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归途忽断雁离群(二)
不凡阁主2025-06-28 10:425,411

  武当山的轮廓在众人身后渐渐隐入暮霭之中。山风裹挟着松针与野花的清香,掠过官道两旁新抽穗的麦田。风成魔一袭黑袍走在最前,司马绝空则牵着来时的三匹青骢马跟在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傅晋昙留下的香囊。

  云梨花小跑上前对风成魔说道:“庄主,前面就是均州地界了。要不要在城里歇一晚?听说最近汉水鱼汛,醉仙楼的鲥鱼正当时令。”

  风成魔尚未答话,李七已经拍着肚子插嘴道:“好啊好啊!俺可馋死醉仙楼的鲥鱼脍了!”

  云梨花反手一巴掌拍在李七后脑勺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她转向风成魔,压低声音道:“庄主,听说东南绿林的人马最近北上迅速,现已在河南一带活动频繁。前些日还有人看见有探子现身洛阳城中。”

  司马绝空闻言立刻抬头,手中缰绳不自觉地收紧。青骢马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险些将他掀翻在地。官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几个挑着担子的农夫慌忙避让,扁担上的新茶簌簌洒落几片嫩芽。司马绝空慌忙致歉:“抱歉、抱歉。”

  风成魔头也不回,自顾迈着大步走着,说道:“你跟着瞎操什么心?三省绿林的人就是跑到金銮殿上,与咱们疯魔庄又有甚关系?小心叫武当派的大侠们认为咱们是绿林响马同伙,再把咱们押回山上去。”他余光扫了一下心事重重的司马绝空,后又言道:“那洛阳是傅平生老儿的地界,八宝傅家在洛阳经营几十年,光凭绿林那些寻路探子,怕是连傅家大门的石狮子都摸不到。”

  李七问道:“可是向玉树那小子不是说他老子快不行了吗?如此联想,怕是绿林的人意欲趁火打劫?”

  风成魔笑道:“你没听过‘死诸葛吓走活仲达’的故事吗?那傅平生天下第一的名头叫得响亮,就算真的要死了,他府上四大家将和三十六铁卫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老夫约摸,绿林的人此次目标绝对不是八宝傅家。”

  司马绝空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心头像是压了块大石。香囊在他掌心被攥得变了形,远处汉水汤汤,几艘漕船正缓缓驶向北方,船头的灯笼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恍若傅晋昙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众人最终还是在均州城外十里铺的一家野店落了脚。这是座三进两院的建筑,门前两株百年老槐投下斑驳的树影。店招上“平安客栈”四个大字已经褪色,檐下挂着的青铜风铃在黄昏的风中叮当作响。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凡,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店虽比不得城里的大客栈,但后院新起了几间上房,窗纸都是上月才糊的。”掌柜的搓着手,眼睛在众人腰间兵刃上飞快扫过。

  李七大手一挥,铜钱在指间翻出个漂亮的花样,派头十足道:“先来两坛绍兴花雕,再把你们拿手的菜都上一遍!要快!”

  云梨花瞪了李七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块足色的雪花银递给掌柜的说道:“劳烦安排五间干净的上房,再备些热水。”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小心询问道:“掌柜的,最近可有什么生面孔在附近活动?特别是江浙、福建口音的。”

  掌柜的接过银子,在袖子上擦了擦,眼睛滴溜溜一转,也跟着压低声音回答:“这位娘子问得巧了。前日确实来了几个外乡人,住在西头第三间。他们腰间都别着家伙呢。噢,对了,还有个尖嘴鼠眼面相的老头儿,说话声音跟鬼一样。”

  司马绝空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风成魔。老庄主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对掌柜的话不置可否。

  酒菜上桌后,众人围坐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李七迫不及待地拍开酒坛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惊醒了槐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在靛蓝色的粗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赞叹道:“好酒啊,比武当那群牛鼻子给的素酒强多了!那酒淡得跟水似的,还说什么‘清心寡欲’。”

