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长得瘦弱，又笨手笨脚，常年挂着一管鼻涕，孩子们确实言语之间有点嫌弃他，时不时他就哭着来求助。
谭姑姑不知道这一回他是怎么了，只当是他又被欺负了，立即拉着他的手，拿平日里安慰他的那一套话，继续来安慰她：“怎么会？你聪明着呢，又乖又聪明，大家都喜欢你和玩。”
谁知道那孩子张口又问：“那姑姑你说，我怎么聪明了？”
“什么？”
“谁跟姑姑说喜欢我和玩的？”
“这个……”
谭姑姑猝不及防，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立时就大声哭起来了：“姑姑果然是骗我的。”
他一哭，其他观望的孩子却一齐鼓起掌来，口中喊着：“谢哥哥说得对。谢哥哥说的都是真的。”
小鱼：“？？？”
其他姑姑：“这、这、这谢大人究竟教了孩子们什么？”
小鱼讷讷的说不出话了。
谢青虹教了这群孩子们一个下午的新本领，孩子们兴高采烈，几个姑姑越发忧心忡忡。
看着几个姑姑皱着的脸，小鱼心里就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可她又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时近傍晚，在孩子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谢青虹和小鱼终于告辞了。
沿着巷道走出去，小鱼忧愁的问谢青虹：“你到底教了孩子们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教他们识别谎言。”
“可是那孩子都哭了。而且姑姑们都很担心。”
“如果是担心以后的谎言都会被戳穿，那么她们确实该担心。虽然那群孩子里大多数都蠢笨无知，但也有几个十分聪明。”谢青虹似笑非笑的看着小鱼，“你又愁眉苦脸做什么？你让我行善，我去做了。你还不满意？”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上次不也说，你再也不会对你九哥撒谎了。可见你也认为撒谎不对。那我教人戳穿别人的谎言，岂非正是在做一件大大的善事？你该高兴才是。”
可小鱼仍然高兴不起来。
她细细的端详着谢青虹，想从他脸上研究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青虹信守了承诺，按照她说的去做了。
谢青虹看起来也十分惬意，一直噙着笑，不像往常那样神色冷厉。
那她究竟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小鱼暂时将心里的忧虑丢到一边，转而说起今天慈幼院姑姑们对谢青虹到来的惊惧之情。
“我看她们好像是真的吓坏了。”
“那是因为她们一看见我，就想到锦衣卫，就想到血。所以不管我在做什么，她们都怕我。”
“她们不该这么想的。这对你不公平。”
“可神仙也管不了别人心里怎么想啊。”谢青虹轻笑，他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小神仙的天真，也习惯她一厢情愿的为他着想。
他说完，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把布囊递给小鱼，“这是给你的。”
小鱼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朵洁白的广玉兰。
“这是干什么的？”
下午在慈幼院里，小鱼就看到好几个小孩头上都广玉兰，她还觉得奇怪，现在又见到谢青虹拿了出来。
“这是奖赏。聪明又听话的孩子，该得到奖赏。”
谢青虹把小鱼手里的广玉兰拿过来，簪在小鱼头上。
小鱼不是很满意的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玉兰花，嘟嘟囔囔说：“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但到底，她也没有把玉兰花从头上摘下来。
*
然而到了晚上，谢青虹独自在书房看案卷。
小鱼一个人闲待在自己房间，又想起了那一点点漂浮在心头的疑虑。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目光看向了窗台。
窗台上摆着两个小木雕。
一个是她九哥，一个是她后来雕的老城隍。
关于谢青虹的事情，她不能明着跟九哥讲，于是只好再次求助老城隍。
老城隍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慢慢从空中飘下来，落在小鱼面前。
