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凌湘君喉头滚动,那声低唤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却在她自己耳畔惊雷般炸响。黛儿更是面无血色,若非凌湘君暗中渡去一丝内力稳住她,几乎要瘫软下去。
此时,一个戴着半边破损傩面、身着彩衣的伶人,跌跌撞撞冲出人群,扑倒在祭坛下,指着凌湘君二女的方向,声音凄厉尖锐:“主祭大人!就是她们!就是这两个贱人!在河伯所,就是她们伙同马队的人,杀了我们傩班大半兄弟,毁了咱们为祭典准备的‘引魂米’啊!”他口中所谓的“引魂米”,想必就是马队所运送的毒米了。
“牯藏大典,祭先祖,祈丰年,佑我七杀,神功永昌!”铁蔷薇清越而威严的声音透过傩面传出,清晰地盖过所有声响,回荡在山谷之间。她缓缓抬起那只曾被风成魔打断、如今已完好如初的右臂,手腕上缠绕的银铃在火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随着她的动作,祭坛下跪伏的族民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抬起头,目光狂热地追随着他们的主祭。
“然!”铁蔷薇话音陡然一转,如冰棱坠地,“今日祭典,有污秽之血,玷我圣地,乱我神心!此等不敬先祖、背叛神教、戕害同门、毁坏圣物之徒,当以何祭?”
“血祭!血祭!血祭!”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瞬间爆发,千百双眼睛燃烧着原始的、近乎疯狂的杀意,齐刷刷转向粮队,聚焦在凌湘君与黛儿身上。那目光,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
黛儿低呼一声:“糟了!”声音带着哭腔。
凌湘君心念电转,知道行踪彻底暴露,再无侥幸。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与对师父那深入骨髓的敬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祭坛上那道绛红身影,以及祭坛边缘缓缓围拢上来的几道熟悉而危险的身影——手持金钱镖、山羊须飘动、眼神阴鸷的算命先生“玄算子”;佝偻着背、看似老迈却步伐沉稳、手中暗扣几枚淬毒铁蒺藜的豆腐老妪“磨心婆”;还有那个一脸市侩笑容、腰缠软鞭、仿佛永远在算计的客栈掌柜“檐下鬼”。
更远处,手持巨大镰刀面色木然的“芸谷生”;以及提着沉甸甸金背砍刀须发皆张如怒狮的“红炉匠”;还有那个膀大腰圆手持两把沉重剔骨刀的“屠肉佬”,都已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赵天雄此刻也惊觉不妙,他本只是受雇于七杀教运送祭祀所需物资,混口饭吃,哪里想到会卷入这等杀局?眼见凌湘君二女被认出,且被指为“叛徒”,他心中大急,下意识地便想上前解释。
赵天雄挤到粮队前方,对着祭坛方向拱手高喊:“铁护法!误会!这两位姑娘其实……”
“聒噪!”铁蔷薇冷哼一声,甚至未正眼看他,只是素手微扬,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芒破空而出,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直射赵天雄咽喉。正是她赖以成名的“狐影针”。
“小心!”凌湘君眼疾手快,手腕一抖,一道紫云般的绸缎闪电般卷出,将那枚致命的银针击飞。
她这一动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叛教逆徒,还敢反抗!”红炉匠脾气最为火爆,怒吼一声,手中那柄金背砍刀已挟着开山裂石之势,化作一道凌厉的金光,拦腰斩向凌湘君。刀风呼啸,霸道绝伦,正是他亲手打造、引以为傲的利器。
“姐姐当心!”黛儿娇叱一声,身形灵动如猫,手腕翻飞,两道系着细小金铃的红色绸带“蝶舞绫”如灵蛇出洞,并非硬接,而是巧妙地缠向红炉匠的手腕和刀柄,试图以柔克刚,卸其力道。同时,袖中几枚无味的“迷迭香”粉末悄无声息地撒出。
凌湘君则皓腕一振,细剑呛啷出鞘,剑身如一泓清泉,在火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华。她不避不让,剑尖轻颤,挽出数朵剑花,正是“凌家剑法”中的精妙招式“梅妃采萍”。剑光看似轻灵曼妙,实则暗藏杀机,每一剑都精准地点向红炉匠砍刀的刀脊和关节要害,迫使他不得不回防。
“哼!又是这招!”屠肉佬虽然右手有伤,但左手剁骨刀依旧凶悍异常,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如同一座肉山般撞向黛儿,双刀挥舞,带起一片腥风血雨般的刀光。“小贱婢,让爷爷剁了你包饺子!”
