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台之下,左右两侧,肃立着傅家子女。
左首第一位:是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身着月白色锦缎儒衫,面容白皙,眉目清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手持一柄玉骨折扇,姿态优雅从容。正是傅平生义子,傅家长子——向玉树。他看向司马绝空的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左首第二位:正是日间在白沙坡被司马绝空重创的傅晋保。他脸色依旧苍白,换上了一身宝蓝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勉强挺直腰背站立,但眉宇间那股骄横跋扈之气被伤痛和怨毒取代,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盯着司马绝空,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右首第一位:一位身着鹅黄织金襦裙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初成,容颜娇美,如同初绽的牡丹。柳眉杏眼,琼鼻樱唇,只是那微微上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正是傅家四小姐——傅嫣红。她目光飞快地扫过司马绝空,带着好奇与一丝审视,随即又故作不屑地移开,粉嫩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丝绦。
右首第二位:一个约莫十岁的锦衣男童,虎头虎脑,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与好奇,正是傅家幺子——傅晋婴。他似乎有些惧怕堂中凝重的气氛,小手紧紧抓着身旁姐姐傅嫣红的裙角。
唯独不见傅晋昙。
老蔡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老爷,龙游商帮少东家秦残阳、北舵主沈田,并司马绝空公子到。”
“晚辈秦残阳(沈田、司马绝空),拜见傅老前辈!”三人依礼数,齐齐向地台上的傅平生躬身行礼。秦残阳声若洪钟,带着由衷的敬意;沈田语气恭谨,姿态沉稳;司马绝空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傅平生并未立刻回应。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扫过堂下三人,最终定格在司马绝空身上。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堂中落针可闻,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傅晋保眼中闪烁着快意,向玉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傅嫣红屏住了呼吸,傅晋婴则吓得往姐姐身后又缩了缩。
良久,傅平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钟暮鼓,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直透心魄:“司马绝空?”
“正是晚辈。”司马绝空微微抬头,迎向那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
傅平生的声音陡然转冷,说道:“就是你,把我那小冤家,拐出洛阳,带得心野了,连家都不回的?!”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矛头直指司马绝空。
“傅老前辈!”司马绝空心头一震,却并未慌乱,迎着那无形的压力,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应道:“此言差矣!晋昙与晚辈意气相投,结为知己。他心向江湖,渴望历练,是他自己决意随晚辈外出游历,增长见闻,绝非晚辈拐带!晚辈以性命担保,绝无强迫晋昙半分!”他语气恳切,目光灼灼,毫无退缩。
“哼!巧舌如簧!”不等傅平生说话,左首的向玉树已摇着折扇,冷冷开口。他声音温和,却字字如针:“司马少侠,三弟晋昙年少无知,心思单纯。若非有人巧言令色,以江湖侠义、快意恩仇相诱,他怎会放着傅家的锦绣前程不顾,随你浪迹天涯?你可知他离家后,父亲大人忧心如焚,母亲更是日日垂泪?”他句句不离“拐带”、“诱骗”,将责任全推在司马绝空身上。
“不错!”傅晋保立刻接口,话语中充满了怨念,“司马绝空!你休要狡辩!若非你这厮花言巧语,我三弟怎会鬼迷心窍?上次在欢喜楼,你便当众折辱于我傅家颜面!此番更是在白沙坡,勾结龙游帮,杀伤我傅家护卫,重伤于我!你这等包藏祸心、屡次与我傅家为敌的狂徒,不是拐带,难道是请我三弟去做客不成?!”他越说越激动,牵动伤势,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更显苍白,但眼中的恨意却熊熊燃烧。
傅嫣红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看着就不像好人……”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大堂中却格外清晰。她虽嘴上刻薄,目光却忍不住又在司马绝空那挺拔如松、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飞快地扫过。
