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乌鸦村的正中央,侏儒帮老六无耳的人头就挂在树枝上,任凭乌鸦们啄食。
赵旬与小三妹并未看见,若是看见,他们就不会贸然进来了。
乌鸦站在屋顶上扯着嗓子叫着。瘟神在风雪过去后立马入村,村民们自然是哀怨的。
“我就说过根生媳妇儿生的是孽障,杀一个怪胎,惹来一堆。”
“是啊,克死了根生一家,还要来克我们不成。”
“那怎么办?”有人吐了一大口唾沫。
他们望着挡在赵旬身前的小三妹,眼中尽是仇恨。此刻,他们不像是十个不同的人,而像是一个无意识的聚合体。
明明他们针对的是小三妹,小三妹却下意识护住赵旬,仿佛他才是被欺负的小孩,理应被她护着。
小三妹说道:
“没关系,我学过武功,我保护你。”
村民突然冲着赵旬说道:
“兄弟,你和侏儒呆在一起恶心不恶心?当心被她传染,生出的都是侏儒。”
“将她打死,我们给你吃的!”
赵旬骨瘦如柴,形如枯槁,个子虽高,却是风一吹就会散的那种。村民们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要是他不离侏儒远点,他们自然会连他一起打。
赵旬只将手掌放在小三妹的肩膀上。
“听各位的话,你们似乎与个头矮小的人有仇,觉得他们有传染病。但在下碰巧学过医,对这种情况是知道一二的,他们只是得了一种阻碍生长的奇病,才会比常人矮小些,可内心与任何凡人都一样,有好有坏,什么孽障怪胎,传染别的孩子,都只是因为无知与恐惧产生的流言罢了,不足为信的。何况我与三妹只是路过,若不欢迎我们,我们离开便是。”
小三妹抬头望着他讲话,眼中泪汪汪的。
可村民们却不买账。
他们打量了赵旬半天,忽有一人冷冷判断道:“他和这孽障就是一伙的。”
随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不说话了。
赵旬看见村中的石屋后面有晃动的草叉。
他咽了咽口水,伸手去找时,正好牵到了小三妹伸来的手。
二人默契地将手紧紧握在一起。
“跑。”赵旬说完,二人拔腿往村外的树林奔跑起来。
村民们乌泱泱一片追了上来,似乎要将冬天积攒下的愤懑都发泄在二人身上,似乎消灭怪胎是他们的责任。只见他们拿着各式农具紧随其后,恨不得将小三妹的脑袋戳个稀碎。
小三妹和赵旬被好几个人先后拽住,衣裳也破了,她一一甩开他们,只和赵旬亡命地往树丛里奔。因为她深知若是被这群暴民逮到,恐怕被煮了吃的可能性都有。
有村民的叉子刮破了赵旬的裤子,在赵旬的腿上留下一条血痕来。
这村民定睛一看,怒道:
“我就知道正常人不会替侏儒讲话,这他娘是个阉人!”
“老天开眼,我们今天为民除害!”
赵旬满脸恐惧,忍不住抖了起来。直到小三妹一脚挡开那叉子,将赵旬拽起来,他才继续往前奔跑。
二人都受了些伤,他们在树丛中穿梭着,好在这树丛密、路难走,村民们走得也不快,弯弯绕绕中,离他们越来越远。大约跑了半时辰后,二人终于摆脱了乌鸦村的人,再也听不见半句骂声。
虽然侥幸逃脱,二人却也透支了全部体力,靴子在奔跑时也灌满了冰雪。他们此时躲在一颗大树背后,又喘又抖,冻得不行。
“你还跑得动吗?”小三妹轻声问道,她原本发着烧,一番奔跑下来,脸色已红得发紫。
“三妹,我没事,可你看上去并不好。”
“胡说,我很好呀。”
“你总是这么逞强吗?”赵旬心疼地说道。不知为何,自离开火场那一日,他清醒地看了小三妹一眼后,便再也无法无视她了。
见赵旬笑了,小三妹也笑了,那双大眼睛越发清澈起来。
“你笑了!从未见你这么笑。”
“嗯,我是个废人,行医的时候我就知道,废人往往都笑不出来。”
“你才不是呢!”
