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人马甫一进入,警惕的目光便如同探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残破的神像基座、倒塌的梁木、丛生的荒草,构成一幅荒凉死寂的图景。
“格老子的!人呢?”唐飞虎第一个按捺不住,带着一丝被戏耍的恼怒,质问身边外门弟子道:“唐七,你不是说亲眼见他钻进这破庙?咋个连根毛都没得?”
唐飞豹年轻气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顶嘴道:“盯梢的兄弟眼又不瞎,昨日那姓傅的小子慌得跟兔子样,一头就扎进来了!这庙拢共屁大点地方,还能飞了不成?定是藏起来了!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他手一挥,示意唐门弟子分散搜索。
雷万钧那双绿豆小眼闪烁着狐疑的光,阴阳怪气道:“呵!唐门好大的阵仗,莫不是想独吞?还是说……消息根本就是你们放出来糊弄人的?”他身后的霹雳堂弟子也纷纷鼓噪起来,手按在鼓囊的腰间,气氛瞬间又绷紧了一分。
唐飞龙道:“雷堂主,请慎言!消息来源可靠,人必在此。或许是藏匿得深,也或许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绿林众人,尤其在“鬼秀才”吴先生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另有变故。大家仔细些,莫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陈魁早已不耐烦,粗声粗气地喝道:“啰嗦个鸟!俺们绿林兄弟动手!”他大手一挥,身后的汉子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各处角落,粗鲁地翻动朽木、踢踹残垣,刀背拍打着墙壁,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鬼秀才”吴先生并未参与搜索,他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脚步,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反而更像是在观察、评估,嘴角噙着冷笑。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总在庙堂深处那尊倒塌了一半的巨大药王神像基座附近逡巡。
搜寻在压抑和焦躁中进行。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翻动杂物带起的更大尘埃和几声因失望而发出的粗鄙咒骂外,一无所获。
雷万钧焦躁地搓着蒜头鼻下的狗油胡须,唐飞豹脸色铁青,唐飞虎嘴里骂骂咧咧,连沉稳的唐飞龙眉头也锁得更紧。陈魁更是烦躁地来回踱步,厚底靴踩在碎石上咯吱作响。
就在三方人马的耐心即将耗尽,怀疑和怨气如同即将点燃的干柴般堆积之时。一阵极其微弱压抑、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呜咽声,突兀地从那倒塌的药王神像基座方向传了出来。
“呜……呜呜……呜……”
这声音在死寂的庙堂里,不啻于一声惊雷。所有人动作瞬间僵住,目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猛地射向声音来源。连一直阴沉的吴先生,眼中也飞快地掠过异色。
“在那边!”唐飞豹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唐门弟子紧随其后,霹雳堂和绿林的人也不甘落后,呼啦一下全围了过去。
只见那布满灰尘和鸟粪的神像基座背后,竟有一块半人高的木板斜斜地倚靠着,巧妙地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三角空隙。此刻,那呜咽声正从空隙中清晰地传出。
陈魁豹眼圆瞪,厉喝一声:“滚出来!”硕大的手掌抓住木板边缘,用力一掀。腐朽的木板应声而碎,木屑纷飞。昏暗的光线下,众人赫然看见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影蜷缩在此。
那人身上华贵的锦缎长衫沾满了污泥和灰尘,好几处被刮破,露出里面的衬里。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尤其显眼的是左脚踝处,明显肿胀得厉害,裤腿被撕开一截,用一根布条草草捆扎着。他的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正是那“呜呜”声的来源。此刻,他正瞪着那双依旧明亮却充满了愤怒屈辱和惊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掀开木板的陈魁——正是昨日逃离傅家的傅晋昙。
“嗬!好小子!真在这儿!”雷万钧沙哑的嗓子发出一声怪叫,带着贪婪的兴奋。
唐飞虎也兴奋地搓着手道:“格老子的!可算逮着了!”