  云梨花没好气地夺过酒坛:“少喝点!别贪杯误事!”她转向风成魔问道:“庄主,要不要去探探那些人的底细?方才我瞧见西厢房窗缝里有反光,里面人影狗头狗脑的,八成没干好事。”

  风成魔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银白的鱼鳞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他细细咀嚼,闭目享受。过来良久才慢悠悠回答:“不用。你呀,就是爱多管闲事。”他瞥了眼坐立不安的司马绝空,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反正洛阳离这儿还有三百里路呢。”

  夜深人静时,司马绝空独自坐在后院石凳上。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汉水的涛声隐约可闻,间或夹杂着夜枭的啼叫。他轻轻摩挲着香囊上的纹路,忽然发现底部缝合处有个不自然的凸起。小心翼翼地拆开香囊一角,一枚小巧的铜钥匙掉了出来,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钥匙不过寸许长,做工却极为精致,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傅”字,钥匙齿纹呈现出罕见的九曲回环状。

  司马绝空琢磨着嘟囔:“这是……?”

  “这自然是傅家内府的钥匙了。”风成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司马绝空差点把钥匙掉在地上。老魔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槐树阴影下,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风叔叔,您怎么还没睡呀?”

  风成魔自顾自说道:“那小子倒是机灵。”他枯瘦的手指捻起钥匙对着月光端详,那柄钥匙小巧玲珑,在他指间转动还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司马绝空疑惑不解,问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风成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钥匙放回他掌心,说道:“你说呢?收好了。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说完,黑袍一闪便消失在槐树阴影中,只余下几片被惊落的槐花缓缓飘落。

  次日清晨,众人刚准备启程,店小二慌慌张张地跑来,草鞋上沾满了泥浆,大呼道:“列为客官,您们这是要赶路去了吗?出事了、出事了!西头住的那几个外乡人半夜跑了,还、还杀了人!”

  云梨花立刻按住腰间的柳叶刀:“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原来昨夜三更时分,那几个可疑人物趁夜离开,被巡夜的更夫撞见。双方在官道旁的茶棚发生冲突,更夫被一刀毙命,那几人则往北边渡口方向逃了。

  司马绝空暗思:“北边……?”

  风成魔冷哼一声:“果然如此。改道,走官道。老夫倒要看看,这群鼠辈到底打算干嘛。”

  一路上,众人明显加快了脚程。途经裕洲时,云梨花领着几名庄客特意去打探消息,回来时脸色凝重如铁,竟是一点线索没有。

  但是此行并非全无收货,却听云梨花讲道:“庄主,事情不太对劲。不止是那几个人,从昨日起,陆续有江湖人士往洛阳方向去。驿站的驿丞说光是午时就已经过去了三批,并且……全都带着家伙。”

  李七挠了挠头问:“难不成洛阳要开武林大会了?还是说傅平生老儿归天了,他们去吊唁的?”

  云梨花气得又给了李七一巴掌,打得他头巾都歪掉。“蠢货,你见过谁带着家伙去吊唁的?”

  司马绝空此刻却万分担心傅晋昙的安危,心中已定下计划,待回了疯魔庄向凌湘君和黛儿说明原委,便即刻动身赶赴洛阳。

  五日后,众人终于回到凤阳府境内的疯魔庄。时值惊蛰将至,庄前的艾草已经长得老高,在风中摇曳出阵阵药香。远远就看见庄门大开,赵江流和风飘飘带着一众庄客在门口等候,几个小童正在门前的空地上练习拳脚,见他们回来立刻欢呼着迎上前。

  风飘飘行动不便,却还是第一个扑进风成魔怀里,长唤了一声:“爹、爹爹!”

  风成魔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问:“怎么?小丫头担心了?”

