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苍白的弯月将整个黑夜照得泛蓝。雪原被黑白二色切割,要么是月光照射下的雪白,要么是远方高山压过的黑影。
白雨立在黑影中,崔玉枚立在白雪里。
二人都打量着彼此一年来的变化。
崔玉枚身披纯白大氅,从前高高束起的乌黑头发,如今却是随风披散着,显得有点郁郁寡欢。他的眼窝凹陷了些,脸部轮廓更加硬朗,坚定中多了几分冷漠。那几缕银发与两瞥胡子也是新长出来的,宣布他已不再年轻。
白雨虽将这变化看得足够清楚,却仍觉恍惚:还是那件西派白衣,还是那把黑竹剑,一如第一次在碧江果园遇见时一样,那时为了活命,她用随风划破他的脖子,他毫不在意,誓要保护白雨。
崔玉枚额头上横着的刀疤十分明显,那是夜来霜在缥缈峰时留下的。
他汗巾下的腰牌也改变了模样,那支青竹,终于摆脱了缠绕的金龙。
他没变,却变了。
见他久久不语,白雨淡淡开口道:
“不问候我吗,师兄。”
崔玉枚眯了眯眼睛,似乎无法将蓑衣中的白雨看清,似乎站在对面的那个女子,他也完全不认得。
良久后他才轻声说道:
“真奇怪,你像完全变了个人,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变呢。”
白雨听完,将两只手腕上的疤痕毫不遮掩地露出来,触目惊心。
“托你那背后的一剑,我不得不变。”
见白雨眼中有恨,崔玉枚无奈地笑笑。
“你把我当作坏人了?”
说罢,他摇摇头。
“不管你怎么想,这一年,武林终于变好了。不愿拉帮结派的就自立门户,愿意维持原状的就继续做同门,十六年前被剿杀的英雄们四处隐居,我们将他们从暗处拉回来,让他们如今也能自在地活着。而那些不怀好意的流窜之辈也被我们赶尽杀绝,如今处境更是困难。不仅如此,朝堂也发生了变化,陈王当权后肃清大批贪官,颁布新政救助难民,飞燕局终于不只是抓什么叛贼,也要为老百姓做点事了。你知道吗,若你是此刻从龙门阵逃走,人人都会保护你的。”
白雨轻蔑地笑了。
“那我还得感谢你了。崔玉枚,这一年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帮助弱者,为他们卖命,也不轻易向强者低头。你与恶人斗争,也愿意救那些受难的流窜之辈,并不是为了声名。在紫菱洲时,我一度以为你变了。可惜,你的内心太过脆弱,所以好胜心与嫉妒心都太强,太需要旁人认可。为了让你那可悲的尊严不受羞辱,你会不择手段伤害任何人来往上爬。这些我都想通了,只有一点没想明白。”
崔玉枚脸色阴沉,如此听着,他嘴角抽动了片刻,似乎感到极其难堪。
“你究竟是受尽羞辱才选择成为奸诈之人,还是因为你本就奸诈,才会屡屡受辱?”
“……”
“是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觉得,你爹当初能越过清风当上武林盟主靠的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善良?”崔玉枚说完冷笑起来,笑声有些阴狠。
“错。你爹靠的是暴力,绝对的暴力,以及狠辣的手段与滔天的野心。白雨,要掌握权力,要改变天下,是需要有人牺牲流血的。”
白雨叹了口气,她已经受够了。
眼看月亮悄然改变着方位,那一抹黑影也已从白雨头顶消失,她抬头看了看,伸手一拉肩上绳子,蓑衣便掉落在雪地上,只剩那件轻便的黑袄。
“罢了。你说得对,改变天下是会流血的。”
白雨缓慢地拔出腰间的二十四桥,二十四桥的剑身与剑鞘仔细触碰着,像是一首凛冽的乐曲。
“但若要流血,应该先流你自己的血。”
出鞘瞬间,剑光一闪,白雨无影无踪。
崔玉枚只静止不动,似乎聆听着什么。
白雨的声音在雪原中忽隐忽现。
“还记得金陵城外,银杏树一战,我与你是用什么招数开始的吗?不记得了吧,因为走进姑苏之后,你心中的恶门就打开了。”
崔玉枚不答。
可他知道,那是一剑中的问明月。此招中充满疑问,不解,愤懑,是少年人的悲情。
片刻后,崔玉枚忽往右后方退后半步——这半步正巧躲过了白雨的杀招。
白雨正是用问明月开启这场杀戮的。
只见崔玉枚的大氅被一闪而过的二十四桥割断落下,若不是这半步,断的就是他的头了。
眼看白雨还在急奔,他额上的青筋微微凸了起来。
“西风几门功夫里,我最不喜欢迷踪步,花哨,无用,三师弟就是死在这两点。”
言毕,黑竹剑已无声出鞘,剑身上的青竹在雪地中自在攀爬。
崔玉枚虽看不见白雨去向,却可以用耳朵听。
他退步回身,拦腰一砍,果然捕住了白雨的行踪。
白雨身形出现瞬间,他只将剑往前抖了半寸,剑锋已直指白雨的心口。
白雨脚尖压雪急停,后仰与地齐平退去时,崔玉枚却是后发制人,飞出一剑索命。
