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儿发出喘鼻声，今日也无风雨也无晴。
土坡高处的几所相邻旧屋外，几匹瘦马已拴好辔头鞍鞯。武嘉带着三名弟子站在马旁等着，崔玉枚解了毒，又休息了一夜，此时已恢复了，正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黑竹剑。
李如柏一身轻松地哼着曲子，随身包袱都压在小郭身上，小郭东背西背，毫无怨言。
不一会，旧屋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矮小的白衣少女来。
崔玉枚放下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这身打扮很适合你。”
出来的自然是白雨，她脱下逃难时穿得稀烂的麻布衣裳，换上了一身整洁利索的西派白衣。脸洗得白净了，头上的混元髻用画有青竹的西派发带绑住，看着精神了不少。加上她腰畔上佩着一把锋利狭窄的匕首，乍一看，俨然是一个初入西派学武的弟子。
郭泽权隐约觉得，与那个伶俐的小法捕相比，眼前的白雨流浪半月，已生出了一份坚毅之感。
李如柏与她不熟，只忍不住赞叹道：“哈呀，真是难得的好看。一眼看下来像是个干净好看的练武丫头，又像是面容姣好、还未长个的俊小子，雌雄莫辨，英气十足嘛！嗯……不对不对，还是更像个俊俏的丫头！俊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李如柏问完，崔玉枚和小郭也才意识到，对啊，虽然相处了几日，但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位白家后人的真名呢。
白雨来不及答时，武嘉已摘下自己头上的破叶笠来，塞进了她的手里，道：
“你穿上这身衣裳，再戴上叶笠，与我们一起时，大家只会把你看作是我的小弟子，不会把你与通缉像上的人联想到一起，更不会随意要求查看你的容貌。不过你要记住，虽然你穿上了这身衣裳，但我还没有同意收你为徒，这是大事，是要召集两个山庄开会商议决定的，你不要多想……”
“我不会的，多谢武掌门此刻的帮忙。”
“……回西派之前，我们要先去寻那夜来霜的下落，这期间你一定要隐藏好你的身份，不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遵命。你们好好办事，我绝不搅和。”
但事实上，她一定会搅和这件事的，否则她才不会回来。
武嘉沉默片刻，最后补道：
“丫头，你我江湖相遇，既然还未决定是否相交，你不必说出你的名字，以免彼此都麻烦。”
西派弟子都不言语了，白雨也点点头，她接过小郭的一些包袱来，与小郭共乘一匹小马，其余人也都各自上马，一齐向南奔去了。
他们回到了碧江果园南边的废弃村庄，从夜来霜放下小郭的地方，追寻起她的足迹。白雨暗自希望西派的人什么也查不到，可武嘉是一派宗师，他想追一个人，自然不会轻易地丢失线索。加之他修炼西风宗的迷踪半步，明白再难寻觅的人与事，都会留下属于他们的痕迹，何况，夜来霜离开时也并不想抹去什么。很快，武嘉便已从自然馈赠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夜来霜离去的方向。
“她往北边的荒山去了。”
一行人骑马接着追去，一路少言。
只有李如柏想起郭泽权被夜来霜所救一事，越想越气，突然在马上呸了一声，道：“小郭，你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竟要一个杀了你兄嫂的妖女救你出碧江果园！你知道她为何救你？不过是为了羞辱你罢了！谁叫你不好好练武！”
玉枚骂如柏，如柏骂小郭，看来这西派的弟子们最喜欢一个压一个。
小郭被骂得哑口无言，羞得面红耳赤。白雨替他不服气道：“如柏兄，夜来霜是吓死你师弟的妖女不假，但你天亮以前，不也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我看你也没什么资格说小郭。”
李如柏听完，竟也不怒不争，忽而坦然地笑道：“哈哈哈哈罢了！你说得对，我的确也错得厉害，没资格说别人，我不说了！”