陈魁脸上刀疤一抖,笑容狰狞,俯身一把揪住傅晋昙胸前的衣襟,像拎小鸡崽似的,毫不费力地将他从藏身的角落里提溜了出来,重重地掼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唔!”傅晋昙被摔得闷哼一声,肿胀的脚踝撞在地上,疼得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让痛呼出口,只是用那双倔强的眼睛,不屈地扫视着围拢过来如同群狼环伺般的江湖豪客们。
“鬼秀才”吴先生此时才慢悠悠地踱步上前,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关切说道:“哎呀呀,傅三公子,您这是何苦呢?躲在这腌臜角落,可真是委屈您这金枝玉叶了。”他示意旁边一个绿林汉子:“还不快给傅三公子松绑,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忒不懂规矩!”
那汉子依言上前,粗暴地扯掉傅晋昙嘴里的破布团,又用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傅晋昙大口地喘息着,干咳了几声,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虽然形容狼狈,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扫过吴先生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说道:“先生好手段,趁人之危,背后偷袭,不愧是绿林好汉们的‘智囊’!昨日小爷我不慎崴了脚,倒叫先生捡了个现成便宜。”原来傅晋昙被缚在此地的原因,正是因为昨天逃离家中时受了伤,才被吴先生逮到。
吴先生脸色微微一僵,但随即又堆起虚伪的笑容:“傅三公子说笑了,兵不厌诈而已。况且,若非如此,又怎能请得动您这尊大佛,与诸位江湖同道见上一面呢?”
“行了,废话少说!”陈魁早已按捺不住,一步踏前,厚背砍刀的刀尖几乎要戳到傅晋昙的鼻尖,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他厉声质问道:“姓傅的!俺们绿林兄弟没空跟你磨牙!俺只问你一句,司马绝空那狗贼,现在何处?!说出来,俺们立刻放你走!再敢耍花样,爷爷认得你,俺这把刀可认不得你!”他身后的绿林汉子齐声呐喊助威,刀枪晃动,寒光慑人。
傅晋昙被刀锋的寒气激得汗毛倒竖,但他强自镇定,甚至扯出一个带着少年人无畏的笑容。他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却仍无比清晰地说道:“陈爷好大的威风。找司马兄?好啊!他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日还在欢喜楼喝酒听曲儿,今日嘛……说不定在白马寺礼佛,又或者……就在这洛阳城哪个温柔乡里快活呢?陈爷不妨多派些人手,把这洛阳城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都翻个底朝天?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吧。”他语气轻佻,东拉西扯,就是不接正题。
陈魁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小兔崽子!敢消遣爷爷!俺看你是活腻歪了!”他手腕一翻,鬼头刀带着恶风,作势就要朝着傅晋昙的肩膀劈下。这一刀若劈实了,一条膀子立时就得离体。
庙外,紧贴在冰冷墙壁上的司马绝空,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陈魁的怒吼和那刀锋破空之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股冰冷的杀意从他心底狂涌而出,瞬间冲上顶门。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内力疯狂运转,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破墙而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鬼秀才”吴先生那尖细冰冷的嗓音再次响起:“陈当家的住手!”他瘦长的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抬,正好格在陈魁持刀的手腕下方,动作看似绵软无力,却精准地让陈魁全力的刀势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陈魁手臂一麻,惊愕地看向吴先生,眼中带着不解被阻拦的愠怒:“吴先生,你?!”
