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群噤若寒蝉,望向司马绝空与傅晋昙的目光,混杂着感激、敬畏与深深的忧虑。
“二位公子,快走!快走吧!”方才那售卖旧陶的老者,颤巍巍上前,枯手紧攥傅晋昙衣袖,浑浊老眼满是焦灼,“伤了浊水帮的‘张爷’,又杀了‘同福栈’的人,此乃滔天大祸!那‘混江龙’李昇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倾巢而出,不死不休啊!恩公虽有神技,然猛虎难敌群狼,此地凶险万分,速离为妙!”
几个胆大的摊贩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语速急促:
“那李昇盘踞运河畔的‘龙王庙’,手下亡命徒不下百人之众!”
“此人水性极佳,更使得一手九环刀,力沉势猛,凶悍异常!”
“少侠侠义心肠,救苦救难,我等铭感五内。然而浊水帮与同福栈蛇鼠一窝,根深蒂固,非一人之力可撼。趁其大队未至,速速离去方是上策!”
傅晋昙闻言,俊眉微挑,望向司马绝空道:“司马兄,众位乡亲所言不无道理。浊水帮势大,七杀……同福栈更是心腹之患,若其倾力报复,你我二人危矣。”
司马绝空神色如水,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张一斗,复又投向幽暗河汊深处吴先生藏匿的石屋方向,缓缓道:“傅贤弟,浊水帮掳掠民女,贩卖为奴,更与七杀魔教沆瀣一气,为祸一方。若我等此时抽身,彼辈凶焰更炽,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遭其荼毒。更何况,此等魍魉,竟为七杀教张罗邪祭,其中必有蹊跷,或与湘儿、黛儿下落牵连。除恶务尽,岂可因惮其势而纵其恶?”
言罢,面向那老者道:“老丈高义,还望指点迷津。敢问那‘龙王庙’坐落何方?浊水帮主李昇,平素可居其中?”
老者见他二人非但不惧,反有直捣黄龙之意,惊愕之余,更生敬佩,忙道:“公子侠肝义胆,小老儿佩服!那‘龙王庙’便在运河上游三里,旧渡口西侧荒滩之上,庙墙颓败,旗杆高悬‘浊水’二字的便是。李昇那厮,平日便踞于庙后殿,轻易不出。只是,他庙内帮众甚多,且地形复杂,水道纵横,恐有埋伏啊。”
“多谢老丈。”司马绝空再一拱手,目光决然,“傅贤弟,今日便闯一闯这‘龙王庙’,为沧州百姓,斩此恶蛟!”
傅晋昙见司马绝空心意已决,胸中豪气顿生,朗声笑道:“好!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这‘香苦宝椟’中的玩意儿,也够那些腌臜泼才喝上一壶的!”
月色晦暗,裹挟着阴风。运河上游三里,旧渡口西侧,一片荒滩芦苇深处,一座破败不堪的水神庙宇轮廓隐现。庙前一根光秃旗杆高耸,一面褪色残破的“浊”字大旗在风中作响,更添几分阴森。庙墙倾圮,窗棂朽坏,唯正殿及后殿尚存大体,灯火零星透出,映着幢幢鬼影,人声嘈杂,夹杂着粗野的呼喝与女子的隐隐啜泣。此地便是浊水帮巢穴——龙王庙。
司马绝空与傅晋昙伏于庙前芦苇丛中,观察片刻。庙门虚掩,门前并无守卫,显是平日作恶惯了,无人敢捋虎须,故懈怠至此。然庙内人影晃动,戒备显然比外围森严。
“傅贤弟,跟在我身后,见机行事。”司马绝空低语,悄无声息滑出芦苇丛,贴着庙墙阴影疾行。傅晋昙屏息凝神,亦步亦趋。
二人潜至庙墙一塌陷处,借断壁残垣遮掩,向内窥视。但见前殿已被改成聚义厅,十余名彪形大汉正围坐火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喧哗震天。殿角,数名被掳女子瑟缩一团,绳索捆缚,满面泪痕,惊恐地望着这群凶神恶煞。空气中弥漫着劣酒、汗臭与绝望的气息。
“他奶奶的!疤脸张这个废物!带着几个兄弟去鬼市出货,竟栽在两个小白脸手里!”一个赤膊大汉拍案怒骂,“还折了‘同福栈’的兄弟,这下如何向七杀教的爷爷们交代啊?”
