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雪皑皑的邢州街头,穷小孩光脚奔向不起眼的草莽书屋报信。
那是写出底层流窜集的老窝。因为武林盟主清风与新派掌门崔玉枚对散财商会的打压,流窜集已停滞很久了。
今日是再次下笔的大好日子。
天下人都会想知道这个消息的。
新派掌门崔玉枚,死了。
——邢州街头
雪山深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只一所新修的木屋孤立在冰冻的湖面旁。
五百步开外,湖中央有一个洞。
清鱼子将马尾毛做成的钓线放进冰洞里,拽起来一条大鱼。她满足地笑笑,随后沿着冰面往回走去。
这木屋被精心打理过,墙面细心地做了保暖,屋里暖和温馨,摆满了书与字画不说,还有骰子弓箭,外加一把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老琴。
李如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木屋中央的熊皮凳上。
“夫君回来晚了,莫非是猎着了冬眠大熊?”
清鱼子刚说完,脸上笑容已消失了。
李如柏浑身衣裳烧得稀烂,脸上四处散布着被火灼伤的伤痕。
“怎么伤成这样?”她连忙捧着李如柏的脸查看着,又是问了几句,李如柏全都不答,像是傻了。
良久后,他才委屈地说道:
“娘子,我知道山下发生什么事了。”
清鱼子手一抖。
自离开姑苏以来,他们到这雪山居住,劈柴打猎,钓鱼作诗,不问世事,忘却功名,好不快活。可不久前,他们下了一次山,武嘉身死,白雨重伤不见踪影,这些事一一传到他们耳朵里,从那以后,所有幸福与快乐便一去不返了。
李如柏想要立即下山,清鱼子却劝他:你既已选择与我如此共度余生,就不应该再插手江湖事了。
她劝住了他,即便太过冷漠也无所谓。她害怕下山后的生活,她知道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失去些什么,山下的世间就是这样。
不要下山,什么都别管,只要一起生活就够了。
可看着此刻的李如柏,清鱼子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做到的。
李如柏握住清鱼子的手道:
“他们说,伤白雨的是崔玉枚,杀我师父的是清风,你信吗?这不可能,大师兄喜欢白雨啊。”
听见父亲的名字,清鱼子脸色死灰。
“你打算如何?”
“我想下山,我想去弄清楚,我不相信。”
清鱼子站在他身前,疼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可若是真的,我们又如何呢?”
李如柏红着眼,难以作答。是的,若是真的,那等待着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仇恨与杀戮了。
清鱼子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一年前我们已约定好,从此以后,我不是北派掌门之女,你也不是西派掌门弟子……我们不要回去,好不好?”
李如柏回抱住清鱼子。
“可我做不到。”
李如柏不敢对上清鱼子伤心的眼神,低头走出了木屋。
雪原的驿站中,摆放着一条铺着狗皮毯子的长桌,走镖的三十多个汉子们拍了拍雪走进来,围桌而坐,啃着适才烤好的羊肉,瓜分着刚从地窖抬上来的酒,好不热闹。
店小二忙不迭收拾着,总觉得隔壁只点了两碗面的小女娃娃混迹在这些大汉当中,却又始终没抓着现行。
小三妹偷摸惯了,哪里会被店家抓到?
她桌上桌下四处乱钻,三两下就摸到不少好粮食,只见她一溜烟就跑回自己桌上,统统放进赵旬面前寡淡的面汤里。
“是干净的,没人啃过!”她偷偷说道,脸上红通通的。
二人唯一的这点盘缠,是逃跑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小三妹攥着这些钱,却几乎一分没用到自己身上。一路上,她都给赵旬买最好的,自己吃最差的,赵旬有些愧疚,夹了好些羊肉放回小三妹碗里,只道:“你也吃啊。”
小三妹连忙护住碗道:“我身板小,吃这些就够了!而且我不喜欢吃羊肉,膻得很!”