吴先生收回手,脸上依旧挂着虚伪的笑容,听他缓缓说来:“陈当家的,你先息怒。傅三公子是千金贵体,斯文些。您这一刀下去,人是痛快了,可咱们要找的‘司马少侠’,可就彻底没着落了。咱们绿林的仇,还指着傅三公子这张嘴呢。您说是不是?”他话语温和,但字字句句都点在要害上,更透露出他在东南三省绿林中超然的地位。
陈魁恶狠狠地瞪着傅晋昙,又看了看吴先生,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甘地收回了刀,答道:“哼!好!俺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小兔崽子,再敢耍滑头,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庙外的司马绝空,感受到那致命的刀风停歇,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分,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透了后背。这“鬼秀才”吴先生,心思深沉,手段阴柔,地位崇高,不比那莽夫陈魁一概而论。
傅晋昙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刀锋临体的寒意让他心有余悸,但他面上却丝毫不露怯,反而对着陈魁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陈爷明鉴!小子哪敢耍滑头?实在是……小子也不知那司马兄现在何处啊。他那人,向来神出鬼没,从不与我说去向。要不,您问问别人?”说完,又无辜地摊了摊手。
“三公子。”唐飞龙沉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傅晋昙的胡搅蛮缠。他上前一步,直视着傅晋昙的眼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神机营火器图纸,干系国朝重器,非同小可。此物绝非你一人所能私藏。它在何处?只要你交出图纸,我唐飞龙以唐门声誉担保,可护你周全离开此地。”
傅晋昙眨了眨秀眼,一脸茫然,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忙问:“图纸?什么图纸?唐大侠,您说的是洛阳城最新的春宫图样?还是说……哪家酒楼的秘制菜谱?小子刚从家里溜出来,身上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实在没带什么值钱的图纸啊?”他语气真诚,表情无辜,将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演得惟妙惟肖。
唐飞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傅晋昙的鼻子骂道:“傅晋昙,你少装疯卖傻!在双雕寨藏宝库,不是你小子使阴招,从老子眼皮子底下顺走了图纸?现在跟老子装失忆?信不信老子让你也尝尝‘寸步难移’的滋味?!”
傅晋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双雕寨?哦!唐三侠说的是那天啊!小子我确实进去过,不过那天不是跟你闹着玩呢嘛。再说了,小子胆小,‘那玩意’你们这么多人惦记,小子我也不敢留在身上啊……于是乎,小子我就将它随手送人了。”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雷万钧。
雷万钧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你放屁!傅晋昙!你莫要血口喷人!俺们霹雳堂行事光明磊落,图纸分明就在你手里!你只要乖乖交出来,我雷万钧对天发誓,立刻送你安全离开。俺们霹雳堂的火器,大家都见识过,护你周全,绰绰有余啊。”
傅晋昙对着雷万钧拱了拱手道:“雷堂主的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小子是真没有啊!您看我这身无长物的样子,像藏着什么重宝吗?要不,您搜搜?”他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一副任君搜查的模样。
雷万钧被他这副滚刀肉似的态度噎得直翻白眼,气得黄牙外凸:“你……你……!”
三方轮番逼问,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傅晋昙却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装傻充愣,把“不知道”、“不清楚”、“没看见”三字真言发挥到了极致。他时而表现出少年人的无畏和天真,时而又流露出世家子弟的圆滑与世故,将话题扯到洛阳风物、诗词歌赋,甚至是各家的武林轶事上,就是不接关于图纸和司马绝空的茬。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唇枪舌剑中一点点流逝。庙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焦躁。陈魁的喘息如同拉风箱,唐飞蛟的眼神愈发冷彻,雷万钧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一向沉稳的唐飞龙,眉宇间的凝重也陡增几分。“鬼秀才”吴先生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眼神变得阴森森的。众人的耐心,如同紧绷的弓弦,终于到了极限。
“够了!”陈魁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小兔崽子!油盐不进!真当爷爷的刀是摆设不成?!吴先生,你也看到了,这小子根本就是在耍我们!留着何用?不如一刀剐了干净!省得啰嗦惹人烦!”他再次抽出砍刀,这一次,杀气如同冰锥,牢牢锁定了傅晋昙,这是真的动了杀心。绿林汉子们也纷纷拔出兵刃,凶光毕露。
傅晋昙脸色瞬间煞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魁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一次,绝对不是恫吓这么简单。
庙外的司马绝空,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全身内力运转,剑已在手,冰冷的剑锋贴着墙壁,只需一瞬,便要破壁而入。
“陈当家的!”吴先生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他一步挡在陈魁身前,瘦高的身躯爆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魁说道:“不可!此子关乎绿林血仇,岂能因一时之气而废?杀了他,司马绝空这条线就彻底断了!您如何向‘总瓢把子’交代?!”
