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晋昙颔首道:“正该如此!”
司马绝空道:“傅贤弟,事不宜迟。吴先生寄居之石屋,恐已惊动。咱们速去,或能截其入京之路,直抵七杀林。”
二人不再耽搁,掠出龙王庙,身形如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沿着运河岸,向鬼市方向疾行。
夜风仍不停息,吹动岸边枯苇,发出沙沙声响,如同怪物低语。刚行出不过半里,司马绝空骤然止步,一把拉住傅晋昙,隐入道旁一丛茂密的芦苇之后。傅晋昙心领神会,屏息凝神。
前方官道岔口,数条黑影正自运河方向疾奔而来,步履沉重,带着一股压抑的凶戾之气。当先一人,身形异常壮硕,肩宽背厚,行走间地面微震。此人满面虬髯,赤红脸膛,豹头环眼,鼻息粗重,眉宇间充斥着暴戾与不耐烦。最为醒目的是其手中所擎之物,乃是一柄寒光烁烁的“金背砍山刀”。
“红炉匠!”傅晋昙大惊,心中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三江集外,正是此人与一众七杀教总坛弟子截杀,其手中的这柄凶狠金刀,还险些要了他性命。念及此,傅晋昙胸中恨意翻涌,袖中“香苦宝椟”已悄然握紧。
红炉匠身后,跟着四名同样精悍的短褂汉子,气息沉稳,眼神锐利,显是七杀教中的好手。他们脚步匆匆,方向直指龙王庙。
红炉匠边走边骂:“妈的!李昇这厮是死了不成?说好的今夜子时前将‘生桩’和‘水菜’凑齐,送到‘野渡口’。这都过了三更,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误了牯藏圣节的大事,老子活剐了他!”
一名手下低声回道:“红炉师兄息怒,许是路上耽搁了。那李昇办事,向来还算……”
红炉匠粗暴打断道:“算个屁!圣教大事,岂容耽搁?赶紧走,去他那老巢瞧瞧!若敢耍花样,老子正好拿他的猪头祭刀!”
说话间,几人已至司马绝空和傅晋昙二人藏身处不远。司马绝空不再隐匿,一步踏出芦苇丛,挡在道中。
“何人挡爷爷的路?滚开!”红炉匠正自烦躁,见有人蹿出拦路,暴喝一声,金刀已斜指前方。
身边一名七杀教徒认出来人,张口结舌道:“师、师兄!他是司马绝空!”
“是你?!”红炉匠豹眼圆睁,借着朦胧月色,看清来人面容,惊愕之余,熊熊怒火瞬间腾起。“好得很!尚还愁寻你不着,你小子竟敢自投罗网?!”他认出司马绝空,自然也看到了其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傅晋昙,狞笑道:“还有你这小白脸!上次让你跑了,这次可没有畜生能来救你了!今日定将你抽筋扒皮,祭我宝刀!”
傅晋昙冷笑道:“臭铁匠,三江集外让你侥幸逃脱,今日定要你为小爷的汗血宝马偿命!”
红炉匠手中金刀一震,嗡嗡作响,笑着说道:“要我偿命?就凭你们两个?一个使花架子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江集那晚,老子是被铁蔷薇那娘们儿耽误了。今非昔比,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半命刀法’!杀!”
