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悬崖下,四处不见郭泽权与来宝的残肢。
寻找之人叹了一声。
“定是被雪埋了罢。”
“你看!”
他们抬头望去,约莫十丈高的峭壁之上,有几颗伸出来的大树,歪七扭八的。
有风筝一样的东西正在上面摇摆着。
那是郭泽权,他的脸色白中泛青,若不是鼻翼还在翕动,看着早已死透了。即便如此,他仍将昏睡过去的来宝死死搂在怀里,半点没有松手。
有一双长而有力的大手将郭泽权与来宝抱了下来,顺着峭壁上的大树,大手的主人冒险将他们带下了悬崖。
难道是老猿吗?郭泽权产生错觉时,只听人讲道:
“阿弥陀佛,郭少侠与小施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吓得一激灵。
说话的是四雪僧中的心净。
原来,四位雪僧见郭泽权二人跳崖,不愿他们曝尸荒原,这来下悬崖来找。没想到找了半日,竟找到两个挂在大树上的活人。
当然,如此一来,这番逃脱也是徒劳了。
雪僧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郭泽权僵硬的双臂,将来宝揣进自己温暖的怀里,这才觉着越发冷了起来。
“师兄,马上又是一轮暴雪了,这悬崖上去比下来难,我们又带着二位施主,还是绕道而行,先去商丘城好好歇息歇息,再走官路回去罢。”
“也好,这里到商丘城要多久?”
四人说着,带着郭泽权与来宝消失在雪雾之中。
一连几日,雪越下越大,中州迎来最冷的时候,人们躲在家中避寒取暖,心中酝酿着大雪以后要做的事情。无奈今年雪落得尤其久,等风雪消停、气温回暖之时,已是近二十日后的事情了。
夜来霜就是在这样的晴雪天踏上这片土地的。
听闻陈王在商丘城中巡查办事,她就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一路上都是极寒天气,却没见几个冻死的人,难民们都住在温暖之地,吃着一些官府分配的粗粮。他们的口中没有感谢上苍,都只是感谢一个神明般的人:陈王。
这一切都做到了。
他呢,身居高位,却也闲不住,还是四处在跑,不愿被官员们蒙蔽了眼睛。
夜来霜不禁在想,若他真是帝王,说不定真是一个明君。可若不被逼到渝州经历装疯卖傻的痛苦,去听闻天下一草一木的声音,也许他一生都看不见此刻看见的东西。
自二人上次不愉快的交欢后,分别已有一年,再见面时,他们各自都平静了很多。
朱默的白发又多了些,正疲倦地审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公文之中,终于不是官员间的勾心斗角,而是各地改革后的近况。
他看见夜来霜真正的面目,恍惚中有些吃惊,但他很快便将目光转回公文上,努力不表现出来。
夜来霜背着那把盛气凌人的六面断水长剑,率先开口道:
“再对我出一次手,我就杀了你。”
他看她一眼,她是认真的。
“一走走这么久,续命的药也不再吃了,是打算活过这些日子就放弃吗?”
“为了多活那几年,每日都要看人眼色,做许多不想做之事,实在累得很。这一年我自由自在的,虽然活不久了,但挺快活。”
“噢,这一年都做了什么?”
“与你无关。”
“……那还能活多久?”他是真的关心她,不愿她死。
但夜来霜只是耸耸肩,她压根不在意他起伏的情绪。
“不过百日吧。”夜来霜似乎不愿再由他提出问题,主动问道,“朱默,这一年你没再派人找我?”
朱默不言。
“也是,你现在不同了,你有许多要做的大事,有一群追随着你的名门望族,没功夫抓一个不听话的死士。不过你放心,我说这话不是要怪你,你我在暗处相伴一生,如今你终于活在光明之中,我们能放过彼此,是最好不过的。”
说到这里,夜来霜抬头看了看朱默在商丘城的住宅。
朱默的住宅,是从前皇帝的行宫啊。
她不禁问道:“从前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你今后打算怎样呢,难道要当了皇帝才罢休?”
要杀头的问题。朱默只是冷冷看着她,良久后,她以为他会解释些什么时,他只是镇定说道:
“如果我要呢?”
夜来霜惊讶地看着他,她不是震惊于他的野心,她是震撼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自己从前希望追随的少年了。
“陈王,我早就不爱你了。”
“是吗,那我比你愚钝,我是此刻才得知的。”
朱默头疼起来,他用指关节摁了摁太阳穴,失神地看了看手中的公文,自夜来霜出现以后,里面的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
“中原的事办完,我就要回金陵了。你呢,你要去哪里?既然决定不再依靠我吃药过日子……既然也不再爱我,为何还来找我?”