眼看无法躲避,白雨运气在左手之上,随后乱拳一出,还未够到崔玉枚手中的黑竹剑,已将这温柔的杀器震飞了。
“你功夫长进不少,苦练过吧?”崔玉枚失去兵刃,脸上却浮现了笑容。
他接着说道:
“可惜我也是。”
白雨只感到一阵雪风从上方刮过——那是崔玉枚的掌力带出来的。
只见崔玉枚指间带动肋旁穿出,脚上平圆一走,竟打出一招八卦六十四手中的孤雁出群。
这一招快慢不好分辨,白雨又在惊惑中慢了半步,只能运气生接下这一掌,往后飞出十余步,才单手一拍雪地翻身而起,站稳了脚跟。
崔玉枚并未追来,他兀自往天上一走,踏在那被震飞的黑竹剑上,颇有奔月之势,倒像是个雪中仙。
直到崔玉枚脚尖轻轻一点,黑竹剑这才慢悠悠落了地。
绝妙的功夫。白雨擦了擦唇角流出的血,面不改色。
“你瞧,如今的武林多好啊,与我一般没有身世的普通弟子,不仅能学西派的功夫,还能学北派的功夫,甚至学东派的功夫。我们这样的人拥有了更多机会,即便我的师父不将内力传给我,我的爱人不将招式教给我,我也有打败清风的可能。”
说到这,他将黑竹剑一抖,清了清剑身上的残雪。
“等到那时,我会到你坟前告诉你的。”
崔玉枚骤然来到白雨面前。
双剑一触,地上积雪四处飞散开来。
二人招式奇快无比,一攻一守间根本难以看请,只像是黑白两团影子在乱飞。
他们是如此熟悉彼此的招式,每招都有预判,每招都有后手,绝不让对方先自己一步,因为他们都知道,但凡出现半点差错,便会在这雪原丢了性命。
事到如今,他们谁也不会放过谁的。
可百招之后,白雨不由得开始步步后退。
崔玉枚的一剑比从前快得多,也狠得多,他一剑而来,容不得她有半点犹疑与思考时,下一招八卦掌已至。这一年,崔玉枚将八卦六十四手学了大半不说,还试图将西风一剑与八卦掌融为一体。
一剑的快与八卦掌的柔结合,造就一番别样的阴狠风格来,倒是符合他的为人。
顷刻间,白雨只慢了半招,身上的黑袄已被快得看不清的黑竹剑划破,脚下雪地也全是斑斑血迹。
既已受伤,缠斗下去只会更慢了,白雨变招乱拳而出,用醉仙问路与崔玉枚对了一掌,这才拉开一丈距离,得到片刻喘息的时机。
崔玉枚挥剑迎向白雨时,白雨却是步子一点消失了。
风雪中,白雨忽然想道,崔玉枚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既然他说他讨厌迷踪步,说明他最怕迷踪步。
白雨回想着崔玉枚适才的招数,他的剑比自己快,可脚步却比自己慢。
她笑着飞驰起来,绝不停下。
崔玉枚站在原地,周边雪地闪出十几个黑影,重叠的脚印已绕成一个圈。这圈越缩越近,黑压压地将他包围,但他并不慌张,只要等黑影接近之后再识破。
可所有黑影竟一并消失了。
四周也再也没有新的脚印。
他疑惑之时,头上月亮的光被挡住,一片阴影盖在他的头上。
抬头之时,黑影从天而降,如被风吹拂的落叶般左右摆动,忽上忽下,时快时慢,叫人根本看不清楚。
崔玉枚心惊道,才过了一年,她竟已能在天上行走了。他哪里知道,白雨这一年在诗仙湖上练功,每日都在江河波涛上行走,一如当年的夜来霜。
眨眼工夫,白雨已坠到崔玉枚身后,崔玉枚回身挥剑已来不及,被踢飞了一丈远。
他吃痛地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迷踪步,这是夜来霜的鬼影步。
“你终于还是用妖女的武功了。”
话音刚落,白雨那忽快忽慢的身影又闪到他跟前,崔玉枚一招依山挤靠时,白雨再次鬼魅地消失了。
她回到崔玉枚头上,双手握二十四桥,从斜下方往上劈出。
崔玉枚披散的长发被细窄的二十四桥斩断。
二十四桥即将撕破崔玉枚头皮时,崔玉枚双手握黑竹剑挥砍过来,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一道银光飞过,白雨的脸颊被描上一道血痕。
她手中的二十四桥竟被黑竹剑劈成了两半。
崔玉枚眼神冷漠,手臂一沉,那黑竹剑便顺势往白雨肩上劈下来。
这一次,他再也不想留下白雨的性命。
白雨要输了。
就在此时,什么东西从天坠到崔玉枚的眼前——是武嘉治好的那只黑眼鸽。
“啊……”
黑眼鸽抖动脖子从崔玉枚脸上掠过,啄瞎了崔玉枚的左眼。
千钧一发之时,白雨看着他受伤的眼睛。
腹部,她默念道。
骤然间,后腰上的随风已来到她手里,只见她跪下往前一迈,虽躲过致命一劈,却仍被黑竹剑的剑鞘砸中肩膀。
“是的,我喜欢夜来霜的功夫。”
白雨吐出一口血来,她浑身是伤,已紧紧抱住了崔玉枚。
崔玉枚握着黑竹剑不放,脸上神情却凝固住了。