  风飘飘呶嘴,却掩不住眼中的欢喜:“女儿……怕……爹爹,被……欺负。”她偷偷看了看司马绝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梨花和李七等被囚人等也被庄客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询声淹没了风成魔和风飘飘的对话。几个年轻庄客迫不及待地追问武当山的见闻,有人甚至掏出了小本子准备记录。

  “云大娘,武当那群牛鼻子没为难你们吧?”

  “李七,听说你们被关地牢了?牢饭好吃不?有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真武大阵’啊?”

  “小六子,阿黄呢?”

  李七大嘴咧到了后脑勺,兴高采烈道:“嘿!武当的牢饭比云姐炖的羊肉那可是差远了!那什么什么真武大阵倒是见了,不过……”他故意拖长声调,等众人都竖起耳朵才道,“被咱们司马少侠寥寥几剑就破了!哈哈哈哈哈!”

  云梨花又是一巴掌朝李七后脑勺拍来:“少贫嘴!老娘来说。”随即眉飞色舞地讲起他们在武当的经历,说到风成魔如何震慑武当群道时,连赵江流这样沉稳的老人都忍不住拍案叫绝。

  司马绝空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发现少了凌湘君和黛儿二人。凌湘君素日练功的那棵老梨花树下,只有几片零落的花瓣在空中打转。司马绝空速即脱离人群,径自朝凌湘君所居西厢走去。

  凌湘君的小院静悄悄的,门前的青石板上落满了柳絮,显然已有多日无人打扫。司马绝空推开虚掩的院门,缓步逡巡入内,还轻声唤道:“湘儿……?黛儿?”显然无人应答。

  司马绝空站在凌湘君的闺阁前,指尖触到门扉上那一道浅浅的剑痕,那是前几个月黛儿初学剑法时不慎留下的。当时凌湘君只是轻笑,说这痕迹正好当作岁月的印记,督促黛儿进步。可如今,门扉犹在,伊人已杳。

  推开雕花木门,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如旧,窗前琴案上摆着那架曾为自己弹奏疗愈的焦尾琴;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憔悴的面容,镜边插着几枝早已干枯的桃花,也是那晚自己亲手为她采摘的;床榻上的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外出。

  司马绝空缓步走到妆奁前,檀木匣子上的并蒂莲纹路已被摩挲得发亮。他轻轻打开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小瓷瓶。司马绝空认得这些都是凌湘君亲手调制的伤药,每个瓶身上都贴着娟秀的标签。最前排那个青瓷瓶上写着“空”字,后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箭头符号,表示这是专治他修炼“筋脉逆行”之法导致经脉损伤的。

  司马绝空指尖抚过瓷瓶冰凉的表面,回想起恩爱种种,忍不住浅浅笑出来。他瞥却瞧见桌上铜镜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信封上“绝空亲启”四个字清秀挺拔,正是凌湘君的笔迹。

  司马绝空的手指微微发抖,拆信时却因为焦虑之故不小心撕破了一个小角。信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绝空如晤:不辞而别,实非得已,望君与三公子勿罪。妾与黛儿羁留庄中久矣,缘由无他,惟倾心于君,沉溺温柔,几忘初衷。今东南绿林勾连西厂,北上谋乱,妾方如梦初醒,忆及父兄血仇未雪,岂敢再耽儿女私情?前日所截七杀密令,料其近日必有异动。妾须速返京师,上达天听,阻阉党奸谋,借机劾汪直以正朝纲,洗雪家门之冤。

  此行匆促,然君勿忧。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待事了之日,妾必偕黛儿归庄寻君。另望转告三公子,黛儿亦有歉意相托。届时还须君引路入庄,庄外九宫八卦之阵,妾与黛儿本不可解,嘻嘻、哑哑,笑也。——湘君手书,五月朔日。

  司马绝空捏着信纸,忽觉得胸口发闷。窗外传来庄客们的笑闹声,云梨花正在院中演示武当派的“云手”,引来阵阵喝彩。而这方小院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自是不知,原来面对爱人的离别,这种忽然喷涌而发的情绪,就是所谓的“悲痛”,上回有过这种感觉,还是在师父涅羽仙姑去世之时。

