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查出来了吗?”老法捕捂着鼻子问道。
“有个要饭的倒是看见了,杀死陈大人的人又是他,拿把红色横刀,带个吓人的红面具。”年轻法捕答道。
“就是那个最近四处杀法鹰的无面鬼?”
“嗯,从前没听过这号人啊。”
老法捕望着陈大人的尸首,皱了皱眉,
“这些死士太猖狂了,都是京中那些个大官的把戏,争来争去的,才叫这么多官员陪葬。”
年轻法捕心中惶恐,问道:“那你说,我们的掌法大人会投靠哪一边?”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法捕忧虑道。“但愿他选对人,别带着我们也死个不明不白才是。”
七星床上的陈大人面目全非,衣裳上明镜局法鹰专属的白飞燕也被划了个稀烂。
法捕们最后看了他一眼,掩鼻匆匆离去了。
——襄阳城二名法捕的谈话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迷雾中,白雨的问话四散向远方,等待着那个人的回音,即便在这个世界上,他早已死了。
即便孙浮之死了,但他的声音,白雨听了十余年,是绝不会忘的。
她悬着一颗心,等待着那日思夜想的回音,又怕回音在此刻成真。她多么希望孙浮之还活着,可这样一个蒙面杀手,又怎么可能是正直得令人心疼的孙浮之呢?
片刻之后,雾中果然有一个回首而来的身影。
他身穿一袭最为朴素的黑衣,脸上不规则的红面具与腰上的红横刀显得额外扎眼。
是啊,这是一把横刀,与他也是很相配的,只是颜色太过嗜血了。
隔着两艘小船,孙浮之与白雨终于认出了彼此。
白雨望着他,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她又是悲伤,又是高兴,径直向他走去。
可她没想到,孙浮之竟然后退一步,扭头而去了。
“你站住!”
白雨喊着,也跟随着孙浮之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她踏着船只与水面,踉踉跄跄,宁愿摔进湖中,也不肯停下脚步。她只觉得前方孙浮之的身影既不舍得真的消失,却又不敢停下靠近自己。
为何不敢面对自己?为何活着却不来找自己?为何好不容易再相见,却要逃走?白雨有些委屈,也有些气愤,她见一旁是湖中湿地,便摸到腰后那把夜来霜的随风,看准孙浮之的耳侧便掷了出去。孙浮之只好回头接招,不由得慢下步子来,白雨这才追上他,一拳出向湿地的方向,不得已下,孙浮之只好接住随风,往湿地而去,溅起了一片水花。
二人停在湿地上,却始终隔着五步的距离。
白雨这才看得真切,孙浮之面具下的眼眶早已通红了。
孙浮之望了一眼这把奇特的随风匕首,只道:
“这一刀好厉害,追我时的轻功也好厉害。你学会武功了,像你从前一直说的那样,真好啊。”
他说时好像笑了,似乎白雨好,他就感觉好一样。
白雨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也笑了。
“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龙门阵一别,你说会来找我,我刻意留下踪迹,等了好久呀,原本以为只要一会你就会出现的,谁知现在竟然已入秋了。真奇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哭,明明该高兴才对。”
“嗯,别哭。”孙浮之也笑着流下泪来。白雨哪里知道,为了能见到她,他的身体与心灵经历了何等的折磨啊。
白雨看见孙浮之的面具之下隐约探出了一些伤痕来,便担忧地问道:“为什么戴着这么一副面具,你受伤了吗?”
说罢,她一步一步走向孙浮之,温柔地探出了指尖,想要抚摸他的脸,想要取下他的面具,确认他的状况。
就在她刚刚触碰到孙浮之时,孙浮之却侧过头一避,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他的眼神惊慌起来。
“你别看。我……我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你就是一样的,你是我的哥哥孙浮之,永远不会变的。让我看看你。”
白雨看了一会孙浮之,似乎试图融化一些什么东西。她再次伸出手去,可孙浮之仍是后退,最后他拉住白雨的手,阻止了她。
他没想过会在此刻遇见白雨,他什么都没准备,他没准备好面对如今的自己,更没准备好面对他最在意的人。
“……不要。”
“为什么?”
“你不会懂的。”
“那就让我懂啊。”
两个高兴又心碎的人彼此注视着,白雨的泪不断滑落,孙浮之心中不忍,伸手想要替她拂去,可白雨只是自行抹去,努力调整着她的情绪。是啊,孙浮之心道,龙门阵一别,她独自逃亡,又面对了不少事情,此刻看上去倒是坚毅、勇敢了不少。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需要自己保护的妹妹了,
“爹死那天,我就在下面看着,吴森在刑场上亲口说,你已经死了。我不信,因为飞燕局上挂的死人……没有你的。可后来我遇到了他,他还是说,你已经死了。我每日都梦到你,这三个月你去哪了?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龙门阵那一日,我受了伤,功夫也差点失去了。”
“是夜来霜伤了你吗?就是追我们的青衣女子,还有她的老虎。”
“不是。”孙浮之苦笑道。“是我对人的轻信伤了自己。”
“什么意思?那你好了吗”
孙浮之道:“好了,我最近被一个人收留,这才好转了。你放心,吴森已经死了,我替爹报仇了。”
“你杀了吴森?他背叛了爹,可他却放了我,我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想,他就算欺骗了我们,可对我们多少还剩下几分真挚的,对吧?”
孙浮之不言,似乎不愿再提起这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
“那收留你的是谁呢,是他给你这红面具和红横刀吗?”
“嗯,我不能说。”
白雨似乎明白了什么,追问道:“来杀人也是为了他吗?”