“……你没听他们怎么唤我?”
赵旬神情黯淡,他失去的,是世间男子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小三妹紧紧握住了赵旬的手。
她只说道:
“在我心中,你是很珍贵的一个人。”
二人对视片刻。
赵旬眼眶一红,再次笑道: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吧,怎么就觉得我珍贵了。”
“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赵旬神情温柔起来,是啊,他每日浑浑噩噩,只想一死了之,从未与她聊起过自己是谁。从何时开始,自己日日与她相处,日日接受她的照顾的?
“嗯,等到商丘城治好了你的病,我再行医挣几个钱,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我再来告诉你我是谁。你放心,我是个厉害的郎中,什么病都治得好的。”
“好!”
二人笑得相当温暖。
“走吧。”
赵旬说罢站起来身来。
他伸手来拉小三妹时,小三妹恍惚看见他身后的雪地有影子在晃动。
那是一把若隐若现的草叉。
“小心!”
小三妹使出浑身力气扑开赵旬,赵旬被她压倒在地上,果然看见自己身后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汉子自然是乌鸦村的,他是那个鳏夫的兄弟,也就是那个小侏儒的大伯。
“侏儒和阉人,去死吧。”
草叉往二人身上一叉,小三妹拽着赵旬奋力一躲,草叉却仍是从身后插进了她腿里。这草叉插得如此精准,瞬间穿过她的整条腿,刺穿了她的膝盖。
小三妹痛苦地喊了一声。
即将晕过去时,她想起赵旬手无寸铁,便提起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满脸红中带紫,强忍着疼痛,用夜来霜教她的鬼影步往空中一踏。
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力气,小三妹愣是一脚踹开了这汉子。
随后,她捡起一旁带雪的树枝扑上去,径直刺穿了汉子的喉咙。
汉子掐着小三妹的脖子剧烈地抽搐着,很快不再动弹了。
见他死得彻底,小三妹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商丘城今日热闹得很。一大早路上就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高呼着,目送着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出城门。
这些是护送陈王回金陵的官兵,官兵们骑在骏马之上,将中央的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热火朝天的欢呼声。
民心所向啊。雪僧心白出来给郭泽权买药时目睹了这一幕,他也朝陈王的方向行了个礼,心存感激。
若不是陈王说服小皇帝不再追捕武僧,他与三个师兄弟怕是一生都难见天日了。
如此想着,心白去向商丘城的药铺,刚踏进屋门,便见眼前一堆头破血流的人东倒西歪地挤在里面,哭天抢地的,疼得不得了。
“大师又来抓药了?您稍等片刻,今日可忙得很呢!”郎中一边给人止血,一边慌忙地对心白说道。
“阿弥陀佛,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我们陈王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在城中四处杀人,杀法捕不说,还杀路过的老百姓!”
心白担忧道:“陈王不管?”
“这种事报不到陈王那去,否则陈王还没走远,商丘城掌法人就得落一个治理不当的罪名,谁愿意呢?”
众人越聊越起劲时,心白和尚终于拿到了药。他心事重重离开药铺,原想着前去制止,但又决定先回去请示师兄。陈王回了国都,崔掌门忽然身死,商丘城附近只会越来越乱,来宝留在止风山庄已不再安全。四位雪僧的首要任务是将他们护送到八卦山清风盟主那去,他们答应恩人清风要保护好西派后人的命,绝不能节外生枝,出现半分差池。
何况他不去,自有多事之人会去管的。
白雨就在嘈杂的药铺里,刚刚才给受伤的膝盖上了药,可惜她绝对想不到,这和尚竟是来替郭泽权与来宝拿药的。
她拿起一旁包好的黑竹剑,将斗笠戴回头上,只问道:
“杀人的人在哪?”