司马绝空面对向玉树与傅晋保的轮番指责,心中怒火升腾,但他强压情绪,目光如电,猛地刺向摇扇的向玉树,声音陡然拔高,直指要害说道:“大公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拐带晋昙,诱他离家!那请问——!”他踏前一步,气势逼人,“那日在武当山上,又是谁,假传傅前辈‘病危’噩耗,诓骗晋昙心急如焚、星夜兼程赶回洛阳?!此等谎言,欺瞒手足,离间父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如同又一道惊雷劈落涵虚堂。
“你……!”向玉树摇扇的手猛然僵住,脸上那从容淡定的假面瞬间碎裂,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与慌乱。
向玉树万万没想到,司马绝空竟会在此时此地,当着傅平生的面,直接将这桩隐秘捅破。他白皙的面皮瞬间涨红,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司马少侠……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我那是一片孝心!当时、当时父亲大人确实身体抱恙,我忧心如焚,只盼三弟速归以慰亲心……言辞或许、或许急切了些,岂能说是‘谎称病危’?你……你莫要在此挑拨离间!”他语速急促,试图辩解,但言辞闪烁,底气不足,那强作镇定的姿态在傅平生如电的目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傅平生端坐于上,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在听到“病危”二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他那深邃如海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丝真正的审视与冷意,投向了义子向玉树。虽然只是一瞬,但那目光中的压力,让向玉树如芒在背,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摇扇的手指微微颤抖。
傅晋保和傅嫣红也愣住了,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惊疑的目光在向玉树和司马绝空之间来回扫视。堂中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谲复杂。
傅平生嗤笑一声问向玉树道:“怎么?巴不得为父尽早死?”
向玉树如临大敌,慌忙回身面向义父,躬身抱拳道:“孩儿、孩儿纵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秦残阳虎目圆睁,忍不住抱拳洪声道:“傅老前辈!秦某是个粗人,但敢以性命担保,司马兄弟光明磊落,绝非拐带诱骗之人!傅三公子与司马兄弟相交,乃是真心实意!至于白沙坡之事……”他猛地一指傅晋保继续道:“是这位傅二公子率众堵路,仗势欺人,辱骂在先,围攻在后!司马兄弟与秦某被迫自卫!傅二公子技不如人,怨得谁来?若非司马兄弟手下留情,他焉有命在?!”他豪气干云,话语掷地有声,毫不畏惧傅平生的威压。
沈田也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傅老英雄明鉴!少东家所言句句属实!今日确是傅二公子与晋帮卫掌柜先行发难,欲强夺我龙游帮货物,更对司马公子恶语相向,甚至下令‘死活不论’。司马公子与少东家为求自保,方才出手。此事,白沙坡众多行商脚夫皆可为证!龙游帮虽是小帮,却也知信义二字,绝不敢在傅老英雄面前妄言。”他言语恳切,条理分明,点明是傅晋保挑衅在先。
“住口!”傅晋保如同被踩了尾巴,厉声咆哮,目眦欲裂,“秦残阳!沈田!你们两个卑贱商贾,也敢在我傅家涵虚堂上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白日里你二人伙同司马绝空,杀我傅家护卫,此乃血仇!父亲,您要为孩儿做主啊!”他转向傅平生,声音带着哭腔与极度的委屈。
傅平生端坐太师椅上,面色沉静如水,无人能窥探其内心波澜。他那双深邃的目光在秦残阳、沈田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状若疯狂的傅晋保,最后落回司马绝空身上。堂中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傅家子女皆屏息垂首,连最骄纵的傅嫣红也收敛了神色,对父亲的敬畏刻入骨髓。
片刻,傅平生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沙坡之事,是非曲直,老夫自有计较。龙游帮运货行商,买卖自由,晋保带人堵截,确有不妥。”此言一出,傅晋保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秦残阳和沈田则松了口气,心中对傅平生的公正更多了几分敬重。
然而,傅平生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再次锁定司马绝空:“然则,晋昙之事,你难辞其咎!若非你引他入江湖,他怎会生出离家的心思?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司马绝空心中记挂傅晋昙安危,闻言立刻追问:“傅老前辈!晚辈此来,只为探知晋昙下落!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围府之事……”
“够了!”傅晋保再次打断,怨毒地冷笑道:“司马绝空!你还有脸问三弟下落?若非你带坏了他,他怎会惹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三弟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全是拜你所赐!”