老铁匠不再废话,一步踏出,金背砍山刀带着恶风,直取司马绝空头颅。刀势之猛,更胜李昇的九环刀。刀未至,凌厉的刀风已割面生疼。
此乃“半命刀法”起手式——“开山问路”。取其刀出无回,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惨烈之意。
“傅贤弟退后!”司马绝空急吼一声,面对这凶悍绝伦的一刀,“陌上黄黎”连鞘而出。直取对方握刀手腕的“大陵穴”,以巧破力,以快打猛。
红炉匠刀法虽猛,却非一味蛮干。他刀势微沉,变劈为削,避开剑鞘点刺,反削司马绝空腰腹。刀风呼啸,快如闪电,正是“半命刀法”第二式——“阎罗削足”。
司马绝空于间不容发之际飘然旋身,剑鞘顺势回引,如封似闭,格开金刀刀锋。两兵相交,火星迸发。红炉匠被震得掌心发烫,心中更怒。他自恃神力,刀法凶悍,竟被对方轻描淡写格开,怒吼声中,“半命刀法”全力施为。“无常索魂”、“厉鬼推磨”、“血溅五步”……一招狠过一招,一式快过一式。金刀化作一片狂暴的金色风暴,刀光霍霍,环环相扣,劲气四溢,卷起地上枯叶尘土。刀风所过之处,道旁碗口粗的小树竟被拦腰斩断。
这“半命刀法”乃是红炉匠于铁砧烈火间自悟,加之汪直指导改良,招招搏命,式式夺魂。只要施展,那便令对手先折了“半条命”。取其“出刀半条命,不是你死便我亡”的惨烈真意,威力极大。兼之金背砍山刀乃其亲手以百炼精钢千锤万锻而成,沉重锋利,寻常兵刃触之即断。
司马绝空冷静应对,将仙姑所传绝学“流风素雪剑法”的“点星剑意”发挥到极致。身形在狂暴刀光中穿梭如电,飘忽不定。剑鞘或点、或引、或粘、或卸,如穿花引蝶,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刀锋,剑鞘反击更是精准狠辣,专攻红炉匠周身要穴与刀法衔接的细微破绽。琉璃剑鞘与金背砍刀碰撞之声密如骤雨,劲气激荡,将地面犁出道道浅沟。
傅晋昙在外围看得心惊肉跳。红炉匠刀势之猛,远超李昇,司马绝空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凶险万分。他全神贯注,袖中“香苦宝椟”对准战团,却因二人身形翻飞太快,难觅良机。
红炉匠带来的四名手下,亦非庸手,此刻已呈扇形散开,目露凶光,显然准备伺机围攻傅晋昙或夹击司马绝空。
“先解决杂鱼!”傅晋昙心念电转,身形猛地向侧后方一退,故作惊慌,诱敌深入。果然,两名七杀教徒以为有机可乘,低喝一声,手持凶器疾扑而来。
“来得好!”傅晋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轻敲宝椟,激射两枚银针。那二人冲势正急,猝不及防,只觉身上一麻,“扑通、扑通”两声,烂醉似的躺地。
另两名教徒见状骇然,脚步急停,不敢再贸然上前。
傅晋昙趁机又放倒一人,对仅剩的那名教徒下令道:“站着别动!”那教徒亦不知同伴是死是活,只道是这个白脸少年用了什么奇怪的法术,哪还敢动弹半寸,缴械投降,乖乖听从傅晋昙的话。
就在此时,场中激斗已至白热。红炉匠久攻不下,焦躁如狂,忽地使出一式“玉石俱焚”。他竟不顾司马绝空点向其“膻中穴”的剑尖,金刀抡圆了,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带着凄厉风啸,拦腰横斩。此招凶险绝伦,拼的就是以命换命。
司马绝空足尖猛点地面,全身疾旋冲天而起。避过夺命的金刀,刀锋自他鞋底扫过。
人在半空,司马绝空蓄势已久的“陌上黄黎”终于铿然出鞘。“噌——!”剑鸣响彻夜空,琉璃剑身于晦暗月色下骤然绽放出清冷无匹的幽蓝光华。剑气森寒,瞬间笼罩方圆数丈,仿佛深潭凝冰,月华泻地。
司马绝空大喝一声,身剑合一,化作一道惊艳绝伦的幽蓝闪电,自半空疾刺而下。剑锋所指,正是红炉匠因全力横斩而暴露无遗的头顶“百会穴”。剑未至,凌厉的剑气已刺得红炉匠头皮发炸,亡魂皆冒。
生死关头,红炉匠展现出惊人的悍勇与战斗本能。他狂吼一声,硬生生止住刀势,金刀由横扫转为上撩,试图格挡这从天而降的致命一击,同时脑袋拼命向一侧偏去。
幽蓝剑光与金色刀芒猛烈碰撞,红炉匠只觉冰冷刺骨的剑气自刀身传来,双臂剧震。沉重的金背砍山刀竟被硬生生荡开半尺,而他偏头的动作,也仅仅让那夺命剑锋偏离了“百会穴”要害。
琉璃剑锋如切入一块豆腐,深深刺进红炉匠左肩胛骨下方,透体而过。
“啊——!”红炉匠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痛钻心,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庞大的身躯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鲜血如泉涌,瞬间染红半边衣襟。
司马绝空飘然落地,琉璃长剑斜指地面,剑尖一滴殷红血珠滚落,清冷面容在幽蓝剑光映照下,凛然如神祇。他并未取其性命,只冷冷问道:“说!凌湘君与黛儿,囚于七杀林何处?牯藏祭祀,几时开始?”
