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玉楼尘定独寻踪(一)
不凡阁主2025-07-09 09:155,407

  涵虚堂中,傅平生终是在傅嫣红带着哭腔的恳求声中,如潮水般缓缓敛去拳劲。摇曳的灯火复归平稳,傅平生深邃的目光掠过女儿含泪的眼眸,那眼底深处的复杂之光,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罢了。”傅平生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嫣红说得是。晋昙虽然顽劣,终归是老夫的儿子。”他袍袖微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隔空传来,将司马绝空因气血翻涌而微晃的身形稳稳托住。“司马小友,你,随老夫来。”言罢,他不再看堂中诸人,转身负手,径自向涵虚堂一侧的耳房走去。

  司马绝空压下胸中翻腾,向面露担忧的秦残阳、沈田微微颔首,又瞥了一眼咬着嘴唇、眼神复杂的傅嫣红,随即跟上傅平生的步伐。

  耳房内陈设简雅,一榻一几,两把官帽椅,壁上仅悬一幅墨迹淋漓的“剑”字,笔锋如龙蛇夭矫,隐透杀伐之气。傅平生背对门口,望着那幅字,沉默片刻,方缓缓转身。

  “坐。”傅平生随手指了指椅子,自己则在榻上盘膝坐下,姿态随意。“方才两拳,小友可还吃得消?”

  司马绝空并未落座,抱拳道:“傅前辈手下留情,晚辈铭感五内。些许微伤,调息片刻即可。”他话语坦诚,毫无怨怼。

  傅平生眼中激赏之色更浓,夸赞道:“好,不卑不亢,筋骨硬朗,心性更佳。难怪晋昙视你为生死之交。”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下来,“晋昙此番闯祸,离家出走,老夫心中岂能不忧?然则,眼下老夫有要务在身,无法亲自寻他。”

  “前辈武功通玄,名动天下,遣人寻回晋昙,当非难事。”司马绝空直言心中疑惑。

  傅平生微微摇头,眼中包涵无奈说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朝廷都督同知许宁许大人,乃老夫昔日于谦公帐下袍泽,相交莫逆。日前八百里加急传书,邀老夫速往大同镇一行,此去大同,非是寻常访友,乃是关乎九边安危、社稷存续的军国大事。”

  傅平生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函,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陈旧。“信中言及,北虏小王子自去岁以来,野心勃勃,整合鞑靼诸部,势力大涨。今春开始,其部异动频频,屡犯宣府、大同边境,烧杀掳掠,边民苦不堪言。更令人忧心的是,据多方细作密报,虏酋似有集结重兵,意图一举突破我大同防线,窥伺威宁海乃至更深远腹地的迹象!”

  司马绝空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他虽然身在江湖,却也知边关烽火关系万千黎庶性命。他想起身在疯魔庄时,庄客曾提及的边关战事,脱口问道:“大同?莫非是为威宁海之事?”

  傅平生眼中精光一闪:“小友竟也知晓?看来江湖消息也非闭塞。不错,许大人信中重点提及的,正是虏酋对威宁海一带的觊觎。威宁海乃水草丰美之地,更是控扼河套,威胁雁门、宁武、偏头三关的战略要冲。一旦失守,虏骑便可长驱直入,山西震动,京畿危殆!此乃燃眉之急,绝不容有失。”

  司马绝空皱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前辈,请恕晚辈直言。许大人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掌天下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麾下精兵良将无数,更有大同镇总兵官坐镇前线。大同乃九边重镇之首,兵精粮足,何以……何以非要前辈您亲自前往?前辈虽曾掌兵,但毕竟已退隐江湖多年。”他并非质疑傅平生的能力,而是觉得此事透着蹊跷,让一位退隐的武林名宿亲赴前线,绝非寻常。

  傅平生并未因司马绝空的直率而着恼,反而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他轻轻将密函放在几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仿佛在梳理纷繁的思绪。

