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崔玉枚顺着白雨追去,却是在迷雾中与李如柏走散,直到笛声响起,他才有声可循,登上了一艘飘荡的小船。
刚踏上船头,他只是一愣,因为吹笛之人正是白雨。
只是这个白雨与平日不大相同,她身着蓝衣,神情冷冽,根本不将崔玉枚放在眼里。
崔玉枚骤然戒备起来,只道:
“夜来霜,你扮得不像,她比你好得多。”
蓝衣白雨放下笛子中断了乐曲,讥讽地说道:“我原以为来的是她,没曾想,却是来了个废物。”
崔玉枚不为所动,只说道:
“起初,师父不愿意收她,她忍气吞声跟我们呆在一起,除了想保命,就是想找机会帮你,不愿我们捉了你。她从未与我说过实话,可要猜到她想什么,其实并不难。”
“你倒是挺了解她嘛。”
“她救了你,学你的功夫,在西风宅里受尽刁难,可你却杀了她的父母,杀了她的朋友,如今还来找她,想像从前那样骗她、耍她。”
“与你何干?”
“有我在,你休想伤她。”
夜来霜冷哼一声,忽然将衣袖一抹,像是故意要让崔玉枚难堪一般,竟变作了紫娘的样子。
崔玉枚耳根一红,顿时明白,那日自己在紫菱洲所经历的幻象,夜来霜都看见了。
“崔少侠,你那些龌龊的心事,是否都有老实地告诉这个你想保护的人呢?还是说,我来变作那个女孩的模样,亲自告诉她?”
话音未落,只见船身左右猛烈地摆了摆。
崔玉枚已冲破雾色,用剑尖指向夜来霜。
夜来霜沉肩躲避,船只狭小,她躲闪的步伐小而零碎,崔玉枚步步紧逼,几乎要把夜来霜逼下船去,他每一招都是凌厉的杀招,似乎在对夜来霜宣示着某种主权。
最后,崔玉枚一招细雨送痕,向夜来霜的锁骨抹去,登时斩断了夜来霜手中的长笛。
夜来霜也不慌张,只随手将断笛一丢,转过身子笑了一声。
片刻间,她抬手就给了崔玉枚一巴掌,崔玉枚来不及挡,只能挺住硬挨,瞬间被打退了五六步,脸颊也红了一片。他手腕一抖,还要拔剑上前时,只觉身后有人猛冲过来,急忙回身用剑一挡,手臂发麻之时,手中弟子剑也被突如其来的赤红横刀振得发抖。
原来,孙浮之已从崔玉枚身后赶到,他的横刀来势汹汹,招招势大力沉,稍不注意就要将这小船砍翻。崔玉枚退了几步,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若这时夜来霜从后面夹击他,那肯定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崔玉枚的冷汗已流了下来,可待他回头攻向夜来霜时,夜来霜却是用匕首挡住了孙浮之的横刀,中止了这场的战斗。
孙浮之漠然看了夜来霜一眼,意会了她的意思,例行公事地收起横刀,走到夜来霜身边,不再看崔玉枚一眼。
崔玉枚骂道:
“哼,看来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一个假装想救青娘出来,一个却又在她出逃时杀了她,真是惺惺作态。白雨真是傻,从前才会信任你们二人。”
孙浮之鄙夷地看着孙浮之,此人从前便是一名滥杀无辜的法捕,现在改头换面,却成为了更坏的人。
夜来霜不屑地笑笑,问道:
“说来说去,你喜欢她,对吗?”
此言一出,孙浮之惊讶地看了一眼崔玉枚。
只见崔玉枚白皙清秀,眼神中透露着一种坚定之感,从容中又带着几分永不愿看低自己的骄傲,这全是孙浮之没有的。
孙浮之垂下眼眸,不禁有些落寞起来。
“与你又何干?”崔玉枚答道。
“那她也喜欢你?”
夜来霜说罢挑了挑眉,却对上崔玉枚自信的双眼,那是一种无言的肯定与答案。
她露出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转头对孙浮之说道:“无聊,没想到她竟会喜欢那么无聊的人,我们走。”
“别再来找我们。”
崔玉枚说完,夜来霜与孙浮之已远去了。
黎明即将来临,浓雾也逐渐散去,崔玉枚回到诗仙湖与同伴汇合时,船上还剩白雨、李如柏、郭泽权、寒山、紫娘,以及死去的穷奇。
三个书生坐船走了,赵旬也走了,寒山与紫娘试图留住他,可赵旬只铁青着一张脸,说什么要与青娘最后独处片刻,便抱起青娘,乘诗仙湖背后的小船远去了。
紫菱洲一行,被穷奇下令通缉的终将不得善终,被穷奇放过的却是无缘走过一生,众人为此唏嘘不已,都在偷偷抹泪叹息。
寒山又查看了一番李如柏的伤势,李如柏先前被伤了胳膊剁了手指,今日又被孙浮之打伤,这几日若不好好养着,怕是不能参加天下武林大会了。
崔玉枚心急地叹着气,李如柏倒是看得挺开,只是自认倒霉地摆摆手,问道:“我受不受伤不重要,白雨,你这个哥哥究竟怎么回事?”
