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飞虎,正是昔日与傅晋昙在双雕寨结下的梁子。更关键的是,霹雳堂与东南三省绿林的出现。
司马绝空的心跳骤然加速,傅晋昙的行踪竟与东南三省绿林扯上了关系?今日围住八宝傅家府第的江湖人,想必就是他们。唐门弟子追踪至此,是寻仇,还是另有所图?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贴近板壁,凝神细听。隔壁再无动静,只余下绵长的呼吸声,显然对方已睡下。
司马绝空按捺住立刻动手的冲动。敌情不明,贸然行事恐打草惊蛇。他退回榻边,手按在“陌上黄黎”冰冷的剑鞘上,琉璃的凉意让他心绪稍定。他盘膝坐下,闭目养神,灵台却一片清明,将隔壁两人的气息牢牢锁定。
长夜漫漫,星斗西移。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入窗棂,隔壁房间终于有了响动。轻微的开门关门声后,便有脚步声向楼下走去。
司马绝空倏然睁眼,迅速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那柄流光溢彩的“陌上黄黎”负于身后。推开房门,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走到隔壁房门前,侧耳倾听,确认无人。指尖微一用力,门闩无声断裂。推门而入,房间内陈设简单,床铺凌乱,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辛辣的草药气息——正是唐门弟子惯用的驱虫药粉味道。
一切都印证了昨夜所闻。司马绝空不再停留,迅速下楼结账。掌柜的还在打着哈欠,那句“客观慢走”还未出口,司马绝空已闪出客栈大门。
清晨的洛阳街道尚显清冷,他目光如炬扫过长街,很快便锁定前方数十丈外,两个头戴斗笠、身着蓝布劲装、步伐轻捷的身影,正朝着城西方向匆匆而行。
司马绝空压低了自己的斗笠檐,身形融入早起的人流之中,如同一个最不起眼的旅人,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荒废的菜畦,绕过几处倾颓的土墙,一座破败庙宇的轮廓在雾霭中逐渐清晰。
药王庙,供奉药王孙思邈的香火早已断绝不知多少年岁,残破的山门半掩,露出内里丛生的荒草和剥落的彩绘。此地荒僻,正是藏污纳垢、密谋交易的绝佳所在。
司马绝空并未贸然靠近,他在距离庙门尚有百步之遥的一片乱石坡后伏下身形。此地视野开阔,既能窥见庙前空地,又有乱石和衰草作为掩护,不易被察觉。他将呼吸调至若有若无,整个人与身下的冰冷岩石融为一体,唯有目光犀利,穿透薄雾,紧盯着药王庙前的动静。
不多时,杂沓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死寂。首先出现的,正是那五个身着靛蓝劲装的身影,步伐沉稳,带着一股子川蜀之地特有的精悍。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五六,面容方正,行走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司马绝空虽未与此人照面,但根据江湖传闻和他打头开路的气势,此人必是唐门大弟子,暗器造诣深不可测的唐飞龙;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形略显瘦削,面色着病态苍白的男子,这位就是二弟子唐飞蛟,亦是曾在七杀教化名“灰袍客”的卧底;其后三人,司马绝空认得其中一个:三弟子唐飞虎,性子跳脱,嘴皮子利索,此刻正左右张望,一脸不耐。另外两个生面孔,一个敦实沉默,应是四弟子唐飞熊;另一个年轻气盛,下巴微抬,眉宇间满是倨傲,料想是五弟子唐飞豹。
唐门五子,果然悉数到场,司马绝空的心又沉了一分,唐门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超乎寻常。
唐门五子在庙前站定,唐飞龙目光扫过四周荒凉的景象,心生疑窦问话道:“唐七,消息确切?那傅晋昙,当真逃匿至此?”
那个叫唐七的弟子立刻上前一步,语气笃定答道:“大师兄放心!格老子的,错不了!昨日傅家乱成一锅粥,那小子滑溜得很,趁乱翻墙溜了。咱们安排的眼线一直盯着,亲眼见他慌不择路地乱跑,最后就是朝着这药王庙的方向来的!而且,昨夜派来盯梢的兄弟回报,这破庙后半夜隐约有火光和人声,虽然极其隐蔽,但可以肯定有人!”
唐飞豹在一旁抱着双臂,笑着说道:“哼,谅他也插翅难飞!这破庙孤悬荒野,四周一览无遗,他若藏身其中,除非遁地,否则休想逃过咱们的眼睛。大师兄,事不宜迟,咱们进去搜吧?”
几乎就在唐飞豹说完话的同时,另一队人马便从侧后方的小径快速逼近。来人皆着赭红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行走间带着一股硫磺硝石的燥烈气息,正是霹雳堂中人。
为首者身材矮瘦,獐头鼠目,正是霹雳堂堂主雷万钧。他那双绿豆小眼滴溜溜乱转,警惕地扫视着唐门众人,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听他喊道:“唐门的龟儿子,脚程倒快!你们倒是心急得很呐!”
唐飞虎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叉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哟呵!老子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聒噪,原来是霹雳堂的雷耗子!咋个?大清早不在窝里捣鼓你那点响炮,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喝西北风?还是说,你那破堂口又让自家火药给崩了,没处落脚了?”
