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个十岁的少女原本没有名字的。
若是有,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她早已不记得,或是下定决心才忘记的。
拥有名字那日也是个秋天,只是比现在要炎热一些。少女衣衫褴褛地赤着小脚走来,叩响陈王府的大门。她感到不安,可性子又是古怪,越是不安,便显得越是大胆,那双小豹子般的眼睛四处转着,骨瘦如柴的身板挺得笔直,腰间的破布条上还有一把农民下地用的耙子头。
耙子头被她改造过,如今更为锋利小巧,上面有九十八道刻痕,代表少女已经杀了九十八个要害她的人。
少女想得很清楚,这一次,无论他再怎么赶自己走,她都不愿再独自流浪了。
来开门的正是二十岁出头的朱默。朱默望着她,又是欣喜,又是惊讶,似乎又是喜欢她,又不愿见到她。
“不是将你送去富贵人家生活了,你怎么还是跑出来了?怎么又穿成了这副样子?给你的钱呢?”
少女似乎懒得回答,只伸出又黑又瘦的手道:
“给我。”
她就是来要那个东西的,这是她来的第十五次了。
朱默不肯,道:
“你真的想好了?无情丹吃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记得。”
“可忘记一切,便再也回不去了。”
“过去不好,我只想与你呆在一起。”
“……我不是好人。”
“我也不是。”
少女仰头吞下无情丹时,一阵秋风刮过,惹得门外那几颗生长着的梧桐哗哗作响。
朱默望着她,笑中带着苦涩与无奈。少女却是自在地看着他,似乎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从他救了她开始,他们的人生就已绑在一起了,她将开始全新的、由自己做主的人生。
梧桐叶落在少女肩上时,朱默将它捡了起来。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夜来霜,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
这是吞下无情丹前,夜来霜最为深刻的一段记忆。
其余的事,她果然都忘得差不多了。若是一定要想,那她只对那场初遇还有些印象。她依稀记得,在她一心反抗、一心寻死之时,有一个慌张的、善良的少年拦住了她,便决心永远对她的性命负责,而这个少年就是朱默。
每每想起这件事,夜来霜心中都会生起强烈的情感,这份情感让她清楚的知道,她是爱他的,她的人生从来只有他,也只有他真心对她好。
她也了解他,他年少时就被流放到渝州开府,被迫与一切权力隔绝,政治抱负无法实现不说,还必须装成一个纨绔荒淫的王爷,才能让他的亲哥哥朱彼留他一条性命。
他所有的痛苦与惆怅夜来霜都明白,他帮过她,救她的命,教她读书、写字、习武,给了她全新的人生。所以她也想帮他,帮他默默铲除异己,收拢人心。
她是他尝试培养的第一批死士,从前,他也从未接触过抹心丹与无情丹。一开始,他从灭妄的遗物中找到了这药方,便被无面教易容术的强大迷住了。他以为吃下这两颗药丸,除了辅助夜来霜修炼出绝世武功外,再无别的害处,练功哪有不疼的?
当他得知服用抹心丹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危害时已经晚了,不少死士丢了性命,那都是朱默费尽心思救回来的人。
夜来霜记得,他是多么愧疚呀,望着她伤伤心心地落下泪来。那时他所有感情都是真挚的,所以夜来霜并不在意,为了他少活些年头又怎样呢?没他出现,她早死了。
她是真心爱他的,爱他这一整个人,如爱朋友般爱他,如爱兄长般爱他,如爱一个恋人般爱他。
他也一样。
二十年来,他们是绝对的共谋。
只是多年过去,有些东西变了罢。夜来霜说不出他到底变在哪里,那些过去的印记,明明就还逗留在他的面孔之中,可他却能够说着动听的话,让她吞下痛苦的毒药,随后信步离去,去遥远的姑苏城,头也不回。
白雨的话在夜来霜脑海里回响了一次又一次。
她说,让你吃下毒药的人,并不爱你。
夜来霜只觉伤口一疼——那日白雨刺她刺得很深,造成的痛苦难以化解掉。
夜来霜心道,这小丫头如此刁蛮,以后定要她付出代价才行。
她走向桌前的朱默,朱默仍在专注读信,嘴角泛起一丝愠怒的笑意。他对夜来霜说话时都没抬起头,似乎认定她完全懂得自己的想法。
“你瞧,我们的小皇帝每日都跟着贾大人读书,学习如何与权贵打交道,如何将他们的权力都变作自己的,可下课之后,他竟在偷偷扶持一些落魄的寒族,向他们提供支持,希望他们能支持自己挟制权臣。要我说,他前不久在殿试时选了一个穷小子当第一名就是故意的。你说要是贾大人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像吊死鬼一样丑?”
“说明这个五岁的皇帝不是笨蛋。”夜来霜随口答道。
“他当然不是笨蛋,随口一句话就将我打发到姑苏城来办差,当着群臣就要砍掉贾漠一双腿,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如此,不是天才,就是疯子。”朱默说到这抬头看着夜来霜,露出师长的和善模样来。“你可知道,天才帝王与疯子帝王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什么?”她问道。
“他们对权力都爱不释手。”
那你呢?你是哪一种?夜来霜心中道。
“你叫我来见你就是讲这些事的?没什么要杀的人了?”