红炉匠捂住伤口,面如金纸,豆大汗珠滚滚而下,眼中却凶光不减,嘶声道:“嘿、嘿嘿……司马绝空!你、你休想从老子嘴里……撬出一个字来!有种的……就给老子一个痛快。圣教……圣教定会为我报仇!那两个小娘皮……此刻怕已在祭坛上……等着被献给‘蚩尤大神’了!哈哈哈……呃!”狂笑牵动伤口,痛得他浑身抽搐。
“冥顽不灵!”司马绝空眼中杀机一闪,剑锋微抬。傅晋昙急道:“司马兄!杀他容易,然而此贼乃唯一活口,并且,其身份可助我等混入七杀林!不如留他一条贱命,为之开路!”
司马绝空闻言,剑势作停。他并指如风,疾点红炉匠胸前数处大穴,暂时止血封住其大半功力。琉璃剑锋逼其咽喉处,说道:“带路!去七杀林!若敢有半分异动,我定会叫你立毙当场!若湘儿、黛儿有恙,我也定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红炉匠感受到咽喉处那刺骨的寒意,眼里看着司马绝空毫不掩饰的杀意,狂傲之气终被死亡的恐惧压下。他怨毒地瞪了二人一眼,喘息道:“好……好!老子带你们去!看你们……如何死在圣教重地!”他挣扎着站起,脚步虚浮,由那名未中麻骨针的七杀教徒搀扶,蹒跚前行。司马绝空与傅晋昙紧随其后,警惕四方。
在红炉匠引领下,众人弃了官道,专走荒僻小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僻山岭。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松林如巨兽蛰伏,林间弥漫着浓稠如墨的青灰色雾霭,非是晨雾,倒似千年郁积的腐瘴死气。正是七杀教总坛所在——七杀林。
甫一入林,便觉阴寒刺骨。脚下是深可及踝的腐叶烂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林间死寂无声,连一声虫鸣鸟叫也无,唯有阴风穿林,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朽败的酸涩,吸入肺腑,隐隐灼痛。
红炉匠虽步履蹒跚,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看似寻常却暗藏杀机的区域。一处看似平坦的落叶下却隐现森森白骨;一株巨大黑松的虬根处盘绕着数条三角头毒蛇;更有大片紫绿色雾气弥漫之地,散发出甜腻惑人的异香,嗅之令人头晕目眩。
司马绝空全神戒备,功聚双目,锐利目光穿透浓雾,将路径与陷阱牢牢记下。傅晋昙更是前瞻后顾,步步惊心。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高大密集,光线愈发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灰雾浓得如同化不开的粘稠胶质,带着刺骨的湿寒。
不知在浓雾中穿行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沉闷的鼓点。咚!咚!咚!节奏缓慢而沉重,穿透浓雾,敲打在人心之上。
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渐渐夹杂着低沉、苍凉、仿佛来自远古的吟唱声。那吟唱声调古怪,音节拗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原始、神秘与肃杀之气。
红炉匠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低吼道:“开始了!圣祭马上开始了!你们两个,哼哼,死期到了!”
