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傩面焚香锁祭林(三)
不凡阁主2025-07-02 11:255,032

  “停!”前方传来赵天雄粗粝的喝令。队伍在一处岔路口的简陋茶寮前缓缓停下。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铅灰。茶寮里空无一人,只余破败的草棚在风中凌乱。

  赵天雄翻身下马,对缺耳汉子吩咐几句,便独自走到岔路口一棵虬结的老槐树下,背对众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身形绷紧,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刀的吞口上,警惕地扫视着雨雾迷蒙的四野。

  凌湘君悄然掀开车帘一角,冷眼旁观。

  约莫半盏茶功夫,官道另一侧的密林中,悄然转出一个人影。那人身形矮壮,裹着件毫不起眼的蓑衣,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脚步轻捷,落地无声,如同林间野狸,几步便来到赵天雄身侧,两人隐入老槐树斑驳的阴影里。

  “赵把头。”来人声音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节期将近,诸事可备妥了?左护法已在路上,耽搁不得。”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在寂静的岔路口依旧被凌湘君敏锐的耳力捕捉到“左护法”三字,她心头猛地一沉,是铁蔷薇,她果然亲自来了。

  赵天雄的声音带紧绷回答:“放心,祭场、牲礼、人手,都已按图索骥,安排妥当。只待时辰一到……”

  “那傩戏班子呢?”蓑衣人打断他,语气带着质疑问道:“他们负责‘净坛’与‘引魂’,最是关键。按约定,此时该在祭场外围演练布置了。人呢?”

  赵天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粗嘎的“懊恼”叹息:“他娘的!别提了!那群辰州佬,不知深浅,前日在睢州河泊所,撞上了巡河的漕丁。起了冲突,死了两个,剩下的被官府锁了去,晦气!真是晦气透顶!”他将河泊所的厮杀,巧妙地嫁祸给了子虚乌有的“漕丁冲突”。

  蓑衣人沉默片刻,斗笠下的目光似乎锐利地扫了赵天雄一眼,带着审视问:“漕丁?睢州河泊所早已荒废多年,哪来的漕丁?”

  赵天雄摊手,语气充满“无奈”和“后怕”,笑着答道:“谁知道呢,许是上面临时派来查私盐的?或是流窜的匪寇假扮?总之闹出了人命,赵某也差点被牵连!眼下只能临时再找些懂傩戏的苗人顶上,虽不如辰州班老道,但规矩流程总不会错。”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蓑衣人又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最终哑着嗓子说道:“事已至此,速速补救!祭典不容有失。左护法最恨节外生枝,若因你误事……”后面的话他虽没说,但那冰冷的威胁意味已不言而喻。

  “明白!明白!”赵天雄连声应道:“赵某定当竭尽全力!货……和人,都已上路,不日即抵。”

  “嗯。”蓑衣人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密林深处,眨眼消失不见。

  赵天雄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缓转身走回茶寮,脸上已恢复那副粗豪中带着焦灼的神情,大声催促道:“都歇够了?雨小了,赶紧上路!天黑前务必赶到六十里铺落脚!”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凌湘君放下车帘,眸光幽深。赵天雄与那蓑衣人的对话,印证了她的猜测。所谓的“牯藏节”,果然是七杀教,而且是铁蔷薇亲自主持的重大祭祀。那傩戏班子,竟是负责“净坛”与“引魂”的关键角色。赵天雄不仅受托筹备,更在极力掩饰河泊所的真相,将她们视为必须按时送达的“货”。

  接下来的两日,队伍沿着运河故道旁的官道继续北上。雨虽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沿途景象,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官道两侧,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田野。开始出现成片的、被精心打理过的山林。山林深处,隐约可见新开辟的道路痕迹。更让凌湘君和黛儿心惊的是,她们开始频繁地遇见身着奇异服饰的瑶、僮族民。

  男子多着青黑色土布对襟短衫,宽脚裤,头上缠着厚厚的黑色或青色布帕,布帕两端垂落肩头。女子则色彩稍显明丽,上衣绣着繁复的几何纹样,下着百褶裙,裙摆摇曳,头上、颈间、腕上戴着分量不轻的银饰,硕大的项圈、层层叠叠的项链、雕工古朴的手镯和戒指。

  他们或三三两两背着巨大的竹篓,篓中装满新采的香草、扎成捆的彩色布条、甚至还有捆住四蹄、不断挣扎的黑色小牛犊;或赶着驮满陶罐、木鼓的骡马;或手持锋利的柴刀,在林间砍伐着碗口粗的笔直杉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忙碌的气息。这些族民彼此交谈,多用晦涩的方言俚语,眼神警惕地扫过官道上这支奇特的粮队。当他们的目光落在粮车上“永昌仓”的朱砂大字时,眼神中并无寻常百姓的敬畏,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姐姐,你看!”黛儿紧张地抓着凌湘君的袖子,指着路边一个正在溪边清洗巨大铜鼓的僮族汉子。那铜鼓直径足有半人高,鼓身布满神秘的雷纹与翔鹭图案,古朴厚重,在溪水的冲刷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那是……祭祖的礼器!黛儿在七杀教总坛时见过图谱,他们……他们真的在准备‘牯藏节’了!”

