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惊时风雨匿心头,多少残梦今还休
梦不同2024-