怪人！白雨心道，这李如柏一会讨厌，一会坦诚，疯疯癫癫的，怕是年纪轻轻就喝酒喝傻了。她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便转问小郭道：
“你们都说夜来霜杀了许为和翠儿，可知她是为了什么去杀？”
“白姐姐，我不知道。”
“嗯，她的确当着我们和侏儒帮的人吓死了许为，可翠儿的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猜测，如果她不是先去杀了翠儿姐姐，怎会知道翠儿姐姐长什么样子，还用她的样貌来哄骗三师兄呢？”
李如柏接话道：“正是！我看她定是与三师弟有仇，所以才会先去杀了我师弟最在意的翠儿姑娘，再借用她的样貌来加害他，这一切，分明都是冲着三师弟来的。”
他真是有够自恋的，白雨忍不住在心中暗道。
“如柏兄，我看着这件事有蹊跷。许为生前亲口对我说，杀了翠儿的是侏儒帮，可进来害他的，却又是夜来霜。小郭和我都看见过夜来霜怎么对待侏儒帮的，他们可不像共犯。侏儒帮面对这杀人罪名呢，又不太愿意承认，反而恨死了许为。我看，整件事都另有隐情，说不定许为也有所隐瞒呢……”
白雨还未分析完，武嘉终于听不下去，打断道：“无论如何，这个叫夜来霜的妖女的确杀了我的老三。至于谁杀了翠儿，等抓到夜来霜，直接问她也不迟。”
“武掌门，你不要怪我说胡话，我在飞燕局长大的，知道抓人前也要问问缘由，以免错怪了好人。”
武嘉露出长辈面对晚辈时脸上常有的神色，摇头笑道：
“丫头，你知不知道，前朝有个横行一时的邪教叫无面教，那教主曲灵风，便是易容术的宗师。他妖言惑众，带着一群教徒杀了不少英雄好汉、忠臣良民。这易容术是极度凶狠的邪术，需要吃一种毒药来辅助修行，修炼到上乘之时，虽然可以易千百种面貌，但也会遭到反噬，失去为人最基本的良知。”
“曲灵风死了吧？”
“曲灵风害人害己，最后心智全失，死在了三十六个英雄好汉的手里。自他之后，无面教覆灭了，易容邪术也失传了，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上竟还有人在暗地钻研。这种邪功，我是绝不允许它存在于世间，贻害学武之人的心性的。还是你觉得，修炼这易容邪术的夜来霜与曲灵风不同，是个好人？”
白雨答不出来。在她心中，夜来霜的确不算好人。
崔玉枚也好奇道：“我见你在果园里与夜来霜聊天，像是很熟的样子，你们是朋友吗？”
此言一出，白雨也一愣，她们算是朋友吗？好像不算，好像又算？
白雨还没答，郭泽权就替她答道：“她们不是朋友！白姐为了阻止一场屠杀，被那个妖女抓去了好些日子，肯定受了那个妖女很多折磨，怎么会是朋友呢？”
武嘉皱眉追问道：“说到这个，你与那妖女相处多日，可知道她的身份来历，背后是什么帮派组织，此番大闹碧江果园抓走王唯熊，又是为了什么？”
白雨不言，在交出答案前，她的脑海里闪过夜来霜的影子。
她只道：“不知道，她不怎么和我说话。”
武嘉有些失望，还要再问时，几匹马儿突然急急停下，惊恐地嘶鸣起来。
武嘉等人即时拽住辔头，才没有从马背上掉下去。
白雨就没这么幸运了，她本就不善于骑马，此时被站起的马儿直接掀翻，与小郭一起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小郭原本还能勉强翻身落地，此时却被白雨压住，直接成了人肉垫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白雨刚从小郭身上坐起来，正要抬头看清是什么东西吓跑了一匹马儿时，只听李如柏怒喊道：“哪来的畜生挡路！”
原来，正午烈日之下，竟有一头老虎站在面前直视着他们。
老虎正竖着耳朵与尾巴，高高地弓起背来，显然是被惹毛了。它伸展开锋利粗壮的爪子，嗓子眼里挤出低沉的拉扯声，誓不让人通过。
众人拽着辔头，心中都不免诧异，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老虎如此大胆？
只有白雨不语。因为这老虎的毛发，是罕见的灰色。
灰妹，白雨心中喜道：夜来霜就在附近！
她四下望去，果然，远处山林之中，日影之下，真的有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那身影只是一闪，随后便像是从树上坠落一般，瞬间消失了。