另一满脸横肉的汉子灌了口酒,狞笑道:“怕个鸟蛋!等帮主出来,点齐人马,定将那俩不知死活的小子抽筋扒皮!正好多抓几个‘水菜’,补上窟窿!”
“就是,就是。哎,听回来的兄弟说,那小白脸长得比娘们还俊,正好抓回来给帮主暖床,嘿嘿……”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傅晋昙听得怒火中烧。
忽闻后殿传来沉重脚步声,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压住了前殿喧哗:“吵吵什么!天塌了不成?”
只见一人自后殿转出,身形异常魁梧,几近九尺,膀大腰圆,宛如一座铁塔。他年约四旬,面皮黝黑粗糙,似常年受河风侵蚀,非但未损其威,反添几分剽悍。最奇者,是其一双招风大耳,耳垂肥厚几近垂肩,走动时微微颤动,颇具异相。此人正是浊水帮帮主——“混江龙”李昇。
他未着外衫,仅穿一件油亮乌黑的牛皮坎肩,露出筋肉虬结的双臂。腰间一条巴掌宽的牛皮板带,斜挎一柄鲨鱼皮鞘的九环大刀。刀未出鞘,已觉寒气逼人。他步履沉凝,目光如电扫过前殿,众帮众顿时噤声,垂首肃立。
李昇问道:“疤脸张呢?”
赤膊大汉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回帮主,张爷他……手腕被废,还在鬼市躺着……同福栈的那位兄弟……折了……”
“什么?!”李昇双目陡然圆睁,凶光暴射,如择人而噬的猛兽,“折了?谁干的?!”
“是、是两个面生的年轻公子,一个使剑的,武功极高;还有一个兔儿爷……”
“废物!”李昇勃然大怒,硕大的手掌猛拍身旁木柱。“咔嚓!”碗口粗的木柱应声而裂。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坏我浊水帮的买卖,杀七杀教贵客,若不将其碎尸万段,我李昇还有何面目称雄运河?!”他气得声若雷霆,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帮众们吓得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壮着胆子道:“帮主息怒,已派人去寻了,定将那二人……”
话未讲完,庙门处陡然传来一声清越冷喝:“不必寻了!你们要找的人在此,司马绝空特来取尔等项上人头,涤荡浊水!”
声落人至,一道白色身影掠入大殿,“陌上黄黎”虽未出鞘,凛冽剑气已激荡开来,吹得火塘火焰摇曳不定。傅晋昙紧随其后,立于殿门阴影处,袖中“香苦宝椟”蓄势待发。
殿内一片死寂,众帮众愕然望去,只见来者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如寒星扫视,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仪。
李昇先是愣住,旋即怒道:“好小子,你有种!省得爷爷去找了!给我剁了他们!”说完,他紧接着大手一挥。
“杀啊!”殿内十余名凶徒如梦初醒,嗷嗷叫着,抄起手边分水刺、鱼叉、鬼头刀等各式兵刃,如潮水般扑向司马绝空。
“傅贤弟,护好自身!”司马绝空低喝一声,面对群狼环伺,勇猛向前。足尖一点,身形如同游龙,翩然滑入刀光剑影之中。“陌上黄黎”连鞘挥出,化作一片连绵不绝的青光幕墙。
兵器碰撞之声瞬间响起,冲在最前的几名大汉只觉一股沛然内力传来,怎生抵挡得住?交手刚刚瞬息,一个接一个兵刃脱手,虎口崩裂,胸口如遭重锤,喷血倒飞,撞翻桌椅火塘,火星四溅。
傅晋昙看准时机,袖中机括轻响。“嗤嗤嗤——”数道微不可察的银芒,精准射向几名包抄的凶徒。
“啊呀!”闷哼声中,那几人身体骤然僵直,如同软泥般瘫倒在地。
“妖法!那小白脸会使妖法!”余下帮众骇然惊呼,攻势跟着放缓。
“饭桶!都是饭桶!”李昇暴吼如雷,眼见手下不堪一击,凶性彻底激发。他猛地拔出背负的九环大刀,刀长四尺有余,厚背阔刃,九个硕大铜环挥动时哗楞楞震耳欲聋,慑人心魄。刀身寒光流转,煞气逼人。
李昇一步踏出,地面仿佛都为之一震。九环刀裹挟着强大的威势,一招“力劈华山”,毫无花巧,直取司马绝空前胸。刀风凌厉,吹得司马绝空衣袂亦跟着作响。
