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豫东大地,惊蛰甫过。时令已交仲春,然冬寒未尽褪去,天地间弥漫着一股料峭与萌动交织的气息。
自亳州地界启程北上的司马绝空,已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行进了数日。胯下青鬃马四蹄翻飞,踏过官道上犹带湿气的松软泥土,溅起点点新泥。
他眉宇间凝结的忧色,并未因这开阔的天地而消散半分,反而如同这春日的薄雾,愈发沉郁。辞别风成魔时,前辈语重心长的叮嘱犹在耳畔,然更如千钧重担压在心头的,是凌湘君那封字迹娟秀却透着一往无前决绝的留书,以及黛儿活泼身影杳无音讯的焦灼。傅晋昙那小子,听闻江湖人士向洛阳蜂拥的消息,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他那好事的性子,一头扎进了那未知的漩涡之中。
“傅贤弟性烈如火,易惹是非……湘君、黛儿,你们究竟身在何方?是否平安?”司马绝空低声呢喃,他紧握缰绳的手沉稳有力,深邃的眼眸却穿透眼前不断掠过的田畴村落,投向西北方那座与知己初遇的千年帝都——洛阳。那目光中,交织着对挚友处境的忧虑,以及对红颜知己下落不明、吉凶难卜的深深牵挂。
他选择的路径,是沿涡水北上,经太康,入睢州,再渡惠济河,经郑州西郊,最终抵洛。这条官道,亦是沟通南北的商旅要衢,惊蛰过后,商旅渐繁。
涡水初涨,两岸沃野,冬小麦已返青,新绿如茵,绵延如毯。田垄间,农人们正忙着“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春耕,鞭声清脆,吆喝声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
扶犁的老农,点种的妇人,构成一幅生机盎然的春忙图。途径集镇,市面也较冬日热闹许多。药肆门口悬挂着新采的茵陈、柴胡等早春草药,清新的药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铁匠铺里炉火更旺,叮当声不绝,为春耕赶制着锄头犁铧;茶棚酒肆中,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起来,高谈阔论着年后的行情、漕河解冻的消息,或是远方传来的新奇见闻。
司马绝空在路旁茶棚稍歇,要了一碗驱寒的姜枣茶。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一桩奇事:
“听说了吗?亳州‘仁济堂’的李神医,前几日被一伙操着古怪口音的蛮子给请走了!出手那叫一个阔绰,直接拍下十锭雪花银!可怪就怪在,惊蛰刚过,那些蛮子个个面色青白,眼神呆滞,走路轻飘飘的,活像地里刚钻出来的僵尸!”
“嘘!慎言!小心是‘惊蛰’引出来的邪祟!”另一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听说最近北边不太平,‘那位’手底下的人,行事愈发诡秘。李神医妙手仁心,专治疑难杂症和……嘿嘿,蛊毒虫伤!可别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五毒’了。”
司马绝空默默听着,心中微凛。七杀教多瑶、僮族民,行事诡秘,善用毒蛊。惊蛰乃百虫复苏之始,亦是毒物活跃之时。李神医被神秘人重金“请”走,莫非与七杀教毒术有关?是有人中蛊急需救治,还是他们需要神医的解毒之术以作他用?这念头如同早春的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他匆匆饮尽碗中残茶,翻身上马,再次踏上北行之路。
行至太康境内,春水渐阔。涡水在此地河道渐宽,水势平缓,因春雨和上游雪融,水位明显上涨。河面上舟楫往来增多,白帆点点,多是运粮的漕船与载着南货北上的商舶。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力夫们喊着粗犷的号子,肩扛手抬,将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搬上卸下。
空气中混合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汗味、新翻泥土的气息以及各种货物散发的味道。司马绝空牵马从码头旁经过,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几个穿着短褂、看似监工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位愁眉苦脸的船老大争吵。
“王老大!惊蛰水涨是常理,可你这船松江棉布,湿气这么重,按我晋帮规矩就得扣你三成运费!”一个操着浓重山西口音、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厉声道,正是晋帮在此的管事。
船老大连连作揖,满面愁容说道:“刘管事,天爷啊!惊蛰雷雨,避无可避啊!就浸湿了边角几匹,您高抬贵手,扣一成可好?开年第一趟,实在经不起啊!”
