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虹天亮了才回来。
小鱼已经等得两眼发直。
“你怎么去那么久?”小鱼蹲在地上,忍不住抱怨他。
“仙人去地府,用了整个上半夜,谢某便以为请神下凡,也得用完这个下半夜。所以我就近找了个客栈,歇下了。仙人问到法子了吗?”
提起这个,小鱼仰起头看谢青虹,满腹委屈:“我以后不会对我九哥撒谎了。这样做不对。”
谢青虹点头:“好。”
他不知道这小仙人闹什么脾气,但也无关紧要。
于是,小鱼把九哥给自己的蜃珠拿了出来。
谢青虹就见小鱼莹白如玉的手掌中,躺着一颗不起眼的灰色珠子。
然后,小鱼轻轻对着那珠子吹了一口气。
刹那之间,珠子上的那一层灰色便如同活了一般,慢慢搅动起来,风云雷电一齐在这个珠子上闪现,那珠子渐渐变得澄澈透明,最后,便射出一片银光在院中弥漫开去。
在银光中,谢青虹看到时间极速倒流,他和小鱼匆匆从这院子里退出去,看到顺天府的差役推门进来,看见李恭显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等一下。就是这个人。”谢青虹立刻说。
小鱼心念一动,那银光一闪便退回到李恭显所在的那一幕,然后慢慢显现出当时所发生的事情来。
*
那一日,李恭显一个人来到这院落。
而院落荒废破旧,曾经住在这里人再也不会回来,只有无处可去走兽飞禽偶尔在这里落脚。
李恭显绕着着院子走了两圈,神色伤感,他在院子的石台阶上坐着,仰面看着天空。
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响,李恭显循声望过去,就看又有一个人进来,不由就惊讶的叫了一声:“你怎么在京师?”
来的人高而瘦,一张长脸,一身红褐色短衫,那人似乎和李恭显相熟,但脸上却没什么旧友重逢的喜悦,反而紧咬着牙关。
他开口的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来,看看。”
这没头没尾的话,李恭显却好像也听明白了,叹口气道:“你也是来看他的吧。谁能想得到呢?当年我们一起尸堆里爬出来,都能侥幸活命,眼看安稳日子就在眼前了,大臣却自己跑上了一条死路。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那人没搭话。
只是也慢慢坐在了石台阶上。
隔了一会儿。
那人问:“你,怎么,不走?”
李恭显有点惊讶的扭过头看着那个人:“什么意思?我才刚刚回京师,我要走去哪里?”
“哪里,都行。不是,这,里。不是,这,个,院子。”
“可我在这里,约了人呀。”
那人凝视着李恭显,他仍然咬着牙,脸皮抽动,但那一瞬间,脸上露出一种凶恶狠毒的戾气。
李恭显似乎吓了一跳,立即站了起来,但还是迟了。
那人已经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刀,刺进了李恭显的胸口。
李恭显急退两步,跌进了草丛里,他似乎还想逃跑,但那人已经扑了过来,抽出了李恭显胸口的短刀,猛地一连捅了他好几刀。
李恭显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的人,慢慢的就断了气。
那人一动不动的站了片刻。
转身就出了院子。
*
蜃珠的光芒褪去。
那灰色的流云渐渐凝固在蜃珠的表面。
小鱼把珠子收回怀中,问谢青虹:“这样就行了吗?”
谢青虹闭上了眼睛,整理思绪,淡淡的说:“还不够。但也行了。我们走吧。”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才拐了一个弯,就闻到了香气。
远远的,有吆喝声传过来。
“汤面嘞……”
“包子包子……”
“油条油饼……”
谢青虹看了一眼小鱼,说:“虽然仙人餐风饮露就能活,但仙人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还是请仙人吃个早点吧。”
小鱼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以后,还是叫我小鱼吧。”
“好。小鱼。”
在离早餐摊子还有一个拐弯的时候,迎面先过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高高,身形矫健,一大把乌黑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英气洒脱。
她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脚步匆匆,只顾赶路,一时不察,差点直接撞在谢青虹身上。
谢青虹后退半步,一把托住那个姑娘的胳膊,才没教那姑娘撞上。
“抱歉抱歉。”
那姑娘慌慌稳住脚步,抬起头看向谢青虹,怔愣了一下,反手拖住了他的衣服。
“谢青虹。”
“张姑娘。”
相较于那姑娘的既惊且喜,谢青虹的反应则十分冷淡。
他把自己的衣服从张亭亭手里扯了回来,又轻轻在那微微泛起褶皱的衣袖上拍了一拍。
小鱼从谢青虹身后,悄悄的探出脑袋。
张亭亭瞧见了她,似乎也有点惊奇,目光转向谢青虹,问他:“这位姑娘是?”
