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绝空不同于初次来时的处处新奇之感,此番重临,心头却似压着洛阳城厚重的城墙。他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一个金丝香囊,那是武当山分别时,傅晋昙趁乱塞入他手中的。入手微沉,内中暗藏傅家内府钥匙,却不知是何用意,更不知与眼前困局有何关联。这香囊如同一个无声的谜团,紧贴着他焦灼的心跳。
傅晋昙身陷囹圕的阴影,傅晋保刻骨的怨毒,以及那报信家仆口中语焉不详的“泼天大祸”,都让这座熟悉的城池蒙上了一层诡谲的面纱。幸而身侧有豪气干云的秦残阳与沉稳干练的沈田,龙游帮十余名精锐护卫簇拥在后,多少驱散了些许孤身犯险的寒意。
秦残阳勒住缰绳,黄须拂动,虎目中闪烁着兴奋与豪情。指着前方暮色中渐次亮起万家灯火的庞大城池,声若洪钟,说道:“司马兄弟,这便是洛阳了!九朝金粉地,果然气象不凡!比起我们龙游那山水灵秀之地,又是一番煌煌气派。”
沈田亦捻须微笑,接口道:“少东家说的是。洛阳北据邙山,南望伊阙,洛水穿城而过,自古便是王气所钟。城开八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尤其这东城,贵人府邸云集,更是寸土寸金。”他转头看向司马绝空,又道:“司马公子此番是旧地重游,想必别有一番感触?”
司马绝空目光扫过巍峨的城墙、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以及远处洛水之上如繁星般的点点渔火,微微颔首:“确是旧地。然心境已非昨日。上次初遇傅贤弟与湘……与沈舵主,匆匆一瞥。此番……却是忧心忡忡而来。”他顿了顿,看向秦残阳,笑道:“秦兄,沈舵主,此番援手,绝空铭记于心。只是傅家之事,恐牵连甚广,二位……”
“欸!兄弟此言差矣!”秦残阳大手一挥,打断司马绝空,豪迈地道:“我爹常说,江湖行走,义字当头!莫说一个傅家,便是龙潭虎穴,秦某也陪你闯上一闯!更何况……”他浓眉一轩,眼中带着对强者的敬意,“八宝傅家的傅老前辈,乃当世武林泰斗,德高望重,我秦残阳也是心向往之。此番登门,正好借机拜会!沈叔,你说是不是?”
沈田点头称是,神色郑重:“少东家所言极是。傅平生傅老前辈,武功盖世,侠名远播,更兼曾为国立功,乃我辈楷模。纵是商道之上偶有摩擦,那也只是生意场上的寻常事。对傅老前辈本人,我龙游帮上下,无不心怀敬仰。此番若能得见,实乃幸事。”他言语间对傅平生的推崇发自肺腑,显然这位“天下第一”的名头与过往功勋,在黑白两道都有着无可置疑的分量。
司马绝空闻言,心中稍安,亦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傅家家主生出几分好奇。傅晋昙曾言其父武功深不可测,乃当世公认第一,更曾追随于谦保卫北京,血战瓦剌,立下赫赫战功,后虽辞官,但其威名足以震慑江湖。只是,想到武当山上向玉树以“傅平生病危”为由带走傅晋昙,司马绝空心中又掠过一丝疑虑。傅前辈身体究竟如何?他压下心头疑问,眼下首要,是进入傅家,探明傅晋昙情况。
“秦兄,沈舵主高义,绝空感激。不过,这八宝傅家府邸所在,上次匆匆,未曾细访,还需劳烦二位引路。”
秦残阳朗声笑道:“哈哈,小事一桩。沈叔常跑洛阳,熟门熟路!兄弟们,随我来!”他一夹马腹,当先引路。沈田紧随其后,为司马绝空指点沿途景致。
一行人穿过建春门,进入洛阳东城。暮色渐浓,华灯初上。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肆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商贩的叫卖、车马的喧嚣,尽显帝都繁华。然而,这繁华之下,司马绝空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低声问策马并行的沈田道:“沈舵主,方才那傅家家仆报信,言及傅贤弟惹下大祸,傅府被江湖人士围堵。可如今……”他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街道,巡逻的兵丁,以及那些紧闭或正常营业的深宅大院门口,“似乎并无围堵喧嚣之象?”
