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五日之前,凌湘君倚着雕花窗棂,窗外竹影婆娑,沙沙声似她的心上人策马归来的蹄音,可每一次抬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庭院。
她已数不清是第几次攥紧笔又放下,素笺上的墨迹晕开又干涸,字字句句皆是欲言又止。若再等下去,西厂的阴谋便再难遏制,可若就此离去,又怕司马绝空归来时寻不见她,徒增牵挂。
烛火摇曳,映得她眸中水光潋滟。终于,她下定决心提笔疾书,不是决绝,而是誓言。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凌湘君最后望了一眼这间居住了数月的屋子,转身没入夜色。她知道,这一走,或许再无回头路;但若不走,她也生怕自己错失良机,会终生沉浸在遗憾和后悔当中。
淮河的水波泛着碎银般的光,凌湘君紧了紧肩上青布包袱,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瓷白的颈子滑入交领中。黛儿在她身侧半步,两双绣鞋踏过石板路,发窸窣的脚步声。
凌湘君轻声对黛儿讲道:“过了这座桥,便是商丘地界了。”
暮春的夜雨敲打在官道上,凌湘君湿透的帷帽垂纱紧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商丘城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城门楼上悬着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积水中投下朱红色的倒影。
黛儿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姐姐,前面应该就是归德府了。”她杏红色的比甲早已被雨水浸透成暗褐色,发间的绢花也被淋得耷拉着。
凌湘君道:“雨势愈大,咱们快进城去。”
二女碎步跑向城门,目光扫过城门处披着蓑衣的守卒。那人按着刀柄的姿势太过端正,却不像寻常差役,倒像江湖人士的手段。
只怪当时夜色太深,商丘城内商铺尽数打样。凌湘君和黛儿踩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在城内快速奔走,找了许久,终于望见前方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灯笼下,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木匾上,刻着四个斑驳的大字——“归云客栈”。
黛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已是透着疲惫:“姐姐,就这家吧。”
凌湘君微微颔首,天性机敏的她目光警觉地扫过客栈四周。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蒜头,本该是寻常农家摆设,可其中一串辣椒的系绳却泛着暗红色,像是在血水里泡过。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霉味、酒气和熏香的古怪气息。大堂里点着几盏油灯,火光摇曳,映得四壁忽明忽暗。角落的阴影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腿雕刻着狰狞的鬼面,獠牙毕露。桌上放着一盏青铜油灯,灯座铸成骷髅托举的样式,灯芯燃烧时,竟偶尔爆出幽绿色的火星。
黛儿悄悄扯了扯凌湘君的袖子,怯声道:“姐姐,你看那灯……”
凌湘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灯影摇曳间,墙上映出的不是她们的身影,而是几个模糊扭曲的人形,或跪或伏,姿态痛苦。这墙画画得诡异,不由得教人乱猜,凌湘君一个念头闪过:莫非是家黑店?
大堂柜台后坐着个干瘦的老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听见门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二女身上转了一圈,才沙哑开口道:“二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凌湘君微微福身,声音温婉却疏离:“住店,要一间清净的上房。”
老掌柜咧嘴一笑:“上房一晚三钱银子,包热水。”
黛儿闻言皱眉,言道:“三钱?寻常客栈不过一钱半,您这价格未免太高了些。”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大堂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三钱银子,包热水。”老掌柜重复道,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轻轻一划。
黛儿咬了咬牙,从荷包里倒出几枚铜钱,一字排开在柜台上,说道:“掌柜的,您看,我们姐妹二人出门在外,盘缠有限,能否再便宜些?”
“三钱银子,包热水。”没料到老掌柜眼都没抬,依然还是重复这句。气得黛儿张口就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人情?我们不住你这破店了!”