“我买来的丫鬟。”
谢青虹说完,就扬了扬手,让小鱼从他身后出来,显然不是管她们姑娘家之间的交际。
于是,小鱼只好讷讷的说:“我叫苏小鱼。”
张亭亭也客客气气的说:“我叫张亭亭。”
“啊。你就张亭亭。”
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叫小鱼惊叹起来。
张亭亭奇道:“你知道我?”
小鱼当然知道张亭亭。
那一天众神仙查看星盘,除了看到谢青虹阴差阳错被冯督主带走之外,还看到张首辅在这之后正满腹忧心,哀声长叹,然后就有一个小孤女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张首辅的腿边。
当年的张大人,如今的张首辅抱起来这个傻呆呆的小孤女,然后问她:“小丫头,那个哥哥不肯跟我走,你肯不肯跟我走?”
小孤女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茫茫然的看着那个在慈幼院照顾自己的姑姑,就见那个姑姑示意她点头。
于是,小孤女点了点头。
从此之后,从无名无姓的小孤女,就变成了官宦家的千金张亭亭。
但这一番缘由,当然不可解释给张亭亭听。
小鱼正为难,就听谢青虹冲她说:“走吧。”
“等一下。谢青虹。”
张亭亭立即就不再盯着小鱼看,只挡着谢青虹。
“谢青虹。我已经听裴进说了。你是不是又卷进了他最近在调查的案子?那案发现场还在就这附近?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缘由?裴进数次去找你,你总避而不见,闭口不言。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今朝中上下,百姓悠悠众口,到底是怎么说你谢青虹的?”
“这与你无关。”谢青虹冷淡的说。
“谢青虹,你非得这样不领情吗?父亲一直很关心你,我也很为你担忧。”
“这些也没有必要。”
“父亲一直觉得,如果当日不是他起意要收养你,那冯……冯督主也不会横插一手,诱你跟他走,当他的养子。父亲心里一直惦记这件事,难道有错?我担心你被权势迷住了眼睛,怕你近墨者黑,怕你身不由己,怕你真的犯下大罪,自己还不以为意,难道我有错?”
回回见到张亭亭,张亭亭都要如此一番说教。
一开始谢青虹还只觉得可笑,后来也曾恼怒,还曾鄙夷不屑,可无论谢青虹怎样做,张亭亭都始终是这幅做派,渐渐地谢青虹便只充耳不闻了。
“小鱼。走。”
“谢青虹!”
张亭亭在谢青虹和小鱼身后气得直跺脚。
谢青虹领着小鱼来到面摊,自顾自先点了一碗馄饨面。
小鱼坐在他旁边,两条小腿在凳子下荡来荡去,心思也飘来飘去。
谢青虹并不想问她在想什么,但小鱼踟蹰了一会儿,自己说了出来:“你为什么讨厌张亭亭?”
“我没有讨厌她。”
“她在这附近做什么?”
“附近有一家慈幼院。她常常带着食物和衣物用具去照顾孩子。”
“就是你们曾经住过的那间慈幼院吗?”
“是。”
“她是个好人。”
“你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不是我,或许今日的她,就该是你了。你会成为一个她这样的好人。待人客气有礼,非常念旧情,很愿意帮助弱小,连讨厌自己的人,你都会真心为他担忧。”
小鱼越说,情绪越低落。
如果一开始,她只是怀着做错了事情,就应该改正的心态来找谢青虹,那么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意识到她犯了什么错,才真切的看到她对一个人做了什么。
她已经将一个人的人生完全改变了。
“那么真是万幸。”谢青虹说,“我可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为什么?”小鱼不解。
馄饨面端上来了。
谢青虹不再说话。
小鱼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莹润的薄片,质感如玉,却有淡淡的七色流光。
“这个给你。我不吃早点了,我想去看看张亭亭在做什么。你找我的时候,就握着这个玉片,在心里叫我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