  凌湘君的心不断下沉,牯藏节,这是苗族最为神圣、也最为隐秘的祭祖盛典。相传此节以十二年或数十年为一周期,旨在祭祀始祖盘瓠,祈求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祛灾禳祸。其核心仪式便是“剽牛祭祖”,以最精壮珍贵的牯牛作为牺牲,由族中法力最高深的祭司亲手剽杀,以其血与魂沟通天地祖灵。整个仪式过程繁复而漫长,包含选牛、立鼓柱、吹芦笙、跳长鼓舞、唱古歌、颂祭词等环节,禁忌极多,非本族核心成员不得参与。七杀教以瑶、僮族民为骨干,西南少数民族亦势众,奉盘瓠信仰,铁蔷薇身为左护法,更是瑶族遗脉,由她主祭这牯藏大典,再合适不过。眼前这搬运祭器、砍伐鼓柱、准备牺牲的场景,无不昭示着大典已迫在眉睫。

  更令凌湘君和黛儿不安的是,沿途总能捕捉到那三个如影随形的名字。“听说了吗?前面沧州渡口新开了家豆腐摊子,那豆腐白如玉,嫩得能掐出水来!摊主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婆子,人称‘磨心婆’,手艺真是绝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与同伴的闲聊,清晰地飘入马车。

  “叮铃……叮铃……”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幻觉般的铜铃声,曾在深夜宿营时,于营地外的树林边缘若有若无地响起,当值夜的脚夫警觉地举着火把过去查看时,却只余下湿漉漉的草丛和几枚模糊的脚印。

  而那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更是如芒在背。无论是在简陋的驿站打尖,还是在荒村野店投宿,黛儿总觉得后颈发凉,仿佛黑暗中有双眼睛在时刻盯着她们。

  凌湘君更是敏锐地发现,她们车驾附近的地面或窗棂上,偶尔会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用特殊药粉撒成的、形似鬼画符的标记,每当马队驶离,就会出现她俩离开商丘时眼见的缕缕青色烟柱。这便是商丘那位客栈掌柜“檐下鬼”惯用的追踪记号。

  玄算子、磨心婆、檐下鬼。七杀教这三位形影不离、各擅其职的索命无常,如同附骨之疽,已然逼近。

  “赵把头!”这一日午后,当粮队行至一片更加茂密、气氛也愈发凝重的山林边缘时,凌湘君掀开车帘,声音清冷地唤住了策马在前的赵天雄。

  赵天雄勒住缰绳,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问道:“凌姑娘有何吩咐?”

  凌湘君目光扫过山林深处,隐约可见的新辟路径和忙碌的族民身影,语气不容置疑道:“此地气氛诡异,瑶僮族民聚集,似有大型祭祀。观其方位路径,我等恐已临近其祭场核心。为免节外生枝,冲撞了当地禁忌,还请赵把头立即改道,绕行此林!”

  赵天雄闻言,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强自镇定:“凌姑娘多虑了,此乃北上必经之路,官道宽阔,哪有冲撞之说?些许土著祭祀,与我等何干?绕道?这、这却谈何容易呀。这林深路险,岔道极多,一旦迷路,耽搁了行程,误了交镖的时辰,谁担待得起?再说,这荒山野岭,改道又能改去哪里?”他语速极快,理由看似充分,却透着强词夺理的急切。

  “必经之路?”凌湘君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纤指指向官道旁一条被踩踏得更为明显、通向密林深处的小径,“赵把头请看,此路车辙更新,蹄印更密,分明是近日大队人马频繁进出踩踏而成。官道年久失修,车辙深陷,反不如这小径平坦。我等押运重车,走此小径,岂非更省力省时?赵把头坚持走这泥泞官道,绕开坦途,是何道理?”她目光如电,直刺赵天雄,继续逼问:“莫非,此林深处,便是赵把头受托‘勘察’、筹备‘牯藏节’的祭场所在?你执意带我等前往,究竟是何居心?!”

  “你……!”赵天雄被这连番质问逼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凌湘君的洞察力远超他的想象。

  尴尬之时,异变突生。前方官道拐弯处,突然涌出一大群身着盛装的瑶僮族民,男女老少皆有,人人神情肃穆,簇拥着几头披红挂彩、牛角上缠着红布和符咒的硕大黑水牛。队伍最前方,八名赤膊壮汉抬着一根需数人合抱、高达数丈、顶端雕刻着狰狞牛头图腾的巨大木柱,正喊着低沉整齐的号子,一步步向官道这边挪来。鼓柱之后,数面刚刚清洗过的巨大铜鼓被架在牛车上,鼓身雷纹在阴沉天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

  这支庞大的祭祀队伍,瞬间堵死了本就不宽的官道。马队被迫停下,与祭祖队伍正面相遇。

  混乱之中,不知是抬柱的壮汉脚下打滑,还是拥挤推搡,那根沉重的鼓柱猛地一歪,竟朝着粮车方向倾倒下来。鼓柱顶端那狰狞的牛头图腾,带着千钧之势,直砸向凌湘君与黛儿所乘的马车。

  黛儿失声尖叫:“啊——!”