玄算子、磨心婆、檐下鬼三人则阴恻恻地围了上来,并不急于抢攻,而是如同经验老道的猎人,封堵着二女可能的退路。玄算子手中铜钱儿哗啦作响,随时可能激射而出;磨心婆佝偻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手中的铁蒺藜闪烁着幽蓝的光;檐下鬼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腰间软鞭游动,手中铁笔逼人,寻找着最佳的刺杀时机。更有数名七杀教徒从四面涌来,喊杀震天。
马队的脚夫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刀光剑影,杀气冲天,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凌湘君与黛儿背靠背站立,将“凌家剑法”与“绸铃”功夫发挥到极致。凌湘君剑势时而如华山之险峻,大开大合,剑气纵横;时而如江南烟雨,绵密细腻,守得滴水不漏。黛儿的“蝶舞绫”更是神出鬼没,红绸翻飞间,金铃叮当作响,扰人心神,配合她刁钻的毒粉毒针,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危机。两人配合默契,一时间竟在数名高手的围攻下勉强支撑。
“凌湘君!黛儿!两个背主忘恩的贱婢!”铁蔷薇冰冷刺骨、饱含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依旧立于祭坛之上,居高临下,如同俯视蝼蚁。“数月不见,功夫倒未曾落下。只是,背叛师门,盗取神教至宝,戕害同门,毁我圣物!此等恶行,万死难赎!交出‘神机营草图’,束手就擒!”
“师父!”凌湘君一剑荡开红炉匠的金背砍刀,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汪直阉贼,构陷忠良,害我父兄!他创立七杀,祸乱江湖,图谋社稷!您被他蒙蔽,助纣为虐!这草图,便是他通敌卖国的铁证!弟子此去京师,便是要告御状,为父兄洗刷冤屈,诛此国贼!何来背叛神教之说?!”
“住口!贱人!”铁蔷薇厉声喝道,声音中蕴含的内力震得人耳膜生疼,“师尊乃我瑶族圣主,再造恩人!岂容你这贱婢污蔑!冥顽不灵,那就休怪本护法将你挫骨扬灰!”
话音未落,铁蔷薇身形微动,那绛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祭坛上飘然而下。她并未直接加入战团,而是玉指连弹。“嗤、嗤、嗤”数道比之前更细更急的银针破空而出,角度刁钻至极,无声无息地射向凌湘君和黛儿的周身大穴。同时,一股馥郁甜腻到令人作呕、却又暗藏致命杀机的奇香随着她的动作弥漫开来,正是她久修赤蝎心法所散发的“刺靡幽香”。
这刺靡幽香袭来,凌湘君和黛儿顿觉气息一窒,心口隐隐烦恶,动作不由得慢了半拍。
“噗——”一枚狐影针穿透了黛儿匆忙舞动的彩绸,深深钉入她的左肩,黛儿闷哼一声,剧痛传来,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动作更是一滞。
凌湘君大惊失色,剑势一乱,红炉匠的金背砍刀和屠肉佬的剁骨刀已趁机攻到眼前,檐下鬼的软鞭也如同毒蛇吐信,卷向她的脚踝。
眼看二女就要命丧当场,突然听闻一声暴喝:“住手!草图在我这里!”