白雨失言时,崔玉枚这才将夜来霜出现之事讲了出来,加之孙浮之杀穷奇前讲的话:大学士贾漠不是好的合作对象。
不出所料,孙浮之与夜来霜背后的势力,恐怕就是国都夺权的大官之一。
寒山担忧道:“朝中权臣相斗,已有人在暗中拉拢江湖势力了。散财商会只是其中一个,除了商会,他们怕是给不少流窜之辈都开出了条件,若是能助他们夺权,就能摆脱不见天日的社会底层,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各位施主,贫僧以为,你们应该尽快将这件事告知正派的三位掌门,商量一下如何应对,皇帝刚登基,年纪太小,份量太轻,江湖上最近要出的事,不会比十五年前少的。”
崔玉枚也点头道:“的确应该尽快告诉他们才是,我看我们还是别闹小孩脾气了,早点去东派商议正室罢。”
大伙说到最后,都望着船上穷奇的尸首不做声。
一个自小被欺压的侏儒,夺权后却成为当初欺压自己的那种人,一个居高临下的霸凌者。可即便如此,他又揣着仅存的一丝善意在面对世界,实在是又可恨,又可怜。
小郭不忍心,俯下身去,将穷奇适才脱下赠予青娘的衣饰重给他仔细穿戴上,这才登上了离去的小船。
对这一切,紫娘哭得已要昏过去,几日前她与妹妹们逃出紫菱洲,计划着迷茫的人生,这才刚与青娘携手上路,怎么就落得自己孤单单一人?
白雨正想劝紫娘与西派同行时,寒山却是说道:
“白施主,中秋武林大会即将开始,你们想必要赶去与其余正派侠士们见面吧?紫施主的身份,与你们呆在一起怕是不便,不如让她先留在诗仙湖上,在贫僧这里,是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诗仙湖是流窜之辈的裁决地,来这的人都敬重寒山,想必不会为难紫娘。白雨一行人答应下来,与紫娘作别,这才启程回到了姑苏城内。
救了好几日,最后谁都没救成。
一路上,大伙相顾无言,青娘的死,赵旬的离去,孙浮之的改变,都使白雨感到深深的伤心,她望着手中那把失而复得的随风,便想起孙浮之与夜来霜竟变作了同一种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孙浮之身穿飞燕服与世间规则抗争的模样,白雨是绝不会忘的。他将木叶细心捡好递与白雨时的温柔模样,白雨也是绝不会忘的。可这个说着风雨无阻的,有些稚拙阴郁的兄长,如今究竟去了哪里呢?
红面具与红横刀,人们将来又会怎么说他?又要如何才能救他?
白雨不禁在心中问道:夜来霜,你与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还要从我手中夺去多少重要的东西?
迷雾散去时,夜来霜也与孙浮之一起来到了姑苏城飞燕局的门口。
孙浮之望着眼前高耸的建筑,这里比龙门阵飞燕局还要大,还要庄严,若是吴森从未出现,白雨是不是已经被孙敞嫁到了这里?若是自己没有被两个法捕背叛,是不是已经及时从侏儒帮救出白雨,与她浪迹天涯,或是带她离开一切纷争,去到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若是他的身心没有经过抹心丹的改变,没有答应陈王的条件,那么今日他会不会听从白雨的话,与她再不分离?
孙浮之有些恍惚,直到他看见手中那把红横刀,才不得已回到了现实之中。
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夜来霜望着出神的孙浮之,不满道:“那个废物说的是真的,你将青娘杀了?”
“我不知道青娘是谁。”孙浮之冷冷答道,似乎觉得这事无关紧要。
“小法捕,你还是在龙门阵的时候可爱些,现在拿着这红刀摆一副严肃样子,有些做作。”夜来霜不屑说道,似乎对孙浮之杀了青娘一事很不高兴。
孙浮之与夜来霜对视一眼,从他的眼中,她只感到强烈的恨意。
“夜来霜,等这把横刀杀完要杀的人,完成与朱默的约定,第一个要找的便是你。”
“杀了你妹妹生父生母的人,你是绝不会放过的,对吗。”夜来霜笑笑,她杀白一东的事已是天下人皆知,人们总有各种理由要杀她,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好,服用抹心丹的人大多短命,等你我都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也不迟。”
飞燕局的大门徐徐打开,孙浮之率先走了进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只剩夜来霜一个人兀自穿过飞燕局的大厅,走向主人的居所。
今日是朱默从金陵到姑苏城的日子,自白崖口农家小院一别,二人已两个月没见,此刻,他正在房里等候着夜来霜的身影。
进屋前,夜来霜想卸下紫娘的模样,这原是她为了激怒崔玉枚变出的。可一时间,她又不知该用哪一副新面目面对朱默,思考片刻后,夜来霜忽然恼火起自己来,那不过是个给她下毒的王爷,狠心无情,自己用谁的面容见他不行,何必要上赶着取悦他?她心一横,决定什么都不变地走进去。
夜来霜推门而入时,朱默正在伏案读信,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与多年前不一样,他的眼尾已有了一道向上扬起的纹路,就算面无表情,左边的嘴角也永远有一道微微弯曲的皱纹。那是他常年对世事露出嘲讽神情后才得以形成的痕迹,是他这些年来野心勃勃、轻视一切的象征。
从前,夜来霜向来喜欢他深藏的野心,那使他总是生命力十足,双眼里迸发出一种活力,他是温柔的,永远努力保持温度的,懂得倾听的,聪慧的,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流泪也会示弱的男人。
何时开始,他变得如此无情和疯狂?除了野心,他还剩下些什么别的东西?
冷漠。
夜来霜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这扇象征着姑苏城权力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