雷万钧身后弟子顿时怒目圆睁,手纷纷按向腰间鼓囊之处。雷万钧脸上肌肉抽搐,黄牙外凸,显然怒极,但他强压着火气说道:“唐飞虎!你莫要牙尖嘴利!俺今日来,不是跟你们耍嘴皮子的!莫要忘了,昨日在八宝傅家门口,大家伙儿都是为了啥聚在一处!‘正主儿’还没影儿,你们倒先跟老子摆起谱来了?”
唐飞龙抬手虚按,制止了还要反唇相讥的唐飞虎,张口说道:“雷堂主所言不差。旧怨暂且搁置一旁,正事要紧。昨日围府无功,今日聚首于此,当务之急是寻得那位‘朋友’的下落。”
唐飞虎悻悻然退后半步,嘴里犹自嘟囔着“格老子的”。唐飞豹则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斜睨着霹雳堂众人,眼神轻蔑,显然对大师兄的“忍让”颇为不满。唐飞蛟眼神在雷万钧和自家大师兄之间游移了一下,嘴角那丝冷峭似乎更深了些,随即又归于飘忽。
就在唐门与霹雳堂这百年宿敌之间的火药味稍缓阶段,一阵更为杂乱,且带着草莽野性的脚步之声,从庙后那片密林深处传来。
来人约莫十数名,装束五花八门,粗布短褂、兽皮裹身皆有,兵器更是刀枪棍棒不一而足。个个面带风霜,眼神凶狠,透着一股子刀口舔血的剽悍与无法无天的戾气。为首的是个四十上下的黑脸大汉,身材魁梧如铁塔,脸上一条狰狞的刀疤从左侧额角斜劈至右嘴角。他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阴鸷、身形瘦高的中年文士,眼神像毒蛇般在众人身上逡巡。
这伙人一出现,药王庙前本就凝重的空气瞬间冻结。东南三省绿林,那股子草莽反叛军特有的煞气,让习惯了门派争斗的唐门和霹雳堂弟子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那刀疤脸汉子目光如刀,扫过唐门五子和雷万钧。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话语直白粗粝:“诸位江湖同道,倒是齐聚一堂,好生热闹!某家乃荆襄‘过山风’座下,行三,‘疤面虎’陈魁便是!”他指了指身后的瘦高个,“这位,是俺们棚民兄弟的智囊,‘鬼秀才’吴先生。”那被称为“鬼秀才”的先生只是微微颔首,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像探针一样,在唐门五子和雷万钧身上来回扫视,似是在评估着每个人的斤两。
陈魁大手一挥,开门见山,声震四野:“俺们绿林兄弟,行事向来直来直去,不似你等名门正派那多弯弯绕!今日来此,只为血债!司马绝空那厮,杀我双雕寨手足兄弟,在亳州境内更是屡次折辱俺们绿林脸面,杀我同仁。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听闻那姓傅的小子,与司马绝空乃是过命的交情。昨日他老爹说他从家里溜了,不论真假,反正今天俺们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只肖问出司马绝空那狗贼的下落,俺们立刻走人,绝不多生事端!还望诸位行个方便,莫要阻俺们兄弟报仇雪恨!”
司马绝空心道:果然是冲我来的!双雕寨那贼首劫掠商旅、残害妇孺,死有余辜!疯魔庄中那些绿林暗桩,亦是助纣为虐之辈!傅贤弟他竟是被我连累至此!这帮草寇,行事狠辣不计后果……
他紧紧握住陌上黄黎宝剑,一股冰冷的杀意在胸中翻涌,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必须忍耐。庙门前汇聚的人数和势力太过庞大,贸然现身非但救不了人,只会将自己都陷入绝境。此时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混乱的契机,或者先确认傅晋昙的所在。
雷万钧闻言,沙哑的嗓子发出一声嗤笑,说道:“疤面虎?好大的名头!你们绿林好汉要寻仇,天经地义,俺们自然管不着。不过嘛……你要找的那位‘傅朋友’,嘿嘿,眼下可是关乎一桩天大的干系,牵动着好些人的心思。你们想单独‘问话’,怕是不妥当吧?”他刻意强调了“问话”二字,暗指绿林手段酷烈。
唐飞龙接话道:“陈当家,稍安。我等昨日围府,今日聚此,皆因那位朋友关系重大。有些事,需得从他口中问个明白。在此之前,他还不能有事。”他同样避讳了傅晋昙的名字,但维护之意明确,暗示绿林不能乱来。
“天大的干系?”陈魁豹眼一瞪,面露狰狞道:“不就是那劳什子神机营的炮仗图?你们争你们的金山银山,俺们绿林兄弟只认血债血偿!俺只要那姓傅的说出司马绝空下落,旁的,一概不问!各自做各自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咋?难道这也不行?”他身后的绿林汉子们齐声呼喝,刀枪顿地,气势汹汹。
“哼!”唐门人群中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带着少年人的狂傲。开口的是唐飞豹,他年轻气盛,本就对这群粗鄙草寇瞧不上眼,此刻对方言语无状,更是点燃了他的怒火。听他骂道:“好大的口气!神机火器图纸,国之重器,也是尔等山野草寇配妄议的?更遑论在此大放厥词!找司马绝空?就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他下巴抬得更高,眼神睥睨,右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鹿皮囊上。
“小豹子!不得无礼!”唐飞龙立即呵斥,但语气并非十分严厉,更像是一种姿态上的约束。他也需要敲打一下绿林的嚣张气焰。
陈魁勃然大怒,青筋暴跳,还口骂道:“你娘的!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敢在爷爷面前撒野!?俺们兄弟在荆襄山林里跟官军拼命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他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手早按在了腰间砍刀的刀柄上,杀气弥漫开来,“再敢出言不逊,爷爷的刀可不认得你是哪门哪派的少爷!”