  凌湘君反应快如闪电,她一手揽住黛儿腰肢,身形如轻烟般撞破车帘,疾射而出。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一声巨响,沉重的鼓柱狠狠砸在马车顶棚。木屑纷飞,车辕断裂,拉车的驽马惊嘶着挣脱缰绳狂奔而去。

  现场一片死寂。祭祖的队伍停下来,惊恐地看着一片狼藉。马队的脚夫们也骇得面无人色。

  凌湘君放下惊魂未定的黛儿,目光却越过倾倒的鼓柱和混乱的人群,死死盯向那巨大鼓柱根部,在断裂的树皮和新鲜的木茬之间,赫然刻着一个她永生难忘的图腾:七柄形态各异、滴血的利刃,环绕着一只狰狞的牛头。这正是七杀教总舵——“七杀林”的核心标记。

  “七杀林……这里竟然是七杀林!”黛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面无血色,声音都变了调。

  凌湘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难怪沿途所见如此熟悉;难怪祭祀规模如此宏大。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瑶寨祭场,而是七杀教真正的老巢。铁蔷薇选择在总舵之地举行牯藏大典,其意义非同寻常。而赵天雄,竟糊里糊涂地将她们带到了这龙潭虎穴的中心。

  她猛地看向赵天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再无丝毫掩饰喝问:“赵天雄!你还有何话说?!”

  赵天雄此刻也是脸色煞白,望着那倾倒的鼓柱和暴露的七杀图腾,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瑶僮族民,眼神也由最初的惊恐,渐渐转为冰冷的敌意和审视,缓缓围拢过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在场群众耳听得一声“咚——!”沉闷、雄浑、仿佛自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响,骤然响彻整个山林。

  紧接着,“咚!咚!咚!咚!”四声同样雄浑的鼓鸣,自密林深处、不同方位次第响起,应和着第一声鼓响,形成一种古老、庄严、撼人心魄的五方鼓韵。

  鼓声如同无形的号令,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混乱。围拢的族民们神色剧变,由敌意瞬间转为无比的虔诚与敬畏,纷纷朝着鼓声传来的方向,匍匐跪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一股奇异而馥郁的香气,如同初绽的幽兰混合着某种冷冽的草木气息,随着鼓声的余韵,悄然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不易察觉的甜腥。凌湘君和黛儿双双张大了嘴巴,心中大骇:“刺靡幽香……?!”

  密林深处,祭坛的方向。无数火把骤然亮起,火光跳跃,映照出一条由匍匐族民自动分开的、通往祭坛核心的宽阔通道。

  通道的尽头,在最高处的祭坛之上,一个身影,在万千火光的簇拥下,如同神明降世,缓缓显现。

  一名身形高挑窈窕的女子,穿着一袭以玄黑为底、绣满繁复暗红色古老符文与银线星图的宽大祭袍。祭袍庄重华美,长袖及地,随着山风微微鼓荡。头上戴着一副巨大而狰狞的青铜傩面,面具造型乃是一只三眼怒睁、獠牙毕露的盘瓠神犬,额心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流转着幽光的深紫色宝石。傩面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面具下缘一小截线条精致得近乎锋利的下颌,以及那双即便隔着面具、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其存在感的睫毛,细长高翘、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轮廓。

  她并未刻意展露威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那通身散发出久修毒功浸润出的奇异冷香、以及一种如同雪山孤狐般魅惑而危险的气质,便已让整个喧嚣的山林陷入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绝对寂静之中。

  祭坛下方,千百族民如同风吹麦浪般深深叩拜下去,口中发出低沉而虔诚的颂祷:“恭迎主祭——!”

  凌湘君和黛儿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尽管隔着狰狞的傩面,尽管身处混乱的人群边缘,但那股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气息,那独一无二的身形轮廓,那双即便在面具下也掩不住其特质的美眸她们却看得再真切不过。

  “师父……”凌湘君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黛儿更是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嵌入肉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鼓声余韵在群山间回荡。祭坛之上,戴着盘瓠傩面的铁蔷薇,微微抬起了头。那双隐藏在冰冷青铜之后、睫毛细长高翘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投向了粮队方向,亦投向了凌湘君与黛儿所在的位置。

  牯藏大典开始了。而凌湘君与黛儿已身陷这祭典的中心,成为这古老仪式中,最危险的祭品。

  

继续阅读:第二十二章 双姝北上陷旧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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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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