  “小友问到了关键处。许大人信中并未明言为何非要老夫亲往不可,但老夫与他相交数十年,深知其为人。他若非遇上了极其棘手的难题,绝不会行此下策,在儿子失踪的当口请我出山。”

  傅平生抬眼看了看司马绝空,继续说道:“老夫揣测,原因不外乎有三。其一:军情如火,瞬息万变,大同镇内部恐非铁板一块。总兵官周玉虽非庸才,但边镇将领与京官、监军太监之间,历来盘根错节,掣肘颇多。许大人身处兵部,虽有调兵之权,然鞭长莫及。他需要一位身份超然、立场中立,却又深谙兵事、能压得住场面的‘外人’前往坐镇协调。以老夫的名头,在军中和江湖上,或许还有些薄面,能镇住宵小,畅通一些渠道。其二:许大人信中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虏酋此次动向背后‘高人’的忌惮。小王子帐下,近年似乎网罗了一些奇人异士,非但精于骑射,更通晓奇门遁甲、毒蛊暗算等诡秘手段。我大明边军‘夜不收’屡次深入虏境探查,折损异常惨重,所获情报亦真伪难辨。许大人深知老夫不仅通晓军阵,更兼……有些江湖上的手段和眼线。他需要老夫以江湖人的方式,去对付那些藏身于虏骑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为大军廓清迷雾,揪出幕后之人!这非是寻常将领或密探所能胜任。”

  傅平生顿了顿,压得音量道:“至于这其三嘛,也是最可能的一点。许宁此人,志向高远,素有澄清宇内、恢复河套之志。他此番请我,恐怕还存了更深的心思。他信中隐约提及,欲联合一位‘故人’,行雷霆一击,断虏酋一指。这位‘故人’,老夫思来想去,极有可能是如今赋闲在家的‘威宁伯’王越王世昌。王越乃我朝名将,曾三出边关,威震虏胆。然其性情刚烈,屡遭弹劾,如今闲居。许大人与王越亦有旧谊,他深知老夫与王越将军……也算有些渊源。请老夫前往,或许正是要老夫充当联络的桥梁,甚至,成为王越重掌兵符、再临前线的助力之一。此中关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朝堂博弈,更是非老夫这等‘局外人’不可为呀。”

  说到此处,傅平生长叹一声,疲惫之色难掩:“军情如火,社稷为重。许大人以国事相托,言辞恳切,更以昔日袍泽之情动之。大同若破,虏骑南下,生灵涂炭,我辈习武之人,安能坐视?此去干系重大,吉凶难料,归期未定。晋昙之事,老夫……只能厚颜相托于你了。”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位父亲深藏的忧心与恳切,继续说道:“老夫观你侠骨仁心,对晋昙情谊深重。更兼你武功机智,皆属上乘。由你去寻他,比老夫遣那些只知听命的家丁护院,更让老夫放心。小友,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

  司马绝空听完傅平生这番剖析,胸中如翻江倒海。他这才明白,傅平生此去大同,肩负着何等沉重的责任与凶险。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军事顾问,更是深入权力漩涡与隐秘战场的孤胆之行。对傅平生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同时,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傅晋昙失踪带给这位父亲的煎熬。

  他迎着傅平生的目光,胸中热血激荡,毫不犹豫抱拳道:“前辈言重了!晋昙乃晚辈兄弟,纵无前辈所托,晚辈亦当踏遍天涯,寻他回来!前辈为国为民,深入险境,晚辈敬佩无已!寻找晋昙之事,晚辈义不容辞!定当竭尽全力,护他周全,以解前辈后顾之忧!”

