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归途忽断雁离群(一)
不凡阁主2025-06-27 09:235,050

  重台子被风成魔那句“不稀罕武当的狗”刺得耳根发烫,手中拂尘穗子簌簌颤动。这小道士约莫二十出头,道袍下摆还沾着丹房的炉灰,一张圆脸上稚气未脱。他偷眼瞥向掌门师尊,见明决真人神色如常,这才壮着胆子朝小六子作了个长揖。

  “这位……这位兄弟……”重台子嗓子发紧,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才挤出来,“是小道没照看好伙房的人。阿黄它那日闯进丹房时碰翻了药柜,小道一时情急才……请恕罪。”

  李七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道:“庄主既已亲至,此事就此作罢。”

  风成魔轻笑一声,拈须道:“罢了罢了,狗的事放在一边。明决老道,我闯你山门,你锁我庄客,这件事咱俩算两清了。但是你得给老夫一个缘由,为何无故向我疯魔庄发难?”

  明决真人道:“老道管教不严,自当向风兄弟赔礼。但是敝派下徒与贵庄为难,也是事出有因。”

  晔虚子上前一步,拱手道:“一个月以前,贵庄这十多位好汉现身凤阳府境内,正巧被我师弟撞见。我们一路尾随,瞧见贵庄行为鬼祟,且贵庄……”他顿了顿,继续道:“且贵庄与敝派素有嫌隙,故请几位上山问个明白。”

  云梨花不忿道:“鬼祟?老娘带着孩子们追查东南三省绿林的行踪,光明正大得很!倒是你们武当……”她突然噤声,原因李七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在场正派侠士一听“东南三省绿林”几个字,无不张口结舌。明决真人瞬间神情骤严。

  李七上前半步,缺了门牙的豁口在火把光下格外显眼。这汉子笑得憨厚,话里却藏着针:“真人容禀。上月十八,咱们庄里在涡河边的茶棚遭了贼,丢了两箱物资和药材,这才出庄追寻。我们已经是千小心、万谨慎,就怕发生不必要的误会,没成想还是引起贵派的注意。”

  明决真人幽思片刻,白眉微扬,说道:“贵庄遭窃,为何不报官?”

  云梨花又忍不住插嘴道:“你这老道,只知遁世享福,哪懂得世风败坏?凤阳府衙那些个大老爷,去年还收过东南三省绿林的银子!”

  风成魔突然提高声音:“所以只因为这些,你们就扣了老夫的人?武当派好大的威风。”

  晔虚子连忙上前,抱拳说道:“风庄主明鉴。那日敝派师兄弟们在五里亭外见到贵庄诸位时,他们正用绿林的暗号接头。”

  云梨花终于按捺不住,柳叶刀“铮”地出鞘三寸,撒泼道:“放你娘的屁!那是我们在模仿绿林的联络方式!”

  李七赶紧抓住云梨花持刀的手,将柳叶刀按回鞘中,并补充道:“咱们逮住的那个探子招供,说他们每月初一要在岘山接头联络。云大姐就带着兄弟们扮成他们的人,想钓条大鱼上钩。”

  云梨花气头未消,依然愤恨地说道:“武当派扣人也就罢了,还劳动少林、华山、丐帮诸位兴师动众,真是好大的阵仗。”

  度凡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此来只为调解纷争,别无他意。”

  铁卞长老拄着竹杖,嘿嘿一笑,打趣道:“云大妹子,你也别怪老子。武当发帖说疯魔庄要生事,帮主发出命令让老叫花子助阵,没办法老子才来的。”

  风成魔轻踱到石壁前,指尖抚过一道陈旧的剑痕,背对众人说道:“明决,你可知道,东南三省绿林近来与西厂勾连密切?”

  地牢里突然安静下来。度凡方丈手中的佛珠停了转动;铁卞长老的酒葫芦悬在半空;连一直摇着折扇的向玉树都合拢了扇骨,细心倾听。

  明决真人不可察地颤了颤,问道:“风庄主此言可有凭据?西厂乃朝廷内庭机构,怎会与意图扯旗造反的贼子沆瀣一气?”

  风成魔道:“你不信老夫,信不信他?”说着抬手指向身旁的司马绝空。群豪的目光随之全部落在司马绝空的身上。

  司马绝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又听风成魔说道:“侄儿,你说,你在绿林人马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

  司马绝空遂整理了一番思绪,将当日出庄寻找风成魔时遇见东南三省绿林寻仇,并在其身上寻得七杀教密令等一系列遭遇一五一十讲给群豪听。

  向玉树道:“这位司马少侠毕竟与你风庄主交情深厚,他的话也只是一面之词,如何可信?”

  风成魔笑着又指着傅晋昙说道:“那这小子,总归不是我疯魔庄的人了吧?三公子的话,你们可还信否?”

  傅晋昙整了整衣襟,白玉般的面庞因激动泛起红晕。他向前迈了一步,腰间玉佩叮咚作响,活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

  “诸位前辈容禀……”傅晋昙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如泉,开始滔滔不绝道:“那日晚辈是亲眼所见,三个绿林恶汉凶神恶煞地围着司马兄……”说着突然卡壳,转头小声问司马绝空:“司马兄,他们使的是什么兵器来着?”