朱默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看了夜来霜一眼,笑了。
“干嘛把自己说得跟刽子手似的,我们多久没呆在一起聊聊这些了,你最是聪明,看人一向准确,我需要你的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朱默明白了什么,放下手中东西起身走向了她,他瞧了瞧她的模样,低声道:“还在生我的气,今日变的又是谁的样子?”
“紫菱洲紫娘的,怎么样,你喜欢吗?”
朱默根本不关心紫娘是谁,想也没想就笑道:“喜欢,谁的脸配上你的性子都会好看的。剑呢?无眠有没有拿给你?怎么没随身带着?那可是你从前最爱用的,我一拿回来就让他给你了,那如今可是天下第一剑,你不会因为生我气就丢了吧?”
夜来霜心中无名火起,只觉得朱默这些轻松的问话十分可笑,冷冷答道:
“我怎敢生王爷的气。我和无眠都是王爷救回的废人,理应为王爷卖命。我一声不吭逃走几个月,闹得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王爷理应罚我,没杀我已是恩典了。那把断水剑也是一样,王爷当初说给我就给我,送拿走送人就拿走送人,我不敢说什么的。既然王爷再次把它交给我,我定好好用它,替王爷铲除所有异己。”
“当初把断水剑送给朱芒,是为了让他暴露在江湖之中出尽风头,让他惹得我兄长猜疑、嫉妒、不满,惹得他们父子离心,这不是你我之间商量好的?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你走进我家来毒害我。”
“你要离开我……你怎么会离开我?”
说到这里,朱默瞥开眼睛,有些愧疚,叹口气道:
“在白崖口时,我气糊涂了,你原谅我吧,霜儿。”
他将手掌放在夜来霜脸上摩挲着,竟有些笨拙,似乎他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
“你和那些死士自然不一样。”
夜来霜望着他,他仍是那么深情、那么诚恳。忽然间,她似乎找到他与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也许,他只是没那么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了。
这些年里,朱默已经被蒙蔽了眼睛和心,看不见太多东西,看不见其他人的性命与感情。所以,他才会那么对待后来的死士们,说杀就杀,令人畏惧。夜来霜每次看到无眠那双害怕的、忧伤的眼睛,都觉得他十分可怜。
或许在白崖口时,他只是有那么一刻忘记了她是谁,忘记了她是曾经重要的人,不能够任性地杀掉。所以他才像对其他逃走的死士那样对她下毒,要惩戒她的背叛与离开。
“你在想什么?”朱默温柔地问道。
夜来霜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也许你我都变了。”
她望着桌上的书信,不愿再聊二人之间的情感,便转口道:“他们联合起来排挤你这个从不参政的王爷,小皇帝也暗中联络寒族,想改变朝廷局势,削掉你们几个监国的实权,你呢,夹在这中间,打算怎么做?”
朱默察觉到夜来霜的疏远,有些落寞,但还是正经回复道:
“明晚飞燕局总领冷史会来姑苏见我,要聊聊姑苏掌法人被害的事情。我去见他,期间,我会让孙浮之将他的几个心腹都除掉,你就留下暗中保护我。至于皇帝那边,他一直认为我是那个贪玩的傻皇叔才好呢。”
“你的皇兄已经死了,和那个人人爱戴的皇太子一起死的。如今的皇帝才五岁,不管他是天才和疯子,都很难杀掉你的。你有没有想过光明正大地与他们争,让他们看见你是谁,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瞧你?”
“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朱默冷静答道。
夜来霜仰头注视着他,朱默一愣,她已经三十岁了,可那双眼睛不管易做谁的形状,仍然散发着二十年前那咄咄逼人的神气。
“是真的不是时候,还是你根本就已沉沦在这背后杀人的感觉中了?”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你觉得我变坏了,变冷漠了,变得阴暗了,是吗?霜儿,我没有。”朱默的脸惨白起来,似乎谁这么说他都可以,但夜来霜不行。
“我没有一日忘了我想做的事情。取缔明镜局,削弱飞燕局的权力,制定新的政策赈济灾民,减免赋税,调发各地官府中囤得都快臭了的粮食给他们。重新丈量土地,让难民都有居所,或是能四处就业。每一日我都在想到底应该如何实现这些,每一日我都在暗暗寻找与我志同道合的官员。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那王府中偷偷送给西南各地难民的财物食物,都是你扮作不同人去分发的。我生在帝王家,没法将这些都说出来。”
“我知道。”夜来霜也沉下脸来。“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百姓口中那个荒诞的淫王,你一直都在默默地替他们反击官府的压迫,你是个善良的人。”
“若我拥有真的权力,能做的比这多得多。”朱默说着,目光如炬。
“我等了二十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事已至此,即便过程要不择手段,我都会往前的。”
“……王爷,你分得清楚什么是抱负,什么是自尊吗?”
“……自然分得清。”他虽是镇定,语气中却有一丝怒意。
夜来霜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愿再争。
“好。明日我去杀冷史的亲信,孙浮之暗中保护你。”
“……你不愿与我呆在一起。”
夜来霜不再回答,只是转身走出房间,临别时她想起什么,最后问道:
“当初遇见你之前,我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救我?”
朱默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沉默半晌后,才疑惑地答道:
“……怎么突然关心起过去的事了,吞下无情丹前的事,你不是一向不愿回想起来吗?”
夜来霜笑了笑,眼中忽然闪过泪光。
“我刚说过,我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