  “好!好一个‘义不容辞’!”傅平生抚掌赞道,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容。他起身走到壁前,取下那幅“剑”字,露出后面一个精巧的暗格。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一柄连鞘长剑。

  剑鞘非金非玉,乃是深海阴沉铁木所制,色泽乌沉内敛,触手冰凉。傅平生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铮——!”清越的龙吟之声,响彻斗室。剑身甫一出鞘,顿时寒光四溢,映得满室皆亮。那剑身竟非寻常钢铁,而是通体由一种奇异的琉璃金晶铸就,流光溢彩,澄澈如秋水,却又坚韧无匹。剑脊之上天然流淌着淡黄色的云纹,如同夕照下的陌上烟霭,瑰丽而神秘。森然剑气,直透肌骨。

  “此剑,名为‘陌上黄黎’。”傅平生手指轻抚剑身,双目中满是爱惜,“乃我傅家八宝之一,位列第三。”

  他娓娓道来,声音带着追忆与自豪:“傅家八宝,传承百年。其一与二,乃老夫毕生武学精粹所著《快意平生诀》与《太平崩拳拳谱》,讲求内力生生不息,拳意崩山裂海。其三,便是此‘陌上黄黎’,琉璃为骨,金晶为锋,切金断玉,吹毛断发,更兼坚韧不摧,乃旷世神兵。其四,‘七芯玲珑甲’,薄如蝉翼,刀枪难入。其五,‘香苦宝椟’,乃精巧机关暗器,无形中可制敌麻痹,此物……晋昙那小子常带在身边,想必你是领教过的。其六,‘还楼水鹁’,一对灵禽,千里传讯,纵隔山海,亦能寻踪而至。其七,‘千年血参’,吊命续魂,有起死回生之效。至于其八……”傅平生嘴角微扬,嘿嘿笑了几声,又道:“便是那黄白之物了,俗是俗了些,却也离它不得。”

  言罢,傅平生手腕一振,陌上黄黎在空中划过一道流虹,剑光敛入鞘中。傅平生将剑递向司马绝空:“此剑,赠予小友。寻人之路凶险难测,权作防身之用,亦算老夫一片心意。”

  司马绝空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剑鞘,心中大震,却后退一步,躬身推辞:“前辈厚赐,晚辈万万不敢受!此乃傅家传世重宝,意义非凡。晚辈寻晋昙,乃分内之事,岂敢受此神兵?”

  “欸!”傅平生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道:“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此剑在你手中,方能不辱其名。你当晋昙是兄弟,便莫再推辞!老夫行走天下,何曾依赖外物?此剑在我处,不过是壁上饰物,在你手中,方能斩奸除恶,护佑你寻回晋昙!收下!”他将剑往前一送,目光灼灼。

  司马绝空见傅平生心意已决,言辞恳切,更兼念及寻人路上确需利器傍身,终是双手接过。剑一入手,只觉沉甸甸的,一股冰凉而内蕴灵性的气息透鞘传来。“晚辈……愧领了!定不负此剑,不负前辈所托!”

  傅平生欣慰点头,随即又道:“此行大同,老夫会带上玉树。”他见司马绝空欲言又止,了然道:“你可是觉得玉树心思深沉,恐生事端?”

  司马绝空直言不讳说道:“正是。大公子在武当山假传前辈病危,此事……”

  傅平生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老夫心中有数。玉树心思重,行事或有偏颇,但只要老夫在一日,他便翻不出天去!带他在身边,亦是磨砺,更是看顾。边关险地,谅他也不敢妄为。”

  两人又叙谈片刻,傅平生将傅晋昙可能去往的几个地方告知司马绝空。司马绝空听得仔细,脑海中快速过滤着信息。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之处,眼神一亮,看向傅平生道:“傅前辈,说到晋昙可能躲藏之处……晚辈忽地想起一事。那欢喜楼,你可曾细查?毕竟,上次晋昙擅自离家,便是藏身于欢喜楼之中,他与晚辈二人亦是在那里才得以相识的。”

  傅平生摇头道:“小友所虑甚是,那欢喜楼确是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不瞒你说,甫一发现晋昙又没了踪影,老夫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里,还有他常去的莳花苑等处。老夫早已遣了心腹人手,明里暗里仔细搜寻过了,甚至动用了些非常手段……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欢喜楼、莳花苑,凡是他往日可能流连之地,皆不见其踪影。这次,他怕是存心躲得更深了。”