老掌柜放下手中算盘,回道:“小姑娘,这大雨天的,方圆几里地可就我这一家店。再说了,这年头,能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地方,可不多了呀。”
凌湘君眸光微闪,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轻轻搁在柜台上:“两钱,再送一壶热茶。”
老掌柜盯着银子看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伸手收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铜钥匙掷在台上:“二楼东头第三间,窗子朝南,雨打不着。”
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动。上得二楼,走廊幽深狭长,尽头那盏孤灯的火光竟是青绿色的,映得两侧房门上的雕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黛儿声音发抖:“姐姐,黛儿怎么感觉不对劲……这灯芯是不是浸了磷粉?干么非要弄得吓人倒怪的?”
凌湘君轻轻拉起她的小手,宽慰道:“黛儿莫怕,小心些就是。”她的目光落在走廊地板上,那里有几处圆形的痕迹,像是有人常年在此跪拜,膝盖磨出的凹痕。
推开房门,一股陈旧的熏香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挂着暗红床幔的拔步床,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符文;一张黑漆方桌,桌腿同样雕着鬼面;还有一面铜镜,镜面模糊不清,边缘缠着红线。
黛儿立刻关上房门,从包袱里取出银针,在茶壶、烛台、床褥上逐一试探。她俩人曾在铁蔷薇门下钻研了几年毒术,自然也是用毒的高手。
忙活一阵,黛儿松了口气道:“茶里没毒,蜡烛也干净。但是这床幔……却说不出的怪异。”
凌湘君来到床前,掀开锦被,被褥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针脚细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姐姐,这……!”黛儿的声音哽在喉头,心虚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凌湘君低声道:“像是苗疆的镇魂纹,这家店,绝非平常。”
黛儿咬了咬唇,问道:“要不要换一间?”
凌湘君摇头道:“这大雨滂沱的,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别处。暂且静观其变。”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雨幕中,客栈后院的马棚里,隐约可见几匹骏马,毛色油亮,鞍鞯华贵,亦不像寻常商旅所用。
凌湘君细声说道:“黛儿,去把花盆将门倚住,今夜警醒些。”
窗外,雨声渐急,隐约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夜已深入,黛儿被客栈诡异的环境搞得睡不着觉。她正无聊地用银簪拨弄烛芯,火光忽明忽暗,映得她腕间翡翠镯子泛着幽幽碧光。
黛儿忽地指尖一颤,翡翠镯碰在茶盏上发出清响。她想起什么,蹦跳下地,从包袱里取出个油纸包展开,笑嘻嘻捧到凌湘君面前说道:“姐姐尝尝这个,亳州的蜜汁肘子。呆瓜说过,蜜汁肘子越烂糊才越好吃……”她话讲一半,却住口不言了,原来是发现油纸上积了两滴小小的水渍。
凌湘君本来也是心情压抑,看她这样哄自己开心,逐渐展开笑颜,接过肘子,笑问:“黛儿哪里弄来的?”
黛儿不开心道:“我们出发之前,黛儿托飘飘妹子带回来的。可惜……被雨淋到了。”
凌湘君摸了摸黛儿棉朵般软软的脸蛋,慈眉善目道:“不打紧。”
“姐姐快尝尝!”黛儿转忧为喜,满眼期盼地盯着凌湘君看。
凌湘君看着肥瘦相间的肉块上凝着琥珀色的蜜汁,想起司马绝空最厌肥肉,却总陪她尝遍各色荤菜。上次在疯魔庄时,司马绝空皱着眉头咽下羊尾油的样子,让她笑了整整三日。