沈田皱着眉头,捻须沉吟:“确实蹊跷。公子所言,沈某也注意到了。若真有江湖人士围府,即便此刻散去,也当留下些痕迹,或是风声鹤唳之状。可眼下……平静得有些反常。莫非,那家仆所言有虚?或是傅家已雷霆手段,将事情压了下去?”
司马绝空心中疑云更重。傅家的能量,他从不怀疑。但能将围府这等“泼天大祸”在短短时间内消弭于无形,连一丝涟漪都不起,这份手段,未免太过惊人。
带着重重疑虑,在沈田的指引下,众人穿街过巷,渐渐远离闹市,进入一片更为幽静、显贵的区域。此地府邸门楼愈发高大巍峨,粉墙黛瓦延伸极远,门前石狮狰狞,透露出主人的不凡身份。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花木的清香,与远处市井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终于,在一处极为开阔的街口,一座气派恢弘到令人屏息的府邸出现在众人眼前。正是洛阳八宝傅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高逾三丈、通体以巨大的青条石垒砌而成的府墙。墙顶覆盖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在暮色与初上的灯火下折射出沉稳而华贵的幽光。府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足见其占地之广袤。
正门是一座规制超然的五开间大门楼,中央三间开门,朱漆大门厚重如山,其上碗口大小的鎏金铜钉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排列如星辰,彰显着无与伦比的尊贵与威仪。门楣之上,高悬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匾额,以遒劲如龙的古篆体阳刻四个鎏金大字——“八宝傅府”。匾额四周雕琢着繁复的云龙纹饰,气象万千。门前一对汉白玉雕成的巨型石狮,蹲踞于须弥座之上,鬃毛虬结,怒目圆睁,栩栩如生,凛然不可侵犯。石狮旁,八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健硕家丁肃然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显然皆是内外兼修的好手,绝非寻常看家护院可比。
门楼两侧,是高大的八字影壁墙。影壁以整块巨大的青石打磨而成,其上浮雕着精美的图案。一面是苍松翠柏、仙鹤祥云,寓意福寿绵长;另一面则是骏马奔腾、战旗猎猎,隐约可见一位顶盔贯甲的将军身影于万军之中挥斥方遒,显然是在追述傅家先祖——傅友德的开国功勋,与傅平生昔年血战沙场的荣光。影壁之前,数株虬枝盘曲、形态古拙的老梅正吐露新蕊,暗香浮动,为这威严的门庭增添了几分雅致。
“嘶……”饶是秦残阳见惯了大场面,身为龙游帮少东家,自家总舵亦是富丽堂皇,此刻目睹这八宝傅府的门庭气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由衷叹道:“好家伙!这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累世公侯之府!秦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我龙游总舵与之相比,倒显得像是……像是暴发户的宅子了!”他言语直爽,毫无掩饰心中的震撼与叹服。
沈田亦是目露敬畏,低声道:“少东家所言不差。傅家一门,武将勋贵之根,武林世家之巅,更兼富可敌国。这府邸规制,已远超寻常商贾乃至朝廷大员。看这影壁浮雕,松鹤喻寿,战阵显功,一文一武,尽显傅家底蕴。门前卫士,皆非庸手,傅老前辈治家之严,可见一斑。”
司马绝空默然不语,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早知傅家显赫,却未曾想竟至如此地步。这仅仅是门庭,其内又当是何等光景?更令他心中疑窦丛生的是——如此恢弘的府邸门前,此刻竟是安安静静,井然有序。除了那八名肃立的傅家卫士,以及偶尔路过便就远远绕行、面露敬畏之色的行人车马,哪里有一丝一毫被“江湖人士”围堵过的痕迹?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的风波都无声地吞噬掩埋。那报信家仆口中的“围府”,竟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秦残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份诡异的平静,浓眉微皱,与司马绝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沈田定了定神,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对着门前的卫士首领抱拳,朗声道:“龙游商帮北舵主沈田,携少东家秦残阳,并司马绝空公子,特来拜会傅老前辈。烦请通禀。”
那首领卫士目光如电,扫过沈田、秦残阳以及端坐马上的司马绝空,尤其在司马绝空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锐利,似有审视。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沉声道:“贵客稍候。”转身对身边一名卫士低语几句。那卫士点头,迅速从侧门闪入府中。
不多时,侧门再次打开。一名身着深褐色福字团花缎面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年约五旬的老者快步走出。他面庞清癯,目光温和却透着精明干练,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行走间步伐稳健,气息悠长,显是身负不俗武功。正是傅府大管家——老蔡。
老蔡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失礼数的微笑,对着司马绝空三人拱手作揖:“老朽蔡安,忝为傅府管家。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沈舵主、秦少东家、司马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他语速平缓,吐字清晰,礼节周全,滴水不漏。
沈田连忙还礼:“蔡管家客气了。冒昧来访,叨扰贵府,还望海涵。”
秦残阳也抱拳道:“蔡管家好!久闻傅府乃洛阳第一宅邸,今日一见门庭,果然名不虚传!秦某大开眼界!”