  正当他沉浸低落情绪之时,耳听闻门外传来风成魔的声音:“睹物思人,最是伤神。”老魔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黑袍上摆沾着几片新落的梨花瓣。

  “风叔叔……”司马绝空慌忙抹了把脸,却摸到满手湿凉,“我……”

  风成魔慢悠悠踱到琴案前,枯瘦的手指拂过琴弦,带出一串清越的音符。“说这话已是五十年前了,老夫曾在终南山遇到个姑娘,她最爱弹的曲子,是这首《阳关三叠》。”

  司马绝空怔住了,张口言道:“家师,也爱弹这首曲子。”

  风成魔其味深奥笑了笑,回答二字:“是啊。”

  “那,后来呢?”

  “后来?”老魔头叹息一声,眼光依旧盯在琴案上:“她嫌老夫杀人太多,也是不辞而别了。”风成魔忽然转头,鹰目如电,问道:“现在凌家丫头走了,说说你准备怎么办?”

  司马绝空深吸一口气,突然单膝跪地:“风叔叔,侄儿想请辞一段时日。”

  风成魔眯起眼睛,明知故问道:“哦?为何?”

  司马绝空道:“傅家恐有变故……侄儿想先去洛阳,一探究竟。”

  屋内突然静得可怕。远处演武场的呼喝声、厨房飘来的饭菜香、甚至窗外槐花落地的轻响,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就为个傅家那小子?”老魔头终于开口,语气古怪得难以分辨喜怒。

  司马绝空猛地抬头:“不止如此!东南绿林异动,七杀教重现江湖,湘儿向来老成稳重,此次离庄也因事发突然,侄儿断不能让她两个女子单独涉险北上。”

  风成魔听他回答,终于提及了凌湘君,方才哈哈大笑。

  “滚吧。”风成魔笑着背过身去,后又黯淡言道:“你在外走动,可别忘了。偶尔……也给老夫捎个信儿来。”

  司马绝空眼眶发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发现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渍,也不知是汗是泪。

  是夜子时,司马绝空轻装简从准备出发。马厩里那匹青骢马似乎感知到什么,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他正往鞍袋里装干粮,忽然听见草料堆后传来窸窣声。

  他回眸张望去,原来是云梨花提着灯笼走出来,身后跟着李七和几个年轻庄客。云梨花递过来个包袱说道:“司马少侠,老婆子腌的酱牛肉,带着路上吃。”

  李七塞给他个酒囊:“这是俺最中意的绍兴二十年的花雕,比武当山的马尿强多了。要是遇见了傅三公子,替俺问声好。”

  几个年轻庄客你推我搡,最后推出个胆大的来,害羞着道:“司马大哥哥,这是咱们凑钱买的护心镜,你也带上。听说洛阳最近不太平……”

  司马绝空喉头发紧,直觉得眼前的庄客就如至亲一般。刚要道谢,忽见远处槐树下立着个娇小的身影。风飘飘抱着竹竿在那里,见他望来,突然扬手抛来个物件。

  司马绝空探手接过,是个绣着“飘”字的锦囊,里面装着一面巴掌大小的花鼓。风飘飘一字一顿道:“司马……哥哥……要、想……飘飘……飘飘、也……想你……”

  最后告别时,司马绝空回头望了眼深谷之中的疯魔庄。月光下,一个黑袍身影负手立于最高处的亭台上。他知道,那是风成魔在用独有的方式为他送行。

  青骢马嘶鸣一声,驮着他奔向北方。官道两侧的麦田在夜风中起伏如浪,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司马绝空催马加快了速度,洛阳的灯火,此刻想必正明灭在三百五十里外的夜色中。

  

继续阅读:第二十章 归途忽断雁离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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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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