次日清晨,她们二位姑娘赶了个大早,扮作采买的商妇混入集市人群。此去京城,路途甚远,随行干粮、用具务必打点妥当。亏得这商丘城的早市还算热闹,凌湘君与黛儿动身之前,先来逛上一圈。粗布衣裙掩去了她们身上那股江湖儿女的锐气,乍一看,完全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妹出门。
黛儿挽着竹篮,指尖轻轻捏了捏凌湘君的袖口,喜悦道:“姐姐,前面那家炊饼摊,香气最浓。”凌湘君不住颔首,目光却依旧习惯性地扫过四周。
那卖炊饼的汉子膀大腰圆,粗布短褂的领口敞着,露出被炭火熏得发红的胸膛。粗壮的手臂抡起擀面杖,将面团重重摔在案板上,发出连连不断的脆响。他一边揉面,一边扯着嗓子吆喝:“新出炉的芝麻炊饼!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声如炸响,震得旁边笼子里的鹌鹑扑棱棱乱跳。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芝麻香扑面而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几个短衫打扮的脚夫蹲在路边,就着粗瓷碗里的豆浆大快朵颐,滚烫的炊饼在他们粗糙的手掌间翻动,竟似不怕烫一般。
黛儿摸出五枚铜钱:“要两个。”
汉子用荷叶包好炊饼,拿到铜钱时在手里颠了两下,堆着笑容对黛儿道:“姑娘这铜钱边缘倒是整齐。”二女还不解他所言何意,隔壁摊子却传来一阵骚动。
打眼看去,原来是因为邻近的“豆腐西施”生得十分俏丽,肌肤白净,杏眼含春,引得不少人围观。穿湖蓝褙子的少妇正用纤纤玉指往木案上一拍,雪白的豆腐应声颤动,渗出晶莹的浆水。几个穿直缀的读书人假装挑选豆腐,眼睛却不住往她微敞的领口瞟。
少妇抄起长柄木勺作势要打,笑骂道:“看什么看?再乱瞄,小心我家老板用卤水点你们的招子!”
她身后坐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正用铜勺舀着青灰色的卤水,闻言咧嘴一笑。黛儿注意到她枯瘦的手指上戴着枚崭新的银戒,戒面刻着极小的七瓣梅花图案。
再往前走了一段,是家卖鲜果的摊位。货郎扁担两头挑着竹筐,水灵灵的桃李杏子堆得冒尖,还沾着晨露。他见黛儿驻足,立刻堆起笑脸:“小娘子,尝尝新摘的杨梅?甜得很,不甜不要钱!”
黛儿狡黠一笑:“那来个不甜的。”
货郎先是怔了怔,随之傻笑起来:“姑娘说笑了,都甜、都甜。”
黛儿被逗得开心,刚想付钱,忽见身旁凌湘君眸光凝滞,盯着街角的算命摊子。一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正弯腰问卜,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厚厚的黄茧,形状如钩,正是常年使用子母鸳鸯钺留下的痕迹,显然是个苦练年久的练家子。
凌湘君捏了捏黛儿的手腕,示意她别露破绽,自己却借着挑拣杨梅的姿势,侧耳细听。
“戌时三刻,城隍庙后巷……”算命先生的声音故作沙哑,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卦签,指甲缝里的暗红色粉末簌簌掉落。凌湘君鼻翼微动,嗅到一丝腥甜,这可不是道士画符的朱砂,分明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鹤顶红”。
黛儿假装被果香吸引,凑近凌湘君耳边轻如蚊牤般说道:“那算命先生的铜钱,边缘太薄了,薄得能透光。”凌湘君眯眼细看,卦桌上的铜钱果然异于常物。并非是市面流通的货币,而是江湖中人特制的“金钱镖”。二人这才明白,方才卖炊饼的壮汉的言外之意。
凌湘君拉着黛儿快步离开水果摊位,那卖水果的货郎茫然不解,急问:“哎!二位姑娘,你们怎么走了?不买啦?”
那货郎叫卖声犹在耳畔,凌湘君广袖下的柔荑已攥紧黛儿皓腕。二人莲步急转,绣鞋踏过街道,倏忽闪入一道幽深窄巷。
黛儿背倚斑驳砖墙,胸脯犹自起伏不定。她以帕掩唇说道:“姐姐,这市集也处处透漏着诡异。那卖豆腐的老妪,戒指上的‘七瓣梅纹’,分明是七杀教的标记。”
凌湘君眸光微冷,点头道:“不止她。还有那算命的,铜钱边缘薄如蝉翼,也是七杀教特制的‘哑钱’。”
黛儿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忧心道:“难道他们也是七杀教的人,在此盯梢?”