“规矩就是规矩!三成!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刘管事态度强硬,身后几个魁梧的晋帮伙计叉腰而立,气势汹汹。
船老大苦着脸,唉声叹气。旁边几个同样等待卸货的小商贩也窃窃私语,面露不忿,却敢怒不敢言。司马绝空微微皱眉,晋帮势大,盘踞北方商道多年,其霸道作风在这春汛时节亦未收敛。
他未作停留,心中却对即将抵达的洛阳,更多了几分警惕。傅家与晋帮关系紧密,傅晋保的骄横,恐有其根源。
踏入睢州地界,春寒料峭之感尤甚。官道两侧的林木枝头刚刚萌发嫩芽,远看如笼轻烟,近观却仍显萧疏。风虽不如冬日凛冽,但吹在身上依旧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残叶与新落的杏花花瓣。沿途村落,家家户户门楣上还贴着过年时的“福”字,墙角却已有耐不住性子的野草钻出。
然而,关于“睢州戏班子血案”的流言,如同这惊蛰后尚未散尽的寒气,阴魂不散。
在一处名为“十七里铺”的简陋食肆打尖时,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一边给司马绝空端上一碗加了胡椒驱寒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一边压低了嗓子,心有余悸地道:“客官是打南边来的吧?惊蛰刚过,蛇虫都醒了,走路可要当心。前些日子,离这儿不到三十里的河伯所后头……唉,造孽啊!一整个傩戏班子,男女老少小二十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那血……把河伯所后刚返青的草地都染黑了!官府的人来查了几天,说是流寇所为,草草收场了。”
同桌一个走镖模样的汉子接口,声音更低:“老丈说得是!我押镖路过那会儿,血腥味混着新泥味,闻着都瘆人,邪门得很!听说那些尸体有的脖子上伤口整整齐齐,是一剑毙命的!动手的人,绝对是高手!而且……专冲着惊蛰时节出来‘驱邪纳福’的傩戏班子去的。有传言说,是那班子撞破了‘鬼嫁娘’,遭了灭口!也有人说……是北边来的‘厂卫’干的,专挑这百虫复苏、耳目易乱的时候下手!”
“傩戏班子……惊蛰……”司马绝空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湘君与黛儿离开疯魔庄时,是否也经过睢州?她们的行踪是否早已暴露?那场惨绝人寰的血案是七杀教借惊蛰百虫活跃之际便于隐匿行踪下的毒手?还是针对她们的警告?抑或是她们遭遇不测的征兆?
他再也无法安坐,匆匆喝了几口汤,丢下铜钱,翻身上马。青鬃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心头的惊雷,长嘶一声,四蹄腾跃,如同离弦的箭矢,冲破这料峭春寒与血腥流言的迷雾,向着更北的方向疾驰而去。惊蛰已过,万物惊动,他必须更快,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遗憾。
晓行夜宿,渡惠济河,地势渐显起伏,郑州在望。官道穿行于一片片返青的麦田和低矮的丘陵之间。惊蛰后的雨水滋润了土地,空气湿润清新。路旁可见成片的杏树林,粉白的花朵刚刚绽放,如云似霞,点缀着初春的山野。农人们或在麦田里追施返青肥,或于坡地整饬田垄,准备播种春粟。孩童在田埂上奔跑,追逐着新生的蝴蝶,清脆的笑声暂时驱散了司马绝空心头的阴霾。
晌午时分,行至一处名为“白沙坡”的隘口。此地乃郑州西郊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两侧土丘不高,却因春雨滋润而草木萌发新绿,官道在此变得狭窄泥泞,形成天然关隘。惊蛰过后,商旅增多,此地更需谨慎。
司马绝空正欲催马加速通过这险要之地,忽闻前方坡后传来阵阵喧嚣喝骂之声,并非兵刃交击,而是激烈的争吵与威胁,声浪甚高,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姓秦的!别以为惊蛰过了,蛇虫出洞,你们龙游帮就能浑水摸鱼!这里是河南,不是你们撒野的浙江!”