  司马绝空低声道:“开山斧。”

  “对!开山斧!”傅晋昙一拍折扇,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那斧头被磨得锃亮,晃得晚辈眼睛都花了。司马兄一个鹞子翻身——”他手忙脚乱地模仿招式,差点踩到自己衣摆,“就这么、这么……哎哟!”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被向玉树扶住。群豪见状哄堂大笑,连严肃的度凡方丈都捻着佛珠摇头莞尔。

  铁卞长老拍着大腿直乐:“这傅家的小子,你这比说书的还有趣!”

  傅晋昙站稳后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拱手:“见笑见笑。晚辈虽不通武艺,但眼睛还算好使。”他忽然正色道:“那些人衣着上确实绣着标记,还有一个举着长杆大刀的,他腰里还别着七杀教的铜牌呢。”

  向玉树似笑非笑道:“三弟啊,你连开山斧和朴刀都分不清,别在这信口开河地胡说了。”

  傅晋昙急得跺脚:“大哥,小弟虽不认得兵器,但那铜牌上的‘杀’字总不会错!那铜牌是小弟亲自从他们身上顺……呃……捡来的。”

  明决真人白眉渐渐蹙起,嘴中不断重复着:“七……杀教?”

  风成魔负着手道:“现在,还有人怀疑老夫说谎么?”

  晔虚子上前打圆场道:“误会,都是误会。既然事已澄清,敝派这就亲自送各位宾客下山。”

  “且慢。”云梨花突然插话:“武当平白无故扣押了我们一个月,就这么轻易算了?”

  明决真人与度凡方丈交换了个眼神。老道长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这是武当特制的‘九转还神丹’,权当给诸位压惊赔礼。”

  李七眼睛一亮,刚要伸手,被云梨花瞪了回去,还不饶人纠缠道:“你们武当派的丹药,我们可不敢吃。谁知道你们下没下毒?”

  风成魔却突然大笑:“哈哈哈,好,明决老道可真够大方!”他一把从明决手中抢过瓷瓶,抛给司马绝空,“侄儿,收着当糖豆吃。”

  现场气氛稍稍有所缓和。铁卞长老晃着酒葫芦道:“既然误会解开,老叫花可得赶回总舵报信了。这东南三省绿林要搞大动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决真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说道:“诸位不辞辛劳,老道感恩不尽。请随老道上山用些斋饭再走不迟。”

  风成魔摆摆手道:“谁想吃谁留下吧,老夫就不必了。也不知怎的,老夫每次来武当山多待上一刻,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明决真人脸色难堪,只好赔笑说道:“那好吧,贫道就亲自送各位英雄下山。”

  在武当掌门的亲自陪同之下,众人浩浩荡荡行至山脚解剑岩。晔虚子命道童捧来数个锦盒,送在疯魔庄众人手中:“些许武当特产,聊表歉意。”李七已笑嘻嘻接过,称谢道:“多谢道长美意,正好给庄里的小子们尝尝鲜。”

  “司马兄!”司马绝空闻声回头,发现傅晋昙正提着袍角小心避开苔藓。这位三公子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鬓发被山雾染得黑亮,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傅晋昙来到司马绝空跟前,从袖中掏出个物件塞过来:“给。”

  那是个黛青色的香囊,面料在雾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司马绝空接过来细看,发现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花蕊处缀着细小的玉珠。做工十分精细,绝不是寻常市集能寻得的物件。

  司马绝空捏了捏香囊,里面药材沙沙作响,问道:“哪来的?”

  傅晋昙低头道:“来武当路上买的。”他说话时睫毛轻眨,似是蝴蝶的一对翅膀。

  司马绝空凑近嗅了嗅:“杜若、甘松……还有龙脑?”他眯起眼睛笑道:“傅贤弟何时对药材也这么精通了?”

  傅晋昙耳尖泛红,答道:“哎呀,随便挑的。”他被山风呛得咳嗽起来,司马绝空见他神色不对,把香囊塞回傅晋昙手中,询问道:“傅贤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傅晋昙扭捏地道:“司马兄……其实,小弟我这回要跟你……”

  忽然听向玉树开口道:“诸位,家父病重,晚辈需携三弟即刻返程,就不在此多作逗留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司马绝空猛地抬头望向傅晋昙,颤巍巍问道:“傅贤弟……你、你难道是要回洛阳去么?”

  傅晋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道:“父亲病重,身为人子,哪有不回家看望的道理……”

  山道转角传来向玉树清冷的呼唤:“三弟。”

  司马绝空抓住傅晋昙的手腕,急问:“多久?”