那就是夜来霜。
白雨心一紧，怎么就被我们抓个正着呢？她想要移开西派注意力时已晚了，只听崔玉枚冷言道：“那树上有人影。”
话音刚落，李如柏便策马要追去查看，可灰妹哪里愿意让这胖子通过，只听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后脚一蹬，就冲李如柏扑跳过来，她跳得极高，落地之时迅猛地逮住了李如柏那匹马儿的脖子。马儿惨叫一声，毫无还击之力，奋力踢了半天，却还是被灰妹拖拽到了地上。
李如柏被甩下马来，跌了好几个步子才站稳，只喊道：“当心，这畜生拦在这里有意伤人，先杀了它再说！”
眼看着老虎准备再次伤人，崔玉枚已拔出腰间的黑竹剑来，要拦住灰妹的去路。他立起剑锋冲去，马上要接近老虎之时，却见一个人影闪过，生生压在了老虎面前。
“小心！”
崔玉枚连忙收剑，他将剑尖向下戳在地上，整个人翻腾了一圈，这才有惊无险地落在了老虎身后。
白雨竟扑在灰色老虎身前，用双手环抱住了虎头。
众人面露惊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要干嘛？
灰妹并没有因白雨的一抱平息下来，她不满地甩了甩头，径直把身板矮小的白雨甩起来半丈高，但白雨只不放手，又抱着灰妹落回地上。郭泽权被这一幕吓出一身冷汗来，但这只老虎好像只想吓唬白雨，并不想真的伤害她，这是为什么？
白雨只将头埋入灰妹的脖颈，轻声诉说道：
“你打不赢他们的，快走。”
她说着又摸了摸灰妹硕大的脑袋。灰妹龇着牙，皱起鼻子，低吼着什么，她并不甩开白雨，却也不挪动半步，仿佛要和西派众人僵持到底，守护身后离开的人。
崔玉枚冷静下来，却误错了白雨的意思，只说道：“白师妹，你仔细抱住它，绝不要动，待我立即降住它。”
眼看崔玉枚要提剑再次上前，白雨不再等待下去，猛的一把推了推灰妹。
灰妹咆哮一声，谁都不看，却仿佛明白了白雨的意思，顺着力道果真转了身子。她斜着身子，一步登天的上了树，随后便消失了。
李如柏原想立即追去，却被武嘉打断道：“先不管它，立马去追那妖女。”
白雨道：“那不过是个人影，怎么确认她就是夜来霜？”
崔玉枚看着白雨，仿佛已识破了她的心，忽然困惑起来。但他不愿师父怀疑白雨，没有多问，只肯定地说道：“她在碧江果园就穿的那身衣裳，不会错的。”
“追。”
武嘉说道。众人对视几眼，便向荒山中去了。
又进无名的山林，这一次，白雨可不希望再遇到夜来霜。她最好离得越远越好。
天色越来越暗，走得越深，树木越瘦高得可怕，满地都是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却不见任何活物的踪影。一切开始在黑暗中隐匿，自从进入这荒山的界限之后，夜来霜的踪迹也开始逐渐消失。白雨一行人追了半日，死了一匹马，跑了一匹马，速度慢下来不少。
眼看着不是办法，武嘉便道：“我往东，白小妹与崔玉枚一匹马往西，小郭与如柏步行往南，一个时辰后在北面汇合，若碰上妖女，独自守着，等我们来了用西风阵降她。”
白雨听完道：“我也可以帮上忙，我单独往北边去，这样四个方向都有人了。”
武嘉道：“不行，你不会武功，太危险了。”
郭泽权原也想提出独当一面，但听见白雨被拒绝，只觉自己的功夫也不到火候，便自觉闭了嘴。
白雨并不动摇，只拔出腰间匕首来，坚决道：“我会武功。”
莫不是在飞燕局学的？武嘉还未开口再次拒绝，白雨便转身往北跑去了，只道：“就这样定了吧，一个时辰后见！”
若是能单独找到夜来霜，就可以告诉她眼下发生的事，让她早做准备。
荒山被树丛半遮着的天上，不见半点星光。
西派的弟子们没有追来，想必他们也没时间阻拦自己，只往其余方向去了。白雨在北面的荒山中寻找着，一来二去，却是不见任何人影。难道她适才已发现有人追杀自己，如今已早早地逃远了？这倒是一件大好事。
白雨正想到这里，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虎啸声。
那是灰妹的声音。她在哪，夜来霜便在哪。
白雨又听了片刻，确认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那也就是崔玉枚搜查的方向。她迈开步子疾步奔去，只愿在崔玉枚之前赶到那里。