“哼!傅二公子好大的口气!莫非这官道是你们傅家开的?我龙游帮规规矩矩做生意,行得正坐得直,惊蛰雷动也惊不到我们!何须看你的脸色?”
“规矩?你们恶意压价,挖我傅家和晋帮的墙角,还敢谈规矩?今日不给我个满意的交代,休想从此处过去!”
司马绝空听闻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眉头微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马拴在道旁林荫处,自己则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掠上左侧一处视野开阔、新草初萌的土丘,伏身于灌木之后,向下望去。
只见坡下狭窄的官道岔路口,两拨人马壁垒分明,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气氛紧张如绷紧的弓弦。
一边人数约二十余人,衣饰鲜明,气焰嚣张。簇拥着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马上二人,司马绝空一眼便认了出来。
左边一位,锦衣华服,玉带缠腰,面如傅粉,正是八宝傅家二公子,“神拳太岁”傅晋保。他此刻面罩寒霜,下颌微扬,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怒意,手中马鞭不耐烦地敲打着掌心。
傅晋保身旁稍后,则是一位身着酱紫色绸缎员外氅、头戴镶玉六合帽、体态微丰、留着两撇精心修剪八字胡的中年人。此人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滴溜溜转着,透着商贾的精明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正是山西晋帮在洛阳一带的大掌柜——卫德禄。他虽未言语,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紧抿的嘴唇,显露出其立场与傅晋保完全一致。
另一边人数稍少,约十二三人,衣着以青、褐等素色为主,多为短打劲装,虽不华丽,但个个站姿挺拔,眼神锐利,精气内敛,显然训练有素。为首两人亦是并辔而立。
左边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短须,目光沉稳而锐利,正是曾在洛阳赠马的龙游商帮北舵主——沈田。他此刻眉头微锁,抱拳拱手,语气虽保持克制,却带着商人的韧劲。
右边一人,则如鹤立鸡群,气势逼人。瞧他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阔,古铜色的面膛棱角分明,浓眉如墨,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颔下一缕寸许长的黄须,如同金针般刚劲挺立,两鬓亦各有一缕醒目的黄发垂落,更添几分狂放不羁的豪雄气概。他未着华服,仅一身玄青色粗布劲装,腰束宽厚的牛皮板带,背负一柄无鞘的宽厚阔刃长刀,刀身隐现暗红云纹,如同凝固的残阳之血。此人正是龙游帮少东家,老帮主秦傲龙之子——秦残阳。
秦残阳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毫不畏惧地迎着傅晋保那充满敌意的目光。
“二公子,卫大掌柜。”沈田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清晰而沉稳,“有道是‘和气生财’。我龙游帮此次北上洛阳,不过是接了‘永盛’、‘德昌’几家瓷器坊的订单,运些景德镇的青花白瓷,按契约办事,公平买卖。贵晋帮与傅家生意遍布天下,根基深厚,富可敌国。区区几船瓷器,不过是九牛一毛,何至于劳动二位大驾,在这官道之上拦路问罪?传扬出去,恐有损二位及贵商帮的清誉啊!”
“哼,沈舵主,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混淆视听!”傅晋保冷哼一声,马鞭猛地指向沈田,语气咄咄逼人说道:“和气?你们龙游帮这几年靠着秦傲龙,是有些起色了,但爪子伸得太长了罢?洛阳的瓷器行市,向来是我傅家与晋帮共掌,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你们龙游帮算哪根葱?也敢不声不响地插一脚进来?还‘公平买卖’?你们从江西收来的货,价钱压得那么低,分明是恶意竞争,搅乱行市,挖我傅家和晋帮的墙角!这叫哪门子公平?”