商丘城北,四处都是一边奔逃、一边频频回首的人,只有白雨披着那件破蓑衣向他们逃跑的地方走去。
有好心人劝道:“姑娘别去,那附近的人都不敢动,这人疯了,谁动他杀谁。”
“这人是谁?”白雨问道。
“不知道啊,穿着囚服,像是大牢里逃出来的,拿着一把大刀,一个人杀了十多个法捕,吓人得很。而且不光杀法捕,还无缘无故杀我们这种平民百姓。”
“不是无缘无故的。他说了,我们看他的眼神太过鄙夷了,都嫌他丑。”
怪人。白雨快步走去。
集市中心传来一股血腥味。
一群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哪里也不敢去。因为他们面前有一个手握横刀的人,那人脚下交叠着十九具尸体,其中有来抓他回狱的法捕,还有四五个来不及逃跑的百姓。
附近的百姓们都是战战兢兢看着他,谁都不敢动。
因为此人似乎杀红了眼,半柱香以来,谁动了一步,他就会前去杀谁。
一股尿骚味传来,白雨发现有的百姓已经尿出来了。他们脸上只挂着一个表情:谁来救救我们?
白雨看向踩踏着尸体的行凶者,瞬间脸色苍白。
因为他穿着单薄的囚衣,脸戴赤红面具,手握赤红横刀。
她自然认识他。
因为他是孙浮之。
但正因为他是孙浮之,白雨又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其实,孙浮之是不想这么做的,可刚走出牢房,无情丹的毒性便再次发作了,这一次来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他微薄的意识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所有行为,即便他不想如此,可他就是无法抹去心中的怨恨,止不住地杀人。
先杀那些抓他的好法捕,再杀那些路过的人。
旁人哪里看得出他的挣扎?在旁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杀人的疯子。
这就是夜来霜说的走火入魔了,这就是他帮陈王杀人的代价。吴森带他来易容换命时,怕是没想到过这个结局。当然,在孙浮之复活的那一刻,就一刀要了老朋友的性命,无论孙浮之变成什么样子,吴森也都看不见了。
那双紫手颤动着,孙浮之此刻努力闭起眼睛,摸出夜来霜给他的药瓶,费了老大努力才吃了一颗,只求药效快些发作,自己能快些恢复正常。
可一名百姓想趁此间隙离开时,他又是一刀劈开了那人的身子,快得难以想象。
一瞬间,人群中传来尖叫声,这叫声如同号角,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跑起来。
只有一个小孩不慎摔倒在了地上。她还未爬起来,孙浮之已赶到她的面前。
“你走……”孙浮之口中好不容易才蹦出这三个字,面具之下流下泪来。
可他血红色的横刀仍是劈了下来。
小孩闭起眼睛时,已被人搂紧了怀里,只见一把黑黢黢的宝剑出鞘飞去,将那把霸道的红横刀弹走。
三步之外,孙浮之看见了白雨那双愤怒的眼睛。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如今站在他眼前杀人的人,的确就是她的兄弟。
“啊……”
孙浮之想要说话,却只发出沙哑地一声。
他望着白雨,比起上次在诗仙湖的相遇,她瘦了些,苍白了些,却更加有力——她看上去坚定又冷酷,似乎既不容任何人靠近,也不容任何人反抗。
孙浮之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心中苦涩,明明想丢掉那把横刀,明明想拥抱白雨,告诉她自己要找她,却什么都无法做到。他却只能任凭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愤怒地摆动着,任凭双眼冷冷地看着白雨。
药效快些发作吧,快些恢复正常,千万不要伤了她才是。
可事与愿违,孙浮之的血红横刀从地上一划,如飞火流星般劈向白雨。
白雨没有还手。
她仍在赌最后的可能性,因为只要有一丝希望,孙浮之还有着从前的半分模样,她就绝不想弃他而去。她一定要将他拽回来。
“孙浮之。”她满怀希望地唤了一声。
可孙浮之的赤红横刀毫不停留,白雨下意识往后闪了一步,可横刀照旧将她的斗笠劈成了两半。
片刻后,白雨的额头留出血来。
孙浮之仍不打算停。
这让白雨感到绝望。
孙浮之下一刀将至时,白雨转身用黑竹剑背身一斩,将血红色的横刀弹开后,随后转身乱拳而出,将孙浮之打得吐出血来,向后飞到十步开外。