这一刀来得势大力沉,威猛无俦。寻常高手若硬接,必是刀毁人亡之局。司马绝空眼神一凝,却不硬撼。足下步法玄妙一错,身形如风中柳絮,于间不容发之际飘然侧移半尺。九环刀带着风啸,擦着他胸前衣襟狠狠劈落。
“轰!”刀锋斩在地面石板上,碎石纷飞,竟劈开一道尺许长的深痕。
一刀落空,李昇招式用老,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电光火石间,司马绝空抓住机会。“陌上黄黎”剑鞘如出洞蛟龙,疾点李昇握刀手腕的“神门穴”。李昇不愧凶悍,危急关头竟猛一拧腰,手腕微抬,以刀柄末端硬格剑鞘。
“铛”的一声脆响,火星迸射。司马绝空只觉一股巨力反震而来,剑鞘几欲脱手。李昇亦被震得手臂酸麻,连退两步,心中骇然:“这小子瘦不禁风的,哪来这么大劲?”
二人乍分倏合,李昇刀法大开大阖,九环刀舞动如狂风骤雨,刀光霍霍,环声震耳,招招不离司马绝空要害,尽显其水上搏杀练就的悍勇与力量。司马绝空则身法飘忽,剑鞘或点或扫,或粘或引,如穿花蝴蝶,于惊涛骇浪般的刀光中游刃有余,每每于毫厘之间避开致命杀招,剑鞘反击更是刁钻狠辣,直指李魁周身要穴。琉璃剑鞘与九环刀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劲气四溢,将殿内杂物搅得一片狼藉。
傅晋昙在外围游走,全神贯注。他本事低微,不敢近身,只待有漏网之鱼或有人欲施冷箭,便以“香苦宝椟”招呼。又有两名凶徒想趁乱偷袭傅晋昙,被他觑准时机,两针射倒,麻骨针效力之下,一样瘫软如泥。
帮众见帮主亲自出手竟一时拿不下那使剑青年,而旁边那俊美公子暗器又如此邪门,早已胆寒,只敢在外围虚张声势,不敢上前。
酣斗数十回合,李昇久攻不下,焦躁异常。他天生神力,刀法刚猛,然耐力却非所长。反观司马绝空,气息悠长,身法灵动,守得滴水不漏,更兼剑鞘反击愈发凌厉,数次险险点中他穴道。
“吼!”李魁怒极,拼着硬受司马绝空一记点向“肩井穴”的剑鞘,不顾左肩剧痛酸麻,猛地拧身旋刀,使出一招“横扫千军”。九环刀化作一片扇形寒光,拦腰斩向司马绝空,此乃两败俱伤的打法。
司马绝空眼中一寒,不退反进。就在刀锋扫来的刹那,他身形猛地一矮,如灵猫般几乎贴地滑行,险之又险地避过拦腰一刀。同时,“陌上黄黎”剑鞘由下而上,如灵蛇吐信,疾刺李昇毫无防备的小腹“气海穴”。此乃人身要穴,中者顷刻就会真气溃散。
李魁大惊失色,变招已然不及。仓促间只能猛吸一口气,小腹肌肉贲起如铁,试图硬抗。
剑鞘如中败革,虽未刺穿贼头肌肤,但那凝聚于鞘尖的凌厉劲气,已然透体而入。
“呃——!”李昇遭此重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一股剧痛伴随着真气逆行的烦恶感瞬间席卷全身。他脸色瞬间由黑转紫,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中沉重的九环刀再也握持不住,砸落在地。
司马绝空身形如电,瞬间欺近,并指如风,连点李昇胸前数处大穴。李昇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轰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唯有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司马绝空,满是不甘与怨毒。
“帮主!”余下帮众见李魁被制,魂飞魄散,发一声喊,再无斗志,丢下兵刃争先恐后地向殿后及侧门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傅晋昙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角冷汗,快步上前道:“司马兄,好身手啊!这‘混江龙’也不过如此。”
司马绝空收剑而立,气息平稳,目光却冷冽如冰,扫过殿角那些瑟瑟发抖、泪眼婆娑的被掳女子,最后落在跪地的李昇身上,喝问:“李昇,你等作恶多端,掳掠良善,死有余辜。更兼勾结七杀魔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今日便是你的报应来了!”