  司马绝空默默点头,将傅平生的忧虑和已经排查过的地方牢牢记在心上。傅晋昙这次躲得如此彻底,也意味着情况可能比预想的更复杂。

  回到涵虚堂,秦残阳和沈田见司马绝空安然无恙,还捧着那柄一看便知不凡的长剑,都松了口气。傅平生当众宣布对白沙坡之事不再追究,并言明已托付司马绝空寻找傅晋昙。傅晋保虽有不甘,但在傅平生目光下,只能愤愤低头。向玉树则垂首侍立,面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三人向傅平生郑重拜别。走出那恢弘的八宝傅府大门,已是星斗满天。

  秦残阳重重一拍司马绝空肩膀,虎目之中满是不舍:“司马兄弟,真恨不能陪你一同去寻傅三公子!奈何帮中这批瓷器耽搁不得,沈叔与我必须连夜启程变卖周转。”他叹了口气,豪迈中还带着真挚的挂怀,“不过你放心!回到龙游帮,我立刻发动所有分舵人手,留意傅三公子下落!一有消息,八百里加急传书给你!”

  沈田亦拱手道:“司马公子,傅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身份尊贵,江湖朋友多少会给傅家几分薄面,料想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且宽心,徐徐图之。待此间事了,公子定要来我龙游帮总舵盘桓些时日!好让我与少东家一尽地主之谊!”

  司马绝空心中感动,抱拳道:“秦兄,沈舵主,大恩不言谢!此番援手之情,绝空铭记于心!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他日若有机缘,必赴龙游,与二位痛饮三百杯!”

  “哈哈哈!好!一言为定!到时候咱们喝他个三天三夜!”秦残阳大笑,声震长街。笑声未落,傅府大门内忽地跑出一抹鹅黄色的倩影。

  原来是傅嫣红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小脸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红晕。她努力维持着那份骄傲,扬起下巴,对着司马绝空,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说道:“喂!你、你听着!一定要把我三哥……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本、本小姐饶不了你!”说罢,不待司马绝空回应,便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府内,留下淡淡的香风。

  司马绝空微微一怔,随即莞尔。秦残阳和沈田也是相视一笑。

  “保重!”

  “后会有期!”

  秦残阳与沈田再次郑重抱拳,翻身上马,率领龙游帮众人,蹄声嘚嘚,融入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之中。司马绝空目送他们远去,心中虽有不舍,但寻人之念更坚。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寻了附近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投宿,准备休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客栈房间简朴干净。司马绝空将陌上黄黎置于桌上,那琉璃剑鞘在油灯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他盘膝榻上,运起武当纯阳功疗伤,同时梳理着傅平生告知的线索。腰间那枚装着钥匙的香囊,依旧沉甸甸的,谜团未解。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约莫三更时分,隔壁房间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声音虽细若蚊蚋,却如何瞒得过司马绝空这等高手的耳力?

  “消息确切?那‘小疯狗’真在城西‘药王庙’附近露过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一定是!是唐七亲眼所见,虽然只是背影,但错认不了那身华服。”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答道,紧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机括弹动声。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

  “嘘!噤声!霹雳堂的老鬼和东南三省绿林的人也在寻他!看来传言非虚,‘疯狗’果然跟那塞炮眼儿的搅在一起了!这次若能逮到他,三师兄的仇,还有‘那件东西’……嘿嘿……”

  “嗯,小心行事!点子扎手!明日卯时,咱们药王庙后破窑汇合……”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显然交谈已毕。

  司马绝空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眸光如电。“疯狗”?这显然是指代某人;还有“三师兄的仇”;“那件东西”……所有线索瞬间串联,隔壁之人,必是蜀中唐门弟子。他们口中的“疯狗”,极有可能是指行踪诡秘的傅晋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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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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