“夜无眠。”
“无眠,那孩子十五岁了吧,长大了,从前怕我得很,如今也不愿意听我的话了,你想带走就带走吧,他正好在府上。”朱默倦了,真心想要结束这段纠缠的关系。
“你搞错了,我不要带走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夜无眠,我要带走一个健康的夜无眠。趁他的反噬才刚刚开始,趁你的解药还有用,放过他吧,别再让他用易容术替你杀人了。”
朱默轻蔑地笑了笑。
“可以是可以,但凭什么?霜儿,没想到你来找我,提出的最后一个心愿,竟然是救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孩?”
“是。”因为我对你别无所求了,夜来霜心中说道。
朱默站起身来,他有些恼火,却弄不清为什么,是因为夜来霜即将赴死,还是因为她此刻对待自己时的冷漠?她不再需要他,他为何会如此烦躁呢?
最后,似乎前者战胜了后者。
“好,我答应你。夜无眠年纪小,我有办法让他摆脱易容术的反噬,也可以不再管他,叫他一生平安地做个正常人。可在这之前,你欠我的必须得还,缥缈峰上你带走白雨,给我惹下不少麻烦,替我做最后一件事,将这个麻烦补上,我们这一生就两清了。”
这一生就两清,说得轻巧。
“要杀谁?”
说罢,朱默抬手扔来一个东西,夜来霜接住一看,那是一块木头腰牌,上面空空如也。
虽然简单,却是如今武林盟主才配拥有的腰牌。
“清风?”
朱默不再多言,只道:“等时机到了,我会派人告诉你。要救人,就得杀一个人,你愿意吗?”
夜来霜思考片刻后,淡淡答道:“嗯。”
“等一下。”
夜来霜转身要走时,朱默走了过来,他仍是温柔,仍是赴满情感。
可他并没有触碰她,他知道,她再也不想靠近自己了。
何况,她的眼中只有警惕与疏离。
朱默递出一瓶药丸。
“虽然你已想好怎么做了,可临到头,还是会很痛苦的。这里面有十粒抹心丹,实在太疼就吃下去,多少能缓解一下的。”
“谢了,无眠在哪?我见完他就走。”
夜来霜说完拿起药就离开,头也不回。
朱默目送她走远,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什么东西在心中衰败了,或是熄灭了,并且永远不会再点燃。
“你真好看。”
无眠听闻夜来霜来与陈王会面,早就在门外盼着她了。
见她走来,见她竟变回自己的模样,无眠愣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
夜来霜笑了,与他讲起自己这一年的生活。这一年,她不再易容,带着最真实的模样与情感游历天下,只做自己这一个人,完全属于自己。
她提起在巫溪挑粪一事,无眠先是一惊,随后也止不住笑起来。
“你呢,我让你陪她养伤一年,这一年满了不到一个月,你就忙不迭跑到这来,怎么,受不了她的废话了?”
说起白雨,无眠摇了摇头。
“她与你说的不一样。你说她是个废话极多的人,可她不爱说话,不爱笑,离谁都很远,与你一般古怪。我原本想陪她一同复仇,可她只是要赶我走。”
无眠也给夜来霜讲起这一年的事,他与寒山等人如何帮助白雨养伤,如何与她一起练功,她如何学成归来,如何杀死崔玉枚。
“崔玉枚的事我听说了,人人都在传,说他死得很惨。”
“嗯,白雨与我分别后,忽然给我寄来一封信,要我易成陈西去将崔玉枚引出止风山庄。我将崔玉枚带去,亲眼见她残杀了崔玉枚……之后我怕她再次赶我,就一直默默跟着她,直到她遇到了公子”
“所以她就在附近?”夜来霜心中波动起来。
“嗯,不过也过了二十日了。那日从公子手中逃走,就再没她的消息。”
夜来霜有些担忧,脑海中白雨的面目忽然模糊不清了。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中复活的同时,也有什么东西在白雨心中熄灭了。
“你是来找她的?”
无眠的问题将夜来霜拉了回来,夜来霜这才看了看他,无眠见到自己,脸上带着止不住的欣喜与灿烂。这些年,他试图成熟,试图用无数面目掩盖真实的自己,期望冷心冷面的杀人,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稚嫩的十五岁少年而已。
“我不是来找她的。”
我是来找你的。
夜来霜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无眠,那是七年前的事情,她心情烦躁,因为朱默又收了一个学易容术的男孩,要她带他练功。
“他为何要学?”