看着她护碗的模样,赵旬这才察觉到,这一年她瘦得快脱相了。她虽笑着,脸蛋却是红得发紫,呼吸也是急促。
“你发烧了?”赵旬担心道,“我替你看看罢。”
“不用,我没事,我怕热,一会出去透口气,吹吹风就好了。等吃完了,你好好歇一会,精神一些了我们再上路。店家说前面就是乌鸦村,乌鸦村前面就是商丘城,进了城,我就有办法联系到侏儒帮其他人了。”
赵旬还想再劝时,店家发出啊的一声,引人侧目。
原来是走镖的给店家讲起了城里的见闻——底层流窜集出新一册了。
“散财商会胆子够大的,咱们的清风盟主和崔掌门如此打压他们,他们还敢顶风作案。”
“嘿,出事的要不是打压他们的人,他们还不至于写那么多字儿来庆祝呢。”
“谁出事了?”
“敢信吗?咱们年少有为的崔掌门被人残杀在雪原里了!都冻成冰窖了才被人发现呢!”
赵旬一惊,崔玉枚在紫菱洲中的讨厌模样他还记得,他杀守洲鬼放走娘子们的恩情他也记得。
他怎么会死?
“大家都说,除了清风掌门,崔掌门功夫天下第二,谁杀得了他?”店家也是问道。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镖头饮一口热酒,叹道。
“杀他的就是白雨!”
此言一出,小三妹与赵旬对视一眼,都是不可置信。
商丘城内,底层流窜集早卖空了,白雨杀崔玉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白雨由蛮荒的雪原回到人烟中来,在城中最大的客栈要了间房,沐浴更衣完,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便下到大堂吃饭。
她就是要听听人们如何议论这件事。
人人都在惋惜崔玉枚的死。
“那白一东之女被妖女夜来霜抓走,崔掌门可是伤心地找了她整整一年啊,她为何恩将仇报?”
“崔掌门死得毫无尊严呐,瞎了眼睛断了腿,肚子被捅了几十刀,脑袋都被捅穿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我看这也是商会的人瞎编的,是他们被逼急了才派人暗杀崔掌门的,还捏造事实,搞什么离间术,坏得很!”
“非也!流窜集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先前的东派弟子亲口给他们讲的,那弟子在止风山庄当差,说酒疯子从前借给白雨的二十四桥剑就断在崔掌门旁边。何况崔掌门功夫极高,能杀他的人有几个?”
“也有可能是夜来霜嘛,她抓走白雨,用了她的剑……”
“可崔掌门的腰上,挂了一片奏西风曲的木叶啊!”
众人沉默。
“……哎哟,这事要是真的,这个白雨的功夫就在崔玉枚之上啊,那她可变成了个更不得了的人物了哟!”
“可不,无论好坏,她的功夫起码是天下前三的!”
白雨听得认真时,发现隔壁桌有个陌生男子正兴趣盎然地看着自己。
陌生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着素衣,气宇不凡,一双眼里充满自信。
他正在独酌。
“要吗?”
见白雨回头看自己,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酒壶。
“不,我不喝酒。”
“你说她为何要将木叶留在死人身上?”男子客气问道,只是这客气之中,又怀着深深的傲慢与无礼。
白雨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了让人知道她是谁。”
陌生男子笑了。
“那现在出名了,她会高兴吗?”
“没什么可高兴的。底层流窜集大肆宣扬此人功夫卓绝,不过是为了对付打压他们的清风,说到底都是利用罢了。为这些虚名高兴,简直愚昧至极。”
“说得好。”
陌生男子有些钦佩地打量着白雨,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他看得实在太过认真,不放过任何细节。
白雨冷笑道:
“当心自己的眼睛。”
男子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你误会了,我看你,是因为你长得太像我的两个故人。我原本以为自己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但好在没有,因为我一见到你,就能认出你是谁,你与你娘亲长得一模一样。”
白雨愣住了。
半晌后,她才摇头道:“阁下认错人了,我家乡离得远,父母死得也早,你不可能认识的。”
男子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渝州龙门阵,西风宗弟子白一东,夺天下第一后游历四方归来,娶心上人为妻。世人很少知道她妻子的名字,苏凌儿。可惜了,如此好听的名字,如此精妙的箭术,却被白一东的声名永远藏了起来。”
他不是骗人的,连孙敞都叫不出白雨母亲的名字。
“你认识我母亲。”白雨的声音有些颤抖。
“何止是认识。”
她警惕起来。
她原应该警惕的,从他说第一句话她就知道,他早看穿了她是谁。
她早该拔剑,早该逼问他是谁,可她做不到。因为一旦打破了此刻轻松的氛围,一旦引起旁人的注意,她就再也问不出母亲的任何事情了。
白雨试图冷静下来。
“是吗……母亲死的时候我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陌生男子垂眸思考着。
“什么样子的人呢。很热心,很正直,小小的个头,浑身都是干劲,恨不得每日都出去打架,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嗯……很厌恶心术不正之人,厌恶虚伪,很容易愤怒,讲到感兴趣的事情总是停不下来。真不知道她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当好一个母亲,我一想到她端庄地坐在屋子里,一边刺绣,一边严肃耐心地训小孩子话,我就忍不住要笑。啊,不过她与你不同,她很爱喝酒,时常喝醉呢。”
白雨不禁一笑。
“我没想过她是这样的人,好像除去喝酒,我与她都挺像的。”
“是吗?”男子也笑道,“那很好,你能像你母亲很好,她是个很好的人,比你的父亲好多了。”
白雨没有回答。她还沉浸在男子适才说的话里,试图描绘出这个苏凌儿的面貌。
片刻后,她脑海中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这是二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
“多谢前辈,若不是前辈,白雨怕是永远无法知道母亲的模样了。可即便如此,白雨仍是要问,前辈是谁,白雨应该邀前辈同坐,还是对前辈拔剑?”