一招定胜负。
四处传来百姓风暴般的喝彩声,他们发泄着适才的恐惧,仿佛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
没人知道,这一拳令白雨自己有多疼。
眼看孙浮之倒在地上不再起来,她才放下怀中女孩,转身对看热闹的百姓们说道:“走远些,别过来。”
说罢,白雨手握黑竹剑,在人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孙浮之。
黑竹剑散发着幽光,剑锋就指在孙浮之的咽喉之上。
白雨压低声音,是为了掩饰其中的恐惧与颤抖。
她冷冷问道:
“孙浮之,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白雨回首望着地上那十几具重叠的尸体,其中最小的看着不过十五岁。
她上次入城就听闻飞燕局总领孙大人杀人无情,是陈王的一把利刃,如今亲眼撞上他滥杀无辜,她更是难以接受。
从前那个温柔的哥哥呢?白雨早不认识眼前这个戴着红面具的男人了。
孙浮之不答。
她原本可以一剑挑开孙浮之的面具,一睹他的真容,可她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血腥味飘进她的鼻子里,白雨厌恶起来。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为何杀他们?”
孙浮之说不出话来,只能努力地用两手抓地,好不去拿那把杀人的横刀。
无人看得见,他的面具之下已全是眼泪。
良久的挣扎与等待之后,孙浮之终于沙哑地说出一句话来。
“……杀了我吧。”
白雨双眼通红。
“我是要杀你,因为你杀了我从前的哥哥。”
言毕,黑竹剑迟迟未动,孙浮之的心已被撕开了。
她仍然下不了手。
就在众人以为她会杀死孙浮之时,白雨将黑竹剑收了起来,不经意地抹去了眼角的泪。
“你听好了,若下一次我再撞见你做恶事,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药效起了作用,孙浮之终于平静下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坐起身来。我是来找你的,这句话孙浮之还未说出口,就对上白雨极其冷淡的眼神。
白雨说道:
“滚。”
谁都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她少说一句,他就会永远跟在她身边。他也不知道,若他此时上去跟随白雨,白雨绝不弃他。
如今这副模样,要如何相认呢?
孙浮之垂下了头。
随后,他痛苦地长啸起来。
这一声长啸用尽了全身力气,恨不得让整个商丘城的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啸声震耳欲聋,不少人头晕目眩,只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知持续了多久,啸声停止之时,孙浮之已经走了。
只留下白雨站在原地,心中空落落的,脸色苍白得要命。
她愣了好一会神,回过头时,才发现百姓正在不远处打量着自己。
他们的神情之中,都带着对力量的崇拜与畏惧。
因为黑竹剑出鞘,无人不识。
大家都认出了眼前这位个头矮小,功夫卓绝的女子,她正是白一东的后人白雨。
从前人们分不清楚,分不清杀死崔玉枚的白雨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可如今被她救下性命,在场的人倒是逐渐明朗起来了。
只闻一人喊道:
“多谢白女侠!”
随后,不少人先后喊道:
“多谢白女侠!白女侠武功天下第一!”
“多谢白女侠!白家功夫天下第一!”
……
一时间,对白雨的夸赞之声此起彼伏,人们钦佩地看着她,有被救下的百姓甚至向她下跪。
可不知为何,白雨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厌烦。
真是讽刺啊,白雨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因为当众羞辱曾经最爱自己的家人,得到所有百姓的爱戴。
欢呼声逐渐大起来。
在欢呼声中,白雨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