现场气氛瞬间绷紧,绿林汉子们齐齐“唰”地一声,刀兵半出鞘,寒光闪烁,凶戾的目光死死盯住唐飞豹。
唐门弟子也个个神色凛然,唐飞龙眼神锐利,唐飞蛟袖中手指微动,唐飞虎收起了嬉笑,连沉默的唐飞熊也绷紧了身体。霹雳堂弟子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按在腰间鼓囊的火器囊上,紧张地看向自家堂主。雷万钧的小眼睛飞快地在剑拔弩张的双方之间转动,蒜头鼻翕动,似乎在急速盘算。
“哎哟喂!诸位!诸位好汉!且慢!且慢动手!”雷万钧那沙哑尖锐的嗓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带着十二分的圆滑和急切。他矮小的身躯灵活地向前挤了两步,正好挡在唐门和绿林气势交锋的中间点上,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却因长相猥琐而显得更加难看。
雷万钧双手虚按,做和事佬状,客客气气对两方说道:“陈当家息怒!唐五少侠也请稍安勿躁!大家伙儿的火气都莫恁大发!今日聚在这荒庙前头,吹冷风喝凉气,图个啥?不都是为了庙里……呃,不都是为了那位爷嘛!”
司马绝空内心猛地一跳:庙里?!傅贤弟果然就在这破庙之中,难道已经被他们囚禁了?愤怒与担忧瞬间冲顶,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强行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只听雷万钧继续唾沫横飞地劝道:“图纸也好,仇家也罢,总得先找到人,从他嘴里掏出真话才算数,对不对?你们在这里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万一……我是说万一,惊动了不该惊动的,或者不小心把正主儿给吓跑了,那大家岂不是白忙活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白白便宜了谁?嗯?”他话里有话,既点明了利害,又暗示了潜在的威胁,给双方都找了个台阶下。
陈魁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瞪着唐飞豹,粗声粗气地道:“雷堂主这话倒也在理!但俺们绿林兄弟性子急,等不得你们慢悠悠地磨叽!要么,现在就分头去找,谁先找到算谁的!要么……”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意思不言而喻。
唐飞龙道:“人,是大家共同的目标,消息也是互通有无才寻到此处线索。若各找各的,效率低下不说,更容易横生枝节。依我看,还是一同行动,共享讯息,方为上策。”他深知绿林行事毫无章法,若让他们单独找到了傅晋昙,逼问司马绝空下落时,难保不会下死手,那图纸的线索就彻底断了。
“好了好了!”雷万钧赶紧打圆场,他看出陈魁的暴躁和唐飞龙的坚持,知道僵持下去不是办法,“陈当家,唐大侠,听我一言!既然大家都到了这药王庙,说明各自探听的线索均指向此处!与其在门口争个面红耳赤,不如……咱们一同进去看看?说不定,那位朋友真就藏在里面某个犄角旮旯,或者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呢?总好过在这里喝风怄气,是不是?”
陈魁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提议。唐飞龙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三方人马暂时压下了直接的冲突,但彼此间的警惕和敌意却如同实质的寒冰,并未消融半分。
唐门五子在前,保持着戒备阵型;霹雳堂居中,雷万钧小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绿林殿后,陈魁和吴先生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闪烁。
庙门被缓缓推开,打开了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一股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映照出里面影影绰绰的残破景象。
就在三方人马鱼贯而入之时,一直沉默观察的“鬼秀才”吴先生似有意似无意地朝着司马绝空藏身的乱石坡方向,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那眼神冰冷,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诡异。
司马绝空内心剧震:被发现了?!我气息已敛至极致,绝无暴露的道理。还是说,此人直觉竟如此敏锐?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满力的弓弦,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但鬼秀才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只是随意的一瞥。随即,他也跟着绿林众人,步入了阴森的药王庙。
沉重的庙门在最后一人进入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司马绝空依旧伏在冰冷的乱石之后,纹丝不动。冷汗却已浸湿了他的内衫。方才鬼秀才投来的目光,绝非偶然,此人极度危险。庙内,傅晋昙处境不明,三方势力各怀鬼胎,相互牵制却又随时可能爆发冲突。而自己,似乎也落入了那双阴鸷眼睛的算计之中。
他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翻涌的气血压回丹田。小心谨慎移步到庙墙根下,窃听里面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