司马绝空与傅晋昙皆是心头一紧,加快脚步。拨开眼前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巨大蕨类,前方景象豁然一变。浓雾在此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开,形成了一片相对清朗的巨大圆形区域。区域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依山而建、风格迥异于中原的庞大祭坛。
祭坛以巨大的黝黑玄武岩垒砌而成,呈九层阶梯状向上收束,每一层边缘都雕刻着繁复狰狞的兽面图腾与古老神秘的符箓。坛顶极为开阔,中心燃烧着一堆冲天的巨型篝火。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而是诡异的幽蓝色,跳跃升腾,将整个祭坛映照得光怪陆离,鬼气森森。
篝火四周,景象恢弘而诡异。九面丈许来高的巨大铜鼓呈环形排开,每面鼓前皆有一名上身赤膊、腰缠兽皮、面涂油彩的精壮鼓手。他们手持包铜鼓槌,随着一名头戴狰狞青铜傩面、身披五彩羽衣、手持骨杖的大巫祝的指引,奋力敲击。鼓声低沉雄浑,九鼓齐鸣,声浪如同波涛。
鼓阵外围,数十名同样装束的苗、瑶、僮族汉子,手持弯曲的巨型牛角号,仰天吹奏。号角声苍凉悠远,穿透云霄,与鼓声交织,形成一种撼人心魄的原始乐章。
祭坛东侧,整齐排列着九头健壮的黑牛、九口肥硕的黑彘,皆被红绳缚住,头戴草环,安静地伏在地上,似已知命运。旁边堆放着如山的糯米、五色布帛、朱砂雄黄等物。最令人心悸的是,西侧有九个以黑布蒙盖的巨大木笼,笼中隐隐传来孩童压抑的啜泣与女子惊恐的低泣。正是七杀教嘱托浊水帮操办的“生桩”与“水菜”。
篝火与鼓阵之间的空地上,有九组身着五彩百褶裙、头戴银饰、面覆彩绘傩面的舞者,正随着鼓号节奏,跳着古老、狂野、充满力量感的祭祀之舞。他们的动作大开大阖,时而如猛虎扑食,时而如灵猿攀援,时而如神鸟展翅,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与原始的生命张力。舞步踏地,发出整齐的“咚咚”声,与鼓号共鸣。
祭坛下方开阔的石坪上,黑压压跪满了人。皆身着粗布短褂或民族服饰,神情狂热而虔诚,随着鼓号与巫祝的吟唱,伏地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汇成一片低沉模糊的声浪。其中,还被司马绝空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持镰抱叉的芸谷生;肥胖如山的屠肉佬;以及更多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七杀教骨干。气氛肃穆、狂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宗教般的压迫感。
而在那九层祭坛的最高处,篝火幽蓝光芒最盛之处,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虎皮骨椅。椅上端坐一人,身着绣满血色藤蔓的宽大祭袍,头戴一顶造型如九条毒蛇盘绕而成的青铜高冠,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纯黑青铜面具。虽未发一言,未动一指,但一股威严如狱的恐怖气息,却笼罩整个祭坛。此人便是七杀教右护法——独眼老人。
大巫祝立于篝火前,面对独眼老人,高举骨杖,吟唱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鼓号之声随之攀至巅峰,舞者的动作也变得更加狂野激烈。
“时辰已到!迎‘蚩尤大神’!献——生——桩——!”大巫祝用拗口的古苗语高喊,声音穿透所有喧嚣。
两名同样赤着胳膊、面涂油彩的壮汉,走向西侧第一个蒙着黑布的木笼。布匹揭开,里头所囚二人却让司马绝空和傅晋昙目眦欲裂。
“湘儿!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