司马绝空亦下马还礼:“蔡管家。”
老蔡笑容可掬,侧身引路:“三位贵客,请随老朽入府叙话。老爷已在‘涵虚堂’相候。”他目光扫过司马绝空等人身后的龙游帮护卫,歉然道:“府中规矩,外间护卫弟兄们,恐怕需暂请在门房偏厅用茶歇息,还望见谅。”
秦残阳和沈田自是理解这等高门规矩,吩咐护卫们在外等候。老蔡又对门卫首领微微点头,那首领会意,立刻安排人引领龙游帮护卫前往门房。
安排好一切,老蔡这才亲自引领着司马绝空、秦残阳、沈田三人,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一步踏入,仿佛穿越了时空,进入了一个与门外喧嚣帝都截然不同的、极尽奢华与风雅的洞天福地。
门内首先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光洁如镜。迎面便是一座用整块巨大的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那假山气势峥嵘,洞壑宛转,峰峦叠嶂,竟有几分真山气韵。山上苔痕斑驳,新植的兰草、菖蒲点缀其间,更引有活水自山顶潺潺流下,注入山脚一泓清池之中。池水清澈见底,锦鲤悠游,几片新发的睡莲嫩叶浮于水面。假山之后,一株需数人合抱的千年古银杏拔地而起,枝干虬劲如龙,虽尚未吐绿,但那磅礴的生命力已扑面而来。庭院四周,回廊环绕,朱漆廊柱,雕梁画栋,廊檐下悬挂着精致的宫灯,此刻已次第点亮,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
“好一处‘开门见山’!气象万千!”秦残阳忍不住低声喝彩。他龙游帮总舵虽也豪奢,但多依山傍水,借自然之势,人工雕琢如此磅礴大气的假山庭院,却是罕见。
老蔡微微一笑,引着三人沿着左侧回廊前行。回廊曲折,移步换景。廊外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惊蛰过后,万物萌动。玉兰树上,洁白硕大的花朵已悄然绽放,如同停栖的玉蝶;几株早开的西府海棠,粉嫩的花苞缀满枝头,含羞待放;更有成片的修竹,新笋破土,翠叶摇曳,沙沙作响。奇石点缀其间,或如猛虎蹲踞,或如老僧入定,与花木相映成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花蕊的芬芳以及一种名贵木料散发的淡淡幽香。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更为广阔的中庭。地面以各色卵石精心铺就,拼嵌出福禄寿喜等吉祥图案。中庭核心,是一座巨大的汉白玉莲花喷泉。数层莲瓣雕刻得栩栩如生,清冽的泉水自莲心汩汩涌出,沿着莲瓣层层洒落,水声淙淙,如鸣佩环。喷泉四周,环绕着四个巨大的青铜兽首水瓮,瓮中养着珍稀的碗莲与金鱼。
中庭的北面、东面、西面,各矗立着一座宏伟的殿堂。皆为重檐歇山顶,覆以皇家规格的黄色琉璃瓦,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如同融化的金液。飞檐斗拱,层层叠叠,雕饰着仙人走兽、螭吻鸱吻,极尽繁复精美。朱漆的殿柱粗壮无比,需两人合抱,柱础雕刻着精美的覆莲纹。巨大的隔扇门窗皆以名贵的紫檀或金丝楠木制成,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棂格心雕琢着万字不到头、冰裂纹、灯笼锦等繁复工巧的图案。殿前月台高筑,以汉白玉栏杆围护,更显尊崇。
“这……这简直是王府规制!”沈田低声惊叹,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这煌煌气象所震慑。黄色琉璃瓦,非敕造王府或特许勋贵不可用。傅家权势,可见一斑。
秦残阳更是看得目不暇接,指着那些殿堂:“蔡管家,这些殿宇是……?”