“小仙子找城隍又有何事呀？”
他笑眯眯的摇摇摆摆，像是随时都会化成一阵烟飘走。
小鱼惊诧的看着他，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今日来城隍庙上香祈福的人呀，特别多，那香火熏得我都醉了。城隍庙也是好些日子，没有这么热闹了。”
小鱼问：“今日难道是什么节庆吗？”
“并不是啊。”老城隍道，“不过，我听他们祷告，说是昨夜有几个人看到大街上闹鬼了，这不心里一害怕，就只好临时多烧几柱香了。”
小鱼大惊失色：“这里竟然能闹鬼么？这里可是天子脚下，神佛都看着呢。哪里来的这样大胆的鬼？”
老城隍摆摆手说：“小仙子莫慌，若是京师闹鬼，城隍一早就该知道了。不是闹鬼不是闹鬼。估摸着是那天你们家这位谢大人当街杀人，吓着人了，那胆子小的可不就做恶梦了？”
小鱼点了点头，顿时就不再操心这事儿，跟老城隍说起了自己的烦忧。
老城隍摸着胡须，听小鱼说了这一日下午的经过。
“原来如此。”
老城隍点了点头。
“小仙子是觉得，谢青虹确实做了善事，孩子们也却是长了见识，但不知道为何，姑姑们却不高兴，小仙子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是啊。”
“小仙子啊。这凡人生活在世上，除了要讲法度，讲道理，还要讲一个人情。教人看破谎言，使得身边的人都不能撒谎，在法度和道理上来说都是好事，但在人情上说，却未必。姑姑们不高兴，是因为她们辛苦打理慈幼院，照顾这些孩童，有时候因为人力不及，有时候因为物力不足，难免要说善意的谎言。小仙子心里不得劲儿，老城隍却只能猜一猜。小仙子其实心中已经感觉到谢青虹身上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因为缺少这一样东西，所以谢青虹才会成为今日的这个谢青虹。”
小鱼蹙眉望着老城隍，问：“他缺少什么？”
“情。小仙子，人要是无情，就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喜怒哀乐，他不会同情谁，也不会怜悯谁。任何事情都无法触动他。世间险恶，所以大部分孩童都是在谎言中长大的，这些谎言在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必过早的面对挫折和恶意。但谢青虹却偏偏要教这些孩子识破谎言，他对这些孩子缺少怜悯。”
“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小鱼讷讷的说，“他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
“怎么说？”
“我上次瞧见他跟柳黛见面。柳黛在他小时候给过他饭吃，照顾过他。所以，他就忍耐了柳黛对他的纠缠。我觉得他只是感情很少，也从不表露。并非完全无情的人。”
“这倒也有可能。”
听到老城隍也赞同自己的看法，原本都快要灰心丧气的小鱼立即打起精神来，“那你说，我能做点什么，来让谢青虹变成一个拥有感情，懂得感情的人吗？”
老城隍想了想：“这个嘛。凡人之情，无非亲人之情，知己之情，爱人之情。这谢青虹自小就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长大，又当了锦衣卫，难得有机会交上朋友，现如今没有婚配，也没有什么红粉知己。若是小仙子还是不肯放弃，不若从后两个方面下手？”
“你说得对。他之前只是没有机会。既然我来了，我便可以制造这个机会！”
老城隍见小鱼为了谢青虹的事情，一时忧愁，一时欢喜，似乎有些越陷越深了，不由开口劝她：“小仙子，若能引得这位十世善人回归命途，当然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但谢青虹此人，非同寻常人，小仙子还是莫要执念太深。”
小鱼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那城隍就去了。”
“嗯嗯。多谢你。”
老城隍飘飘忽忽，凌云而去。
小鱼却因为又得了一个新主意高兴得不行，在这个小屋子翻来覆去的飘荡，映得整间屋子都莹莹发光。
与小鱼房间相对的谢青虹的书房。
窗户半开，谢青虹刚刚收到一封飞鸽传书。
那书信上说，派出去的人已经抵达王大臣和李显恭的老家，正在探听消息，一切顺利。
谢青虹抬起头看了一眼小鱼的窗户，看到窗户上透出来的光晕，和一闪而过的小鱼的影子，不由的微微的笑了一声。
不知道这个小神仙又在高兴什么。
到第二日，谢青虹睁开眼，就又看到了小鱼的笑脸。
“谢青虹，你今日有什么事情想要我帮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