李魁虽穴道被制,口不能言,喉中却发出嗬嗬怪响,眼神怨毒如蛇。
傅晋昙走到那些女子身边,温言安抚,为她们相继解开绳索:“姐姐们莫怕,恶徒已除,你们自由了,速速归家去吧。”女子们绝处逢生,泣不成声,连连叩拜,相互搀扶着,踉跄逃离了这人间地狱般的龙王庙。
傅晋昙指着李昇问道:“司马兄,此獠如何处置?”
司马绝空正欲开口,目光却被后殿门帘下一角散落的纸张吸引。他走过去拾起,是一张清单,墨迹犹新。只见上面罗列写着:
“牯藏祭品清单:健牛九头(已备)、黑彘九口(已备)、糯米九担(已备)、三牲各九副(已备)、‘生桩’九名(需童男童女,未足,速办!)、‘水菜’九名(要年轻漂亮的,已备其六,速补齐!)、五色布帛九匹(已备)、朱砂、雄黄、符纸……(已备)”尤其那黑彘的彘字,这些胸无点墨的恶霸却不会写,画了个猪头代替。
“生桩?!童男童女?!”傅晋昙凑近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七杀教的牯藏节,竟要以活人孩童为祭?!简直丧心病狂!”
司马绝空眼中寒芒大盛,杀意如潮。猛地转身,一步踏至李昇身前,并指解开其哑穴,琉璃剑锋紧贴其脖颈,声音如九幽之风:“说!这‘生桩’何在?尔等为七杀教搜罗祭品,可知其总坛所在?是否见过身穿一紫一红的两位姑娘?可曾落入他们手中?!”
李昇咳出两口淤血,自知必死,反而凶性更炽,嘶声狂笑道:“哈哈哈!小子!爷爷栽在你手里,认了!但想从爷爷嘴里撬出七杀圣教的事?你做梦去吧!牯藏圣节,祭祀‘蚩尤大神’,以生桩血食,沟通天地,有何不可?你说那两个小娘皮?嘿嘿,落到‘铁蔷薇’那娘们手里,只怕此刻正在‘七杀林’里,享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呢!哈哈哈!你们……呃!”
狂笑声戛然而止,司马绝空剑锋微动,一缕血线已自李昇咽喉渗出。李昇双目圆瞪,喉中嗬嗬作响,庞大的身躯抽搐几下,轰然倒地,气绝身亡。那双招风大耳,终是无力再动。
傅晋昙看着李昇尸身,又看了看那张触目惊心的祭品清单,面色凝重道:“司马兄,看来凌姑娘和小刁婆果真陷在七杀教手中,就在那‘七杀林’。这七杀教邪祭在即,她们的处境……危矣!”
司马绝空默然收剑,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他缓缓开口,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七杀林……就算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亦前往!傅贤弟,速寻吴先生踪迹,循其入京之路,直捣魔窟!救湘儿,诛邪佞,便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