白雨早听出来,男子的一言一行中,虽然对苏凌儿满怀爱意,却对白一东充满了恨。
他温柔地笑了笑。
“你应该拔剑。可即便你拔剑,也打不过我。即便你打得过我,也将永远被我如此看着。因为我就是天,你见过谁逃得过天吗?”
如此狂妄的话,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缓慢,如此放松。
白雨心中有些发毛,眼前这个人也太过自得了,他似乎在告诉白雨: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你拔不拔剑都逃不掉的。
“对了,你真的只学了半首西风曲吗?”
“……嗯。”
“可惜了。不过,这曲子虽是残曲,对我用处也很大,你交给我,我放你一条活路,怎么样?”
他期待地望着白雨。
“不。”
“……啊,这样,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死在我手里的。”
说罢,他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就像你爹一样。”
白雨即将拔剑而起时,却被人摁住了手腕。
是无眠。
无眠稚嫩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嘴唇也在颤抖,那紧闭的牙缝里只绷出两个字:“快走。”
白雨这才意识到这男子是谁。男子望着她笑了笑,拍了拍手。
一向巨响传来,客栈大门轰然倒塌,门外三十六名法捕冲了进来。
“快走,别回头!”
话音刚落,白雨眼前已闪过无数刀光剑影,她拍案而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迷踪步。男子并不着急,他缓缓饮完杯中酒,只垂眸看着桌案,抬手一扔。
只见白雨瞬间被打回原形,摔倒在另一张桌子上。
男子那随意抛出的酒杯,正好打中了她的膝盖。
顷刻间,法捕们的横刀再次劈下,白雨咬牙挥剑一劈,滚落下桌子后迅速斩断几名法捕的双脚,这才冲出客栈,跌跌撞撞消失了。
法捕们还要追时,忽闻客栈门口传来横刀落地的声音。
有一把血红色的横刀立于这些法捕们身前,立于大门之间。
赤红横刀横着一劈,便如惊雷般在大地上生生划出一道三寸深的界限来。
界限之外,白雨早就远去了。
“大人!”法捕惊道。
这位大人可是王爷一手带出来的飞燕局总领,为何此时会拦在他们面前,与王爷对着干?
可孙浮之就站在那,面具之下,他的眼睛毫不动摇。
谁也不能伤害白雨。
男子坐在那,看了看无眠,又看了看孙浮之,无奈地笑了笑。
“你们俩啊……”他叹道。
商丘城外,白雨这雪地里飞驰着,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身后那个男人权势滔天,此时留下与他对着干,很快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适才被打中的膝盖奇痛无比。
他就是那个人吗?那个一直让夜来霜活在恐惧中的男人。
白雨回想起他的脸,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朱默。
夜深了,夜晚的雪山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李如柏仍伫立在冰湖之上,他站了整整一日,却始终没有踏上下山的路。
是啊,清鱼子说的对,当初是他说要远走高飞,她才抛下一切跟他走的。如今他若自私反悔,她又怎么办呢?他岂不是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了?
李如柏哭了起来。
要下山,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