“就是!三哥就是被你害的!”傅嫣红也忍不住帮腔,眼圈微红,带着少女的娇嗔与担忧。
向玉树轻叹一声,摇着折扇,语气带着悲悯说道:“司马少侠,事已至此,再追问又有何益?当务之急,是找回晋昙。只是……唉,围府的人群刚撤去不久,他们扬言我傅家不交人,就自己去寻得晋昙下落,那时自然也不会给我傅家‘交代’。晋昙他……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他看似忧虑,言语间却将傅晋昙的险境与司马绝空牢牢绑定。
秦残阳忽然怒喝一声,声震屋瓦,听他说道:“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阴阳怪气!司马兄弟是来寻人的!不是来听你们推卸责任、冷嘲热讽的!傅老前辈!请您明示,傅三公子到底何在?!”
傅平生深深看了秦残阳一眼,那目光中的威压让秦残阳这等豪雄也感到心头一凛,但他挺直腰杆,毫不退缩。傅平生眼中闪过微芒,终于开口道:“晋昙……确已不在府中。”
“什么?!”司马绝空、秦残阳、沈田三人同时失声。
“就在武林众人围府,府中混乱之际……”傅平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小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看守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至今……杳无音信。”
这一席话如同冷水浇头,司马绝空只觉一股寒意从顶门直冲脚底。晋昙跑了?在江湖人士围府的混乱中跑了?他去了哪里?伤势如何?是否已被擒获?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脑海。
司马绝空急切追问:“傅老前辈!可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有何线索?”
傅平生缓缓摇头,目光沉凝:“不知。此子顽劣,滑不留手。老夫派遣府中上下人等找了一晌午,亦不知其踪。”
司马绝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猛地抬头,抱拳道:“既如此,晚辈心系晋昙安危,刻不容缓!请恕晚辈先行告辞,即刻去寻晋昙下落!”
“站住!”傅平生声音陡然转冷,一股无形的气机瞬间笼罩整个涵虚堂。他缓缓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此刻仿佛充塞天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压。
傅平生目光逼视着司马绝空道:“司马绝空,你当我傅家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晋昙因你而离家,因你而惹祸,如今下落不明!老夫焉知你此番离去,不是又要寻到他,将他带往更深的险境?在找到晋昙之前,你,给老夫留在府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向玉树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傅晋保更是怨毒地笑了;傅嫣红惊讶地捂住了小嘴;连秦残阳和沈田也脸色大变。
司马绝空心中忧急如焚,傅晋昙生死未卜,他岂能被困于此?他迎着那滔天威压,再次抱拳,语气斩钉截铁道:“前辈厚意,晚辈心领!然晋昙乃我生死兄弟,此刻他孤身在外,危在旦夕!晚辈便是拼却性命,也须即刻寻他!请前辈见谅,晚辈必须离开!”说罢,竟转身欲走。
“放肆!”傅平生一声低喝,如同平地惊雷,整个涵虚堂的灯火都仿佛为之摇曳。他身形未动,只是右掌随意抬起,隔着数丈距离,遥遥对着司马绝空背影,轻轻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亦没有罡风呼啸。但司马绝空却感觉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铁,一股沉重如山的无形巨力,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向他塌陷。这正是“快意平生诀”的玄奥之处,内力生生不息,操控天地气机如臂使指。
秦残阳低吼一声:“司马兄弟小心!”他虽未正面承受,却也感到呼吸一窒,本能地想要上前。