老蔡不卑不亢地介绍道:“回秦少东家,东面是‘澄怀堂’,乃府中议事、接待重要宾客之所;西面是‘集雅堂’,珍藏古籍字画、古玩珍品;北面正中,便是老爷此刻所在的‘涵虚堂’了。”他顿了顿,指向中庭两侧的抄手游廊,“游廊通往内宅花园及各房院落。”
司马绝空默默跟随,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八宝傅府,已非寻常富贵,其格局之宏大,用料之考究,装饰之奢华,处处透露出一种沉淀了数代、底蕴深厚到极致的世家气象。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无不暗合章法,气度森严。行走其间,仿佛置身于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长卷。难怪秦残阳自叹不如,龙游帮虽富,终究少了这份源自开国勋贵与武林至尊的百年积淀与无上威仪。
然而,更让司马绝空心头疑云密布的是,府内异常的安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偶尔有身着淡青或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丫鬟,或穿着灰褐色短褂、捧着物什的小厮,从月洞门内、花木丛中匆匆行过。每当他们乍然瞥见老蔡引领的司马绝空等三位“生面孔”,尤其是司马绝空那迥异于府中人的冷峻气质时,无不脚步一滞,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惊惶与戒备,如同受惊的小鹿。有的甚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中托盘险些脱手。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迅速捕捉到领路的老蔡时,那惊惶之色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力掩饰后的恭顺与平静。她们立刻垂下眼帘,加快碎步,迅速消失在回廊转角或花木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若非司马绝空感知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秦残阳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浓眉微蹙,与司马绝空再次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沈田则依旧保持着商人特有的沉稳,目不斜视,但捻须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这种无声的惊惧与瞬间的掩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大浪,却在司马绝空心中荡开更深的涟漪。府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祥和。那报信家仆口中的“大祸”,恐怕绝非空穴来风,只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或严苛的规矩,死死地压制在了这深宅大院的重门叠户之内。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香囊,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愈发烫手,傅晋昙在武当山匆匆塞给他,是否预见到了今日之局?
老蔡仿佛对身后那些细微的波动浑然未觉,依旧步履稳健,脸上挂着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引着三人穿过静谧得只剩下水声、脚步声与远处隐约更漏声的中庭。
踏过“涵虚堂”前最后一级汉白玉台阶。足下无声,心潮却如洛水暗涌。那扇巨大的紫檀木隔扇门缓缓向内开启,一股混合着沉水名香、古籍墨韵与无形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盏精致的宫灯、落地烛台将这座宏阔的殿堂映照得纤毫毕现。地面铺陈着厚密柔软的波斯金线地毯,踏上去寂然无声。四壁悬挂着前朝古画与名家墨宝,条案上陈设着商周彝鼎、秦汉玉器、前朝官窑,无不彰显着沉淀百年的世家底蕴。殿堂尽头,数级略高的紫檀木地台上,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太师椅,椅上端坐一人。
此人年约五旬许,身形异常魁梧,却坐得如渊渟岳峙。他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深青色细布直裰,未佩任何饰物,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清癯,肤色微黑,眼角镌刻着几道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削。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内蕴,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仿佛蕴藏着洞察世情的智慧与历经沙场的铁血。
那老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整个“涵虚堂”的空气便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光线与气息都自然而然地向他汇聚——正是威震天下的八宝傅家当主,公认的武林第一人,傅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