只见赵天雄双目赤红,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高高举起。
这一下变故陡生,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铁蔷薇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赵天雄手中的包裹。玄算子、磨心婆等人也停下了脚步。红炉匠的砍刀悬在半空,屠肉佬的剁骨刀也停住了劈砍之势。
赵天雄趁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油布包裹狠狠掷向祭坛中央那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大铜鼎方向,同时口中嘶吼:“凌姑娘!黛儿姑娘!快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飞向铜鼎的包裹吸引,铁蔷薇瞳孔骤缩,身形如电,便要向包裹扑去。芸谷生、红炉匠等人也下意识地想去拦截。
千载难逢的机会。凌湘君瞬间明白了赵天雄的用意,那图纸当下就在自己身上,赵天雄丢的自然是假的“图纸”。不过,赵天雄此举却是用命在为二人谋求的生路。她强忍悲痛与对赵天雄的愧疚,一把拉住受伤的黛儿,低喝一声:“走!”脚下施展轻身步法,身形如风中柳絮,轻灵迅捷地向混乱人群最薄弱处——祭坛侧面通往密林的方向急掠而去。黛儿强忍肩头剧痛、体内蔓延的麻痹感以及那烦恶欲呕的香毒,咬紧牙关,全力跟上。
“想跑?!”铁蔷薇眼见包裹即将落入火鼎,又见二女欲逃,盛怒之下,竟对那草图不管不顾,身形在空中硬生生一折,舍弃包裹,绛红身影如一道血色闪电,直扑凌湘君。速度之快,骇人听闻,玉掌翻飞,掌心赤红如血,隐现蝎影,狠狠印向凌湘君后心。正是先前令司马绝空痛不欲生的绝毒掌法——“馥郁罗魂掌”。
芸谷生举起掌中巨大的镰刀,轻轻一钩,将赵天雄所掷的包裹半空拦下,摊开一看,哪有什么“图纸”,分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绣像本”。气得老农夫怒骂:“是假的!杀了他们!”
“拦住她们!”玄算子等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出手拦截。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个庞大的身影如同发疯的蛮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猛地撞向了铁蔷薇和追得最近的屠肉佬、红炉匠。
却是赵天雄。只见他双目赤红,口中喷着血沫,显然已存了死志。他不懂什么高深武功,只是凭着马把头常年走南闯北练就的一身蛮力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当下七杀教和凌湘君起了纷争,两边又都是他的雇主,义气当先,不论哪一边,他都不希望有甚闪失。
于是赵天雄张开双臂,用自己血肉之躯,死死抱住了屠肉佬肥胖的腰身,同时狠狠撞向红炉匠,更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铁蔷薇那赤红如血的“馥郁罗魂掌”。
“滚开!”铁蔷薇又惊又怒,掌力吞吐,赤红掌影狠狠印在赵天雄后心。赵天雄如遭烈焰焚身,口中鲜血狂喷,夹杂着内脏碎片,后背衣衫瞬间焦黑碎裂,皮肤呈现出诡异的赤红肿胀。但他双臂如同铁箍,死死箍住屠肉佬,甚至张口狠狠咬在屠肉佬的胳膊上,红炉匠也被撞得一个趔趄。
屠肉佬痛吼一声:“啊呀!你找死!”他右手曾被司马绝空挑断手筋,多有不便,左手那柄沉重的剁骨刀带着满腔的暴戾和羞辱,狠狠劈下。
刀光如匹练,血光冲天而起,一条臂膀伴随着喷涌的鲜血飞上半空。然而,屠肉佬的刀并未停止,狂怒之下,刀光再闪。
“噗嗤!咔嚓!”沉重的剁骨刀如同屠戮牲口,带着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疯狂地落在赵天雄身上,瞬间血肉横飞。
赵天雄的惨叫声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身体在狂暴的刀光中被残忍地分成了数块。内脏、断骨、鲜血喷溅了屠肉佬和红炉匠满身满脸,那赤红肿胀的后背更是触目惊心。
这血腥残忍的一幕,让周围一些七杀教徒都为之色变。磨心婆皱紧了眉头,檐下鬼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赵大哥——!”已经掠出十数丈远的凌湘君和黛儿,回头恰好看到这地狱般的一幕,肝胆俱裂。凌湘君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是极致的悲痛与愤怒。黛儿更是失声痛哭。
铁蔷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阻了一阻,看着地上那堆不成人形的血肉,她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取代。她看也不看屠肉佬和红炉匠,身形再次掠起,紧追不舍。玄算子、磨心婆、檐下鬼也绕过血泊,如跗骨之蛆般追来。