司马绝空深知傅平生武功深不可测,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了排山倒海之力,避无可避。体内的“纯阳功力”与涅羽仙姑所授“玉峰绵掌”心法瞬间催至极致。他猛地回身,双掌在胸前划出玄奥的圆弧,掌心泛起温润如玉的光泽,试图卸开那无形的碾压之力。
两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中悍然碰撞,一声震撼人心的低响,如同击打在无形的铜钟之上。司马绝空身周的地毯猛地向下凹陷,形成一个清晰的圆形痕迹。他双足如同生根般钉在地上,但身体却剧烈一震,脸色瞬间涌上一抹潮红,喉头一甜,又被他强行压下。那如山如岳的压力,竟被他以精妙绝伦的绵掌柔劲硬生生化解了大半。但残余的力量依旧让他气血翻腾,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之中。
傅平生眼中精光爆射,闪过一丝讶异。他这看似随意的一按,蕴含了“快意平生诀”三成功力,足以让寻常高手骨断筋折。这司马绝空竟能生生接下?而且化解得如此巧妙,此子武功,远超其年龄所限。
“好!再接老夫一式!”傅平生战意微起,清喝一声,终于离开太师椅,一步踏出。
这一步,看似平常,却仿佛缩地成寸,瞬间跨越数丈距离,来到司马绝空面前。他右拳提起,动作古朴简洁,毫无花哨,却带着一种返璞归真、撼天动地的至刚意境。拳未出,一股惨烈磅礴,仿佛能崩碎山河、再造乾坤的恐怖拳意已笼罩四方。
“太平崩拳第一式——一夫当关镇河山!”
拳出无声。却仿佛整个空间都随之扭曲塌陷。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毁灭力量,如同巨龙苏醒,带着气吞万里如虎的意志,直轰司马绝空胸膛。此拳一出,秦残阳只觉呼吸停滞,仿佛真的看到千军万马列阵于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沈田更是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傅家子女无不骇然变色,对父亲的敬畏达到了顶点。
司马绝空心胆俱寒,此拳之威,远超想象。他全身真气疯狂运转,身形如风中败絮急退,同时双掌连环拍出,层层叠叠的玉色掌影在身前布下一道道柔韧的气墙。
至刚拳劲与至柔掌力轰然碰撞,那气墙如同薄冰般片片碎裂。司马绝空闷哼一声,倒飞而出。人在空中,已喷出一小口鲜血。但他身法确实精妙,借着这股巨力,竟在空中诡异转折,卸去大半力道,最终踉跄落地,又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胸口气血翻涌,双臂酸麻欲折。若非绵掌卸力精妙,身法卓绝,这一拳便足以让他重伤不起。
傅平生收拳而立,眼中讶异更浓,更有一丝激赏。此子不仅接下了他第一式“一夫当关”,更在玉峰绵掌的气墙被破后,以精妙身法化解了致命余力。这份武功与急智,当世年轻一辈,恐无人能出其右,难怪自己的二儿子会败在他的手上。
“太平崩拳第七式——七星踏月戍边关!”傅平生并未追击,只是口中缓缓吐出另一式拳诀之名,锁定司马绝空。一股更加玄奥、气吞边关的凛冽拳意升腾而起。
司马绝空强压翻涌的气血,抹去嘴角血迹,眼神依旧坚定不屈,毫无惧色。他知道,傅平生若真下杀手,自己绝难抵挡。但他更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傅晋昙、黛儿,和他心心念念的凌湘君都还在等他。
就在这流光瞬息。一个清脆而带着焦急的女声突然响起:“父亲!且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傅嫣红。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跑到地台边缘,小脸涨得通红,对着傅平生急声道:“父亲!他……他好歹是三哥的朋友,而且……而且三哥是自己跑出去的,也不能全怪他啊!您……您就让他去找三哥吧!”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的急切,虽然依旧昂着头,但那看向傅平生的眼神却充满了恳求。
傅平生那如山如岳的拳意,在傅嫣红这声呼喊下,微微一顿。他目光扫过女儿焦急的脸庞,又看向虽受创却依旧挺立如枪、眼神执着的司马绝空,再掠过一脸担忧的秦残阳和沈田,最后,他那沉静如古井的眼底深处,一丝复杂的光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