“……”
“他是坏人,对吗?”
“这世上的好坏,我早就分不清楚了。”孙浮之冷冷道。“重要的是,他能够让我恢复武功,能够助我杀了害过我们的人。”
还有,没有他,我就不能活着找到你了。孙浮之心中念道,却说不出口。
“所以他要我杀谁,我就杀谁。等我把答应他的事做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杀那些仇人,替白家翻身。”
孙浮之的语气有着几分克制的欣喜,不知为何,这份欣喜只让白雨感到害怕。
她摇摇头,说道:
“你不要再去杀人,我们一起回西派好吗?他们知道我们的事,他们会帮我们的。”
孙浮之一愣。是啊,白雨用半首西风曲名震天下,加入西派的事早就传开了,他这才好好看了一眼白雨的衣裳,那件纱衣之中,便是西派的青竹白袍了。
一见这白袍,他便抵触。
“不去,他们不会欢迎我的。”
“不会的,何况,他们欢不欢迎你才不重要。”白雨一把抓过孙浮之的手握着,坚定不已,再也不想放掉。“我不管你与别人有没有约定,既然我们还能活着见到,就再不应该分开了。”
孙浮之感受这那双小手的力量,他试图抽走,可白雨就是不让。他瞧着白雨,这才发现白雨有些委屈,她根本不明白,孙浮之为何这么久不见,却要一直躲开她。
片刻犹疑后,孙浮之心软下来。他轻叹一口气,反握住了白雨的手。
可这时,白雨身后跟来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型宽阔,一只胳膊受了伤,只担心地望着白雨说道:“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每到这种时候就跑得这么快,总是一个人追来啊?”
说话之人正是李如柏。
话音刚落,白雨见孙浮之的眼中瞬间燃起了恨意,那双适才紧握住自己的手也为了拔刀而松开了。
李如柏还未来得及靠近白雨,一把狠辣的赤红横刀便朝他斜着劈了过来。
李如柏连忙歪头躲去,身子与地面仰成两条平行的线,即便如此,仍是被斩落了几缕长发。
可李如柏并不生气,他早就从白雨口中得知,她有个叫孙浮之的哥哥,他只当孙浮之不认识自己才刀剑相向的,此时并无还手之意,客气说道:“兄台莫误会,我是白雨的好友!”
可孙浮之并不停,冷冷说道:
“我说过定当加倍奉还。”
李如柏听得云里雾里,哪里想到白雨的哥哥就是那日在白崖口挨打的乞丐。即便那个乞丐还向李如柏口口声声报过自己的姓名,李如柏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当白雨提起孙浮之三个字时,他全当没听过似的,压根没把二人对上号。
又一刀砍来,李如柏步步退去,孙浮之却是招招凶狠,几十招下来,李如柏有些恼火,只道:“你这样蛮不讲理,那我也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李如柏忽然侧身倒地,掌心向地上一拍,一拳向孙浮之膝盖推去,孙浮之膝盖一软,身子止不住前倾时,耳朵便被李如柏狠狠砸了一拳。
孙浮之登时耳鸣起来,挥刀一挡,才闪出空档来后退几步。
可李如柏再出一拳时,只觉得虎口一麻,已被另一人的拳头挡掉了。
他气道:“白雨,为何你也打我!”
原来李如柏还手时,白雨不愿孙浮之再受伤,便奋力打开李如柏的拳头。
她神情愧疚,也有些无措,只道:“对不起,李如柏,但你不要伤他。”
李如柏叹一口气,可即便他同意收手,孙浮之也是不愿意。孙浮之刀一横,又攻了过来,一心只想杀了李如柏,报白崖口那日被痛打之耻。
“你!哎……”
李如柏却听了白雨的话,果真不还手了。
可他胳膊本就受伤,先前过招已是吃力,现在只是挨打,更是力不从心,有好几次,孙浮之的赤红横刀都从他的皮肤上划过,他又是气恼又是着急,道:“阁下搭错哪根筋,为何对我如此大的恶意?”
言毕,孙浮之那赤红的凶残面具已来到他的眼前,宛如梦魇中的夜叉一般。
“你说呢,李兄。”
李如柏愣了愣,这才眼神一变。
“是你,白崖口喜欢柳七的那个法捕乞丐!”
孙浮之一脚踹向李如柏的胸口,李如柏喷出一口血时,那赤红横刀已直逼他的面门,令李如柏躲无可躲。
死到临头,李如柏无畏地闭起眼睛时,白雨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她没有还手,没有出招,似乎不愿与孙浮之打,可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哥哥杀了自己的朋友。
孙浮之有些失望,道:“你要帮他?你喜欢西派,对吗?”
白雨也不解道:“你为何要杀他?”
“我要杀的就是官府正派。”
“可我就是正派啊。你不是也想成为好的法捕吗,不是也喜欢正派侠士吗,你怎么变成这样?”
二人四目相对,泪眼朦胧,却只是沉默着,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大雾中忽然传来了笛声。
孙浮之回过神来,望了望笛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白雨与李如柏,收起了横刀。
“我要走了。”他说道。
“去哪?”
“你不用管,也不用再追来,因为我就是这样。”
“孙浮之!”
白雨还想追进雾中时,李如柏吐出一口血来,她连忙扶住李如柏,忽然想起老豇豆死去的模样,这一次,她为了李如柏这个朋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自私地追去了。
孙浮之的身影逐渐在雾中远去消失,白雨的心也被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对她来说,过去的一些人与事,如同雾中看花,将永远也看不清楚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