卫德禄捋了捋八字胡,阴恻恻地接口说道:“沈舵主,秦少东家。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这批青花瓷,成色确实不错,价钱也着实‘公道’得过了头。可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信’字,是‘规矩’,是长久的买卖!你们如此行事,坏了行市的价码,让洛阳城的老主顾们怎么看?让我晋帮和傅家这金字招牌的脸面往哪搁?今日,若不给个像样的交代,说明白这批货的来路和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恐怕……卫某人很难向帮中交代啊。傅二公子这边,更不好说话!”他话中绵里藏针,将“交代”二字咬得极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秦残阳虎目一睁,声若洪钟,朗声言道:“交代?笑话!天大的笑话!我龙游帮的瓷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价钱公道,那是我们本事!洛阳的老板们愿意买,那是他们慧眼识珠!何来坏了规矩之说?倒是你们!”他猛地一指对面,“仗着在洛阳经营日久,根基深厚,就想一手遮天,强买强卖,不许旁人分一杯羹?这才是真正的坏了商贾的规矩,江湖的道义!怎么?这普天之下的生意,莫非都该姓傅?姓卫?只许你们晋帮和八宝傅家日进斗金,就不许我龙游帮凭本事赚点辛苦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傅晋保被秦残阳当众呵斥,尤其对方那睥睨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数月前在洛阳欢喜楼被司马绝空羞辱的旧恨。新仇旧怨叠加,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整张脸涨得通红,他厉声道:“秦残阳!你休要在此强词夺理,混淆黑白!本公子告诉你,在河南,在洛阳,我傅家说的话,就是规矩!今日,要么你们龙游帮立刻掉头,带着这批破瓷器滚回江西去!要么……就留下这批货,当作赔礼!否则,休怪本公子不客气!”
卫德禄也阴冷地补充道:“秦少东家,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但也得看清形势。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一点眼前小利,伤了南北商帮的和气,甚至……伤筋动骨,值当吗?”话语中赤裸裸的威胁,已是图穷匕见。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傅晋保身后的傅家护院和晋帮打手们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兵刃,眼神凶狠地盯着对面。龙游帮众人也毫不示弱,手按刀柄,气息沉凝。
高坡之上,司马绝空将下方对峙尽收眼底,眉头紧锁。傅晋保的骄狂跋扈、仗势欺人,他早已深有体会。沈田处事圆滑,力求息事宁人,而秦残阳的豪气干云、据理力争,则令他心生好感。
这场冲突的根源,无非是商帮利益之争,龙游帮北上触动了八宝傅家和晋帮的奶酪。他本不欲卷入此等纷争,然眼下傅晋保在此,无疑是打探傅晋昙的最佳时机和人选。
正当他思忖是否现身调解,打破这僵持局面时,异变再生。“哒哒哒哒——!”一阵急促凌乱、带着惶急之意的马蹄声,猛然从洛阳方向官道的尽头传来。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对峙双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吸引,纷纷侧目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如风驰电掣般冲入隘口。马上骑士青衣小帽,正是傅家仆从的打扮。
那前来的家仆满脸惊惶,汗流浃背,远远望见傅晋保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三公子……三公子他又惹下泼天大祸了!老爷震怒!让您……让您火速回府啊——!”
“什么?!”傅晋保闻言,脸色瞬间大变!骄横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一丝慌乱!傅晋昙惹祸了?还是泼天大祸?!
卫德禄也是身躯一震,八字胡都翘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龙游帮一方,秦残阳和沈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傅家三公子傅晋昙,在洛阳惹下能让傅平生震怒的“泼天大祸”?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司马绝空心中更是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死死锁定那报信的家仆,又猛地转向西北方——那座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着血色与不祥的千年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