凌湘君道:“我也不能断定,如果他们真的是汪贼鹰犬,既知道你我二人在此,肯定早就即刻发难,群起而攻了。”
黛儿握紧竹篮,紧张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凌湘君沉吟片刻,道:“先回客栈,拿了行李就走。汪直阉贼最忌夜长梦多,这商丘城,一刻也不能多留。”
穿过七拐八绕的暗巷,归云客栈已遥遥在望。黛儿忽扯住凌湘君袖缘:“姐姐你看!”凌湘君桃花眼微眯,见二楼雕花窗棂似有白影闪过。分明是她们所居房间。
“糟了,我们房间有人出入,快走!”
二女脚力更快,片刻已到了客栈门前。
推门刹那,腐朽木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大堂内八仙桌上,半盏残茶尚有余温。黛儿绣鞋踩到块硬物,低头见是半截黄铜烟袋,烟丝犹带火星。
黛儿试探性地吼了一嗓子:“掌柜的?”声音在空荡的客栈里回荡,无人应答。
凌湘君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柜台,发现算盘仍在,账本摊开,墨迹未干,像是刚离开不久。可那盏泛着青绿色火光的孤灯,却不知何时熄灭了。
二女快步上楼,推开房门,厢房内暗香浮动。凌湘君掀开枕衾,赫然发现床幔上的镇魂纹被人动过,符文扭曲变形,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撕扯过。
凌湘君玉容骤变:“果然有人来过。”说着悻悻地摸了摸怀中暗藏的“神机营火器草图”。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檐下铜铃乱颤。二人再不迟疑,黛儿褪去红绣比甲换作葛布襦裙,凌湘君散开惊鹄髻挽成寻常妇人样式。
二人出了客栈,一路寻着预备出城的商队,打算混入同行。城西骡马市正值收市时分。二十余辆粮车列成长龙,麻袋堆里坐着个虬髯大汉,正用大碗自斟自饮。见二人逡巡不前,声若洪钟道:“两位小娘子来此何干?”
凌湘君欠身行礼,袖中暗掐掌心:“奴家姊妹欲往顺天府投亲,求爷台捎带一程。”话音未了,已弹指将块碎银射入对方酒碗。银块入水不沉,在碗沿转了三圈方住。
大汉一惊,刀疤横贯的左眉跳了跳,再垂眸瞧见碗中物事,方知凌湘君身份特殊,继而抚掌大笑:“好手法!某家赵天雄,江湖人称‘断眉虎’。这趟镖走的是漕粮,丑话说在前头,我自然是肯行二位小娘子方便,不过近日绿林道不太平,小娘子若见着穿油靴的,千万躲远些。”
黛儿佯装懵懂问道:“赵大哥说的,可是剪径的强人?”
赵大灌了口酒,答道:“比那更毒。东南来的‘油靴客’。”话未说完,城门处突然传来铜锣急响。凌湘君借整理帷帽之机回望,但见归云客栈方向升起道青色烟柱。
凌湘君笃定这是客栈掌柜发现她二人消失才发出的信号,于是急切说道:“赵大哥,这便上路吧,再晚怕是出不了城。”
赵天雄抹了一把嘴边酒渍,道一声:“得嘞。二位姑娘请上车。”随即气沉丹田,呐喊道:“伙计们!走嘞!”
马队拉着一辆辆粮车“吱呀”出城,残阳正染红护城河。黛儿倚着粮袋假寐,忽觉颈后微痒,竟是只通体碧绿的螳螂,前肢勾着她衣领珍珠纽。凌湘君见状,玉指轻弹将其拂落。
她弹指一瞬的同时,商丘城中算命摊的铜钱突然齐齐立起;豆腐摊老妪用卤水在案板上画出一个“杀”字;客栈柜台上的狼毫毛笔不知何时已指向北方——那里,京师紫禁城的飞檐正滴下今年第一滴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