  傅晋昙突然哽住:“那要看家父……”

  竹叶沙沙作响,向玉树的身影已出现在石阶上方。“三弟,你在这和司马少侠聊什么呢?走了,咱们这就要上路回家了。”

  傅晋昙嘟着嘴问向玉树道:“大哥,明日我们再启程回去吧。”

  “三弟……”向玉树打断傅晋昙的话,又像哄孩子一样回复他:“父亲咳血多日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思在此盘桓?”他语气温和,眼底却结着冰。

  司马绝空听他二人对话,下意识上前半步。傅晋昙脸上霎时失了血色,他攥紧香囊,金线刺绣的缠枝纹硌着掌心,不甘心说道:“可东南三省绿林的事……”

  “这与我八宝傅家没有干系。”向玉树截住话头,转回神面向后方大众,朝明决真人拱手道:“真人见谅,晚辈先行告退。”

  “慢——”傅晋昙突然抓住兄长袖口,锦缎在他指间皱成一团,“至少……至少容小弟与司马兄道个别。”

  向玉树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他轻轻拂开弟弟的手,动作优雅得像在掸去灰尘,边还说道:“三弟,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这话言语极其温和,却让傅晋昙如遭雷击般松了手。

  铁卞长老醉眼斜睨,不解问道:“老叫花子记得傅老爷子去年重阳还能饮三斤花雕,身体健硕如虎、行动如龙,怎么会突然病倒?”

  “还不是因为我们做儿女的不孝,老人家急火攻心气出病来。”向玉树笑容不变,反问向傅晋昙道:“三弟,你说对不?”

  明决真人道:“大公子,令尊所患何疾?老道略通医术,待得几日处理好敝派事务,必将亲赴府上,为傅老英雄诊断。”

  向玉树顺势接话:“大可不必,多谢真人挂怀。家父是心脉旧伤,还是需要我三弟这味药引,亲自调理。”

  众人不解其话中何意。傅晋昙嘴唇颤了颤,他望向司马绝空,眼里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低声道:“司马兄……这香囊……”

  “拿来吧。”司马绝空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傅晋昙掌心时,察觉到对方在微微发抖。

  香囊还未递到,向玉树突然用扇尖一挑,夺到自己手中。他拈起香囊对着光细看,嘴巴还不停地说道:“这不是我傅家的安神香么?三弟倒是大方,这方子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吧?”

  傅晋昙急道:“是小弟自己的体己钱配的!”

  向玉树笑吟吟地将香囊抛还给司马绝空,说道:“司马少侠别误会。只是提醒舍弟,傅家规矩……”傅晋昙一听到“规矩”二字,不由得浑身一颤。

  “走吧。”向玉树刚一转身,两名侍女立刻搀住傅晋昙。其中穿绿裙的那个低声道:“三公子莫再任性,让大公子久等。”

  傅晋昙被半扶着往前走,突然回头大喊道:“司马兄!若有闲暇,一定带着凌姑娘和小刁婆回洛……”话未说完,向玉树将折扇利落展开,恰好隔断二人视线。

  司马绝空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枚碎银子拍在傅晋昙掌心,强作欢笑说道:“傅贤弟,当时在莳花苑,你还欠我银子来着,来日可别忘了归还……”

  碎银温热,分明已在掌心握了许久。傅晋昙翻过来一看,正是刻着“大明成化十四年官银五两督府监制”的字样。

  “司马绝空!”向玉树终于失了风度,叫道:“你有完没完?”

  “大哥。”傅晋昙挺直腰背,眼底泛起久违的倔强,“就容小弟与故人饮一杯践行酒,可好?就一杯。”

  铁卞长老适时晃着酒葫芦插进来,笑哈哈道:“巧了!老叫花这儿还有半壶‘猴儿酿’。来来来,倒上倒上。”

  向玉树在众目睽睽下骑虎难下。度凡方丈适时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傅小善信一片赤心,那就饮完再启程吧。”

  司马绝空接过铁卞递来的酒葫芦,大灌一口,呛得他泪水在眼眶打转。

  轮到傅晋昙时,他还先安慰司马绝空道:“司马兄,你也不用悲伤。小弟回家看望老父,又不是死了不回来了。只是这一去……不知再见你是何时了。”他仰头饮尽最后一滴,借着袖口遮掩,将碎银滑入贴身的暗袋。酒液顺着他唇角滑落,像一滴他没有表达出来的泪水。

  向玉树拽住傅晋昙的手腕道:“喝完了?喝完就走吧,三弟。”傅晋昙被拉着踉跄几步,不断回头张望,依依不舍,不时高喊:“司马兄!一定记得来洛阳看小弟呀。带、带上凌姑娘和小刁婆……”

  绿裙侍女一把捂住他的嘴。向玉树冷着脸朝众人拱手,转身时大氅扬起一片尘土。

  司马绝空愣愣站在原地,掌心的香囊还残留着杜若香味。风成魔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道:“侄儿,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他不对劲……”司马绝空低声道:“傅贤弟从不熏香的。”

  风成魔望向远去的那队人马,自顾自说道:“听说……洛阳的牡丹开得确实很好。改天带凌家丫头回去看看,也不错。”

  李七凑过来插嘴:“庄主,咱们不是要查……”

  云梨花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嗔道:“多嘴,就你长舌头了?”

  山道上,向玉树的声音隐约飘来:“回府后先去祠堂跪着……”接着就是傅晋昙模糊的应答。一阵山风掠过,余下的话便碎在了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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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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