“从前你们告诉我,鬼影步、随风斩,这些都是邪门功夫,为正派所不齿,叫我不要学,我听了。可你看,你学的都是正派功夫,却仍长成了一个坏人。所以我不想听你们的了,若我练的是邪功,干的却是好事,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功夫坏不坏,到底还得看人。”
崔玉枚皱了皱眉。
原来,白雨拧了拧插在他肚子上的匕首随风——适才那一跪,白雨已将随风插入了崔玉枚的肚子里。
她不看崔玉枚,微微摆动小臂,只将随风迅速拔出来,又迅速地再次插进去。
一次又一次。
一,
二,
三,
她默数着,在崔玉枚的肚子上插了十几刀,每一刀却都快得几乎看不见。
十四,
十五,
崔玉枚只是抱住怀中白雨一步步后退着,神情波澜不惊,五脏六腑却被那把随风捅得七零八碎。
她就这样捅了他三十八刀。
直到崔玉枚腹部的白衣稀烂,直到那里被鲜血浸湿,白雨才将随风拔了出来。
拔刀瞬间,她站起来拽住崔玉枚的衣襟,膝盖一抬一弯,急遽地踢断了他的左腿。
扑哧一声,崔玉枚不得不跪倒在白雨身前。
崔玉枚还想反抗时,白雨轻轻握住他拿着黑竹剑的手。
她用随风绕着他的胳膊割了一圈,无声无息,已将他的手腕割断了大半。
崔玉枚的右手掌藕断丝连地挂在小臂上,断了一半的手掌挣扎得握着黑竹剑不放,很快就被沉重的剑身拖拽到了雪地上。
皎洁的月光之下,崔玉枚跪在白雨面前,瞎了一只眼睛,骨折的左腿严重变形,腹部三十八个窟窿不断流血,浇得雪地形成一个血洼。
他被斩断的头发不规则的飘动着,断手与黑竹剑都落在不远处。
是他输了,可他还活着。
白雨仰头松了口气,她抬抬眼眸,用那满是血迹的脸望着月亮,神情略显疲惫。
飞雪落在她的睫毛上,结束了,天又要下雪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崔玉枚,他仍然顽强地活着,虽然浑身是伤,无法行动,却不会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白雨问道。
崔玉枚抬眼看着白雨,抿了抿嘴。他也有些累了。
“有。”
说罢,他忽然流下一滴泪来。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二人陷入了沉默。
忽然开始纷飞的大雪落在他们身上,似乎要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直到白雨肩上已覆上一层薄薄的雪,她才漠然叹道:
“也许吧。”
崔玉枚呆住片刻,笑了笑。
“……那就好,总是有很多人围着你,师父喜欢你,如柏喜欢你,泽权喜欢你,东派的人也都喜欢你,我以为你早就看不见我了。我以为你与他们一样,最后都会变得看不见我。我做百件好事,你们都不爱我,可我做一件坏事,你们却都会怪我。”
白雨咬了咬嘴唇。
“崔玉枚,你后悔吗?”
他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
“不。只是想起来,觉得对不起方修。哎,但愿她已喝了孟婆汤,没再怨恨我。”
虽是意料之中,白雨仍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了,小师弟与来宝已跑走了,你不用去止风山庄了。”
“……好。”
崔玉枚看着白雨,从前的深情不再,只剩无穷无尽的厌倦。
“因为你是白雨,所以死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会放过我吗?”
白雨脸色苍白,却没流露出半分情感。
求真、善良、真挚,都不见了。
“我相信过你。”
言毕,白雨一刀刺穿了崔玉枚的右眼。
再拔出来时,崔玉枚往前倒在了雪地之中——这一刺,将他的后脑勺都刺穿了。
白雨凝望他片刻,随后打了个抖。
她在雪地里艰难走着,拾起蓑衣披回身上,看了看那把折断的二十四桥剑,断定它是无法修复了。
随后,她只好把断剑插入雪地里,踢开那了无生气的断掌,拾起了无声的黑竹剑。
白雨用黑竹剑挑起那件雪白的大氅,轻轻盖在了崔玉枚的背上。如此一来,崔玉枚所有的伤口都被遮掩起来,身下的血迹也被遮掩起来,一眼看去,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睡吧。
她握着黑竹剑,踏着越来越深的积雪离去了。
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崔玉枚的身影了。
一片木叶随雪落下。
不知在雪中走了过久。
她终于大哭了起来。
可即便是哭,白雨也绝不会停下。她也再无法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