“卖、卖、当然卖得,只要您赏得够,就是五十斤、一百斤,也都给您打来。”

  傅晋昙更怒,嚷道:“你怕小爷给不起钱?!”

  司马绝空劝诫道:“傅贤弟,切莫乱发脾气,你确实要得太多了,光咱们两个人,根本吃喝不完呀。”

  傅晋昙谑道:“司马兄,可是你愿赌服输、说叫小弟尽管随意,怎么还想赖账了?”司马绝空噗嗤一乐,道:“岂会,我随口一说,你要多少都行。”之后,取出一把碎银撂在桌上,问小二道:“小二哥,这些够吗?”

  小二见这么一大把碎银,方知二人的阔绰,忙请他稍候,自己则飞快跑到楼下向掌柜的要来铜秤,再跑回楼上约了约碎银斤两,只取走三分之二,称谢道:“这些就足够了。”

  司马绝空又往秤中添了两颗,说道:“多送你一点,好叫酒菜快些上。”小二千恩万谢,领了银子退下。

  稍许,酒菜俱已上齐。那张边角位置的小桌根本放不下这么多酒菜,于是跑堂又推来一张桌子与之相拼,这才堪堪将十道佳肴摆下。

  两人对饮闲聊,尽兴忘餐。只喝得一二斤美酒下肚,司马绝空便不愿再饮了。傅晋昙一张秀面此时也悄悄染上了红润之色,劝其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司马兄何故推绝?”司马绝空自是内力深厚,这些薄酒尚不足以将他醉倒。拒饮是出于为傅晋昙担心,怕他酒后无德,出了糗相。可见他兴致未尽,只好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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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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