“总瓢把子”四个字,如同冷水浇头,让暴怒的陈魁动作一滞。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但那股戾气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了回去。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雷万钧那沙哑尖利的嗓音如同破锣般响了起来:“诸位!诸位!听雷某一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霹雳堂堂主的身上。雷万钧蒜头鼻翕动,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么审下去,怕是审到天黑也审不出个鸟来!这小子奸猾似鬼,依雷某看啊,不如换个地方,换个法子。”他顿了顿,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我为大家好”的语气提议道:“由俺霹雳堂先把三公子‘请’回去,俺们霹雳堂有独门的‘醒神香’和‘吐真剂’,保管让他把知道的东西,连他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等问出了图纸下落和司马绝空的踪迹,由我等再通知诸位,大家共享成果,如何?省得在这里干耗着!”
唐飞豹第一个跳出来,指着雷万钧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罗圈屁!雷耗子,你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独吞?问过老子手里的飞刀没有?!”
唐飞龙脸色一沉,亦跟着说道:“雷堂主,此议不妥。图纸之事,关乎重大,岂能假手他人?傅三公子,必须由我唐门带走!唐门自有手段让他开口!”他话语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唐门弟子也纷纷上前一步,手按暗器囊,与霹雳堂众人对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唐飞蛟,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他用平板的声调缓缓开口道:“雷堂主好大的胃口。也不怕噎着?唐门的手段,岂是你那点烟火玩意儿能比的?想让这小子开口,还得看咱们唐门的。”唐飞蛟表面是在驳斥雷万钧,维护唐门,但那阴冷的语气和“手段”二字,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在暗示着某种更残酷的逼供方式。
雷万钧早先与杨茂争锋时,曾亲眼目睹他徒手接飞弹的本事,当下唬得吞吞吐吐,不敢过分还嘴。
陈魁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好!好得很!都想摘桃子?!当俺们绿林兄弟是死人不成?!俺们只要司马绝空,图纸俺们不稀罕。这小子,由俺们绿林带走!俺们保证,只要问出司马绝空下落,问完就放人!至于劳什子图纸,你们自己去问!这样总公平了吧?!”他这话看似退让,实则语气霸道,分明想把人抢走。
雷万钧尖声反驳道:“公平个屁!人到了你们手里,还能有活口?还能问出图纸?做梦!”
唐飞虎也加入骂战:“就是!姓陈的,你也甭吓唬谁!当我们唐门是泥捏的?”
各方势力人等纷纷乱喊道:“你们霹雳堂的火器就厉害?老子一刀一个照样劈了!”
“小崽子们!试试老子的新暗器!”
“来啊!还怕你不成?!”
“……”
短暂的“同盟”彻底破裂,指责、谩骂、威胁之声在破败的庙堂内轰然炸响。每一方都坚持要独自带走傅晋昙,可每一方又都寸步不让。
言语的交锋迅速升级为气势的碰撞,唐门弟子暗器在手,寒芒闪烁;霹雳堂众人手按火器囊,硫磺硝石味骤然浓烈;绿林汉子刀枪并举,杀气腾腾。三方人马如同三股汹涌的暗流,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地交织。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刚才还只是跃跃欲试的动手冲动,此刻已变成了一触即发的生死对峙。
傅晋昙被围在风暴的中心,脸色惨白如纸。庙外的司马绝空,屏住了呼吸,将庙内这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冲突听得清清楚楚。他清楚知道,解救傅晋昙的最佳时刻,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