凌湘君强忍回头拼命的冲动,她知道赵天雄用生命换来的机会稍纵即逝。于是死死拉住黛儿,将轻功催到极致,如同两道轻烟,没入祭坛侧面那幽暗深邃、古木参天的密林之中。
“追!务必将那两个贱婢生擒!逼问出草图下落!若遇反抗,可断其手足!”铁蔷薇冰冷刺骨、充满怨毒的声音响彻林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她身影一闪,已率先追入密林。玄算子、磨心婆、檐下鬼紧随其后。芸谷生沉默地提着镰刀,也跟了上去。红炉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怒吼着追入。屠肉佬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赵天雄的残骸,又看看自己胳膊上深可见骨的牙印,眼中凶光更盛,提着滴血的剁骨刀,也大步流星地追了进去。
混乱的祭典现场,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族民、四散奔逃的脚夫、熊熊燃烧的铜鼎。
密林幽暗,枝叶遮天蔽日,仅有零星的月光透过缝隙洒下,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点。凌湘君拉着黛儿,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黛儿肩头的伤势、刺靡幽香的毒性和狐影针的麻痹感同时发作,脚步越来越虚浮,呼吸急促,脸色已隐隐泛青。
“姐、姐姐……黛儿不行了……你快走……”黛儿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闭嘴!抓紧我!”凌湘君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她将更多的内力渡给黛儿,支撑着她。身后的破空声和枝叶摩擦声越来越近,铁蔷薇那独特的“刺靡幽香”如同索命的幽魂,紧紧缠绕。
“两个小贱人,你们逃不掉的。”铁蔷薇的声音如同鬼魅,在林中飘忽不定,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乖乖停下,说出草图藏在何处!本护法或许能让你们少受些活罪!否则,待我擒住你们,定叫你们尝尽‘赤蝎钻心’、‘万蚁蚀骨’之苦,后悔来到这世上!”
凌湘君充耳不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出去,带着黛儿逃出去,把草图送到京师。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道陡峭的山涧,深不见底,涧水轰鸣。唯一的去路,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藤索吊桥,在夜风中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后有追兵,前是绝路。凌湘君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猛地停下脚步,将几乎虚脱的黛儿护在身后,面对追来的方向,横剑当胸。细剑在斑驳的月光下,映照着她苍白却坚毅的绝美面庞。
“师父,恕弟子不孝,但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汪直之恶,罄竹难书!这草图,弟子誓死也要送达天听!”她声音清越,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今日,要么弟子踏着您的尸首过去,要么,便葬身于此涧!”
铁蔷薇的身影在数丈外停下,玄算子、磨心婆、檐下鬼、芸谷生、红炉匠、屠肉佬呈扇形散开,将她二人牢牢围住。铁蔷薇缓缓摘下脸上的盘瓠傩面,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狐媚妖艳的脸庞,只是此刻,那双美眸中燃烧的,只有冰冷的杀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毒。
“好,好一个忠孝节烈的凌大小姐。”铁蔷薇朱唇轻启,语气森寒,“既然如此,本护法便成全你这份‘忠孝’!让你去地下,与你的父兄团聚!”
她缓缓抬起那只完美无瑕的右手,掌心赤红如血,蝎影仿佛在皮肤下游动,一股灼热腥甜、令人心悸的毒气弥漫开来,正是“馥郁罗魂掌”蓄势待发。
凌湘君握紧了剑,感受着身后黛儿微微的颤抖,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杀意面孔,最后定格在铁蔷薇那张倾国倾城却怨毒狰狞的脸上。父兄含冤的面容、赵天雄惨死的景象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林中带着血腥、泥土与刺靡幽香气息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非但未让她恐惧,反而激起了骨子里属于凌家忠门最后的血性与孤勇。手腕轻振,细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尖遥指铁蔷薇。
“凌家剑法,请左护法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