“他得了治不好的病,快死了,但若是练易容术,说不定就有活路。”
夜来霜看了一眼这次死到临头,却笑得灿烂的孩子。
“……还不如我一掌打死他算了。”
夜来霜对这个八岁的小破孩没有感情,来找朱默学易容术的人几十个,多半都被毒药反噬,过不了多久就死了。她不愿对这些人浪费情感,只把他们当作还在走路的死人。
但这个孩子一直活着,一直缠着她,只是在修炼的过程中,笑容越来越少。
有一天他受不了背弃朱默逃跑的时候,她是去抓他的人。
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却不让朱默折磨他,罚他。
“姐姐,我跟你姓吧。”从那次逃亡之后,他就自称夜无眠,一直跟在夜来霜身后了。也许因为他总靠近自己,就像儿时那条赶不走的小狗一样,夜来霜才会逐渐对他产生感情罢。这种想法让夜来霜发笑,虽然那是巫溪一条常见的小狗,却是夜来霜儿时唯一的朋友。
七年来,二人就这么一起活着,扮演不同的人,与人交欢,得到想要的消息之后,再杀了他们。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有着对彼此的垂怜,却谁也无法真正解救谁。
也许他们都缺乏反抗的勇气吧,不是怕死,是怕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碎掉。
但夜来霜好不容易将勇气找了回来,她是活不成了,但在死之前,她一定要将这个少年从朱默手中彻底带走。
若是成功了,她就只剩下与白雨那个最后的约定了。
“你阻拦朱默抓住白雨,他没罚你?”夜来霜说不出回来是为了无眠,她觉得太过肉麻,便不自觉地转移了话题。
“没有,他将怒气都洒在另一个人身上。”
“谁?”
无眠有些担心。
“孙浮之。”
孙浮之的双手被一条铁链高高吊起,皮与肉都剐蹭掉了一半。
他浑身赤裸着,只有脸上还带着遮挡容貌的赤红面具。
牢房中冰冷刺骨,可他浑身发热,丝毫不觉得冷。抹心丹的毒性又发作了,他的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浮现出很多过去之事,可这些事好像一去不返,闪过一次之后,仿佛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记忆与情感正在这反噬中迅速消失,他无法思考,双手也开始发紫。
孙浮之快疯了。
意识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时,有人说话道: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成年人学易容术,死得奇快,我见过的人里,活过一年的只有你。”
夜来霜站在冰窖般的牢房中,把玩着那把赤红横刀,望着眼前一丝不挂的孙浮之,如同望着一直待宰的羊。
“没有。”孙浮之答道。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若是一直不吃药,你死之前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
“嗯,若是不吃药,死到临头,你会失去神智,走火入魔,什么也不记得,就是一滩杀人的烂泥。”
孙浮之陷入了沉默。
“后悔吗?为了多活一年杀那些正派与法鹰,弄得自己不人不鬼的。”
“原本有些吧,可自从那日帮了我妹妹,就不后悔了。能救她一次,不人不鬼地活多久都是值得的。”
“……这一次,你让她看见你了吗?”
孙浮之低垂的头左右摆了摆,没有。
夜来霜叹了口气。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这个故事我想了很久,你是个愚蠢的人,但真心爱她,即便她永远不知道,即便她会厌恶你现在的样子,你也可以继续如此。”
孙浮之嘴角一勾,淡淡笑了笑,口中流出血来。
嚓一声,夜来霜一刀切断了他手腕上的铁链。
她将红色横刀扔在孙浮之的面前,孙浮之有些迷茫时,她掏出一个药瓶来,丢在牢房的草堆上,那是刚才陈王给她的抹心丹。
“虽然没什么大用处,但痛苦时吃下它,就能活得久些。”
“为何帮我?”他问道。
夜来霜的神情认真起来。
她不禁想象起白雨是如何杀掉崔玉枚的。
“我听说她是一个人。”
风雪过后,赵旬与小三妹终于跳下赶路的驴车。
天气晴朗,二人的心情不错,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村落,都是笑了笑。
“再过几日就到商丘城了。”赵旬说完,小三妹却没答应。他低头看去,赶了一日的路,她站着竟都快睡着了。
他笑了笑,想轻拍她的脸使她清醒时,却被她脸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你烧得好厉害!”
小三妹被赵旬的声音惊醒,摇头道:“我没有没有,我怕热得很,喘口气就好了。”
赵旬不理她,只强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替她把了脉。
“你病得很重,我们先去找村民借宿,我再好好替你看病。”
小三妹还要反驳,赵旬推着她的背就往村落中走去。
但村落里迎接他们的,只有极其恶劣的目光。
这些目光不是对着赵旬的,是对着小三妹的。因为赵旬抚摸她额头之时,将她披在外面的兜帽拉扯下来了。
人人都看出她是个侏儒。
村民们恨极了侏儒。
因为这里是乌鸦村,是一个月前,白雨杀了北派弟子与村民,救走侏儒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