一路上，灰妹的声音不止，越来越像哀鸣，听得白雨有些揪心，难道他们已找到夜来霜了？难道已打起来了？难道夜来霜已输了？她越跑越快，额头上、脖子上，都是四处飞溅的汗珠。她循声就从北面的荒山上下来，忽然迈入了山脚下的一处荒田之中。
荒山之下是荒田。荒田的尽头，是一所与世隔绝的农家小院。虎啸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怎么会有这样落单的地方？
白雨寻声向小院走去，还未推开篱笆门，一只虎头就莽撞地探了出来，神情相当凶狠。
“她在哪？”白雨问道。
灰妹似乎认出了白雨，只看了看她，便坐立不动了。白雨见灰妹身上并无血迹，这院子中也无打斗的声音，这才放了心。看来崔玉枚他们还没有找到这里。
这时，屋内传来冰冷的声音。
“哪个不要命的在外面？”
夜来霜的声音。
听上去还是那么盛气凌人，令白雨听了都一时困惑，干嘛跑大老远来帮一个坏人？再说，她之前一直要抓自己当仆从，自己好不容易跑掉，如今不是在自投罗网？
白雨有些悔意，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院子。望着院子中间唯一一棵枯死了的幼树，白雨只想着，她进门只用告诉夜来霜一声，西派的人来寻仇了，你做好准备应付他们，跑掉也行，千万别什么都不知道就被西风阵团团围住，毕竟连西派的掌门人都在，会死的。
为什么来告诉她呢？大概是因为，夜来霜教会了自己用随风斩与随风掌防身，是因为她在碧江果园丢来一把新的匕首，白雨不过还她一个人情罢了。
白雨想着，又忍不住握紧了腰间小刀。万一夜来霜翻脸不认人，又想固执地将自己抓走虐待，或是开始肆意虐杀西派之人，那她该怎么办？那她就必须随时反抗，不得不将这匕首刺入夜来霜体内了。
白雨握刀推开了屋门。她才迈进去一步，便踩进了半掌深的水坑里。
唯一掌起的灯即将灭了，昏暗中，一股香味与血腥味迎面袭来——这屋子里溢满了血水。
只见一个洗浴的木桶打翻在地上，里面充满香气的水已流尽了。水里怎么会参杂了那么多血呢？
白雨抬眼一看，便知道了答案。
夜来霜裹着湿透了的衣裳，独坐在屋子的一角，背靠斑驳的墙。血是从她的口中溢出来的，将她的双唇衬得极其娇艳，有种残忍的美。
那些鲜血流过她的下巴、脖颈、沾染了整件衣裳，再慢慢汇进地底，仿佛她在用自己的生命，给土地注满另一种生命的活力。
白雨脑子里嗡嗡响起王唯熊的话。
夜来霜，是一个将死之人。
公子走之后，夜来霜一路挣扎地离开，不知是要逃，还是要追。她沿途跌跌撞撞，却撞上了西派的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又折返回小屋，似乎打算死守这里。
夜来霜披散着的长发湿透了，沾在额边，带着血味。只见她浑身分毫不动，双手只垂在两条伸直的腿边，如同柳条般，可以被任意摆弄。
只有那双灵动的眼睛还在转着。
夜来霜抬了抬湿哒哒的眼眸，神情之中，竟充满了挑衅。
片刻后，从那顶破叶笠之下，夜来霜认出了来者是谁。面对眼前这个穿着西派衣裳、身形单薄的少女，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来。
“蠢儿，你是带着那些西派杂碎来报复的？你们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杀掉我？”
白雨注视着夜来霜，有些惊讶，只说道：“是的，你现在看上去，的确可以被轻易杀死。”
夜来霜眼中生起一丝怒意。
“你来试试，看看这一次，谁死在谁手里”
夜来霜说罢，白雨不语，果真踏着血水走了过去。
还有一步之时，夜来霜使尽浑身力气与意志力，僵硬地抬起左手，她正要抓住白雨腰间的匕首，一刀刺入白雨的咽喉之时，白雨却背过了身子。
她将夜来霜背了起来，没想到这个个头矮小的女孩，力气倒是挺大。
“我们得赶快，一个时辰快到了，我如果没去北边回合，他们便会沿着我的踪迹找来的。”
她抱着湿透了的夜来霜，径直向屋外走去。
荒山之下，小院之中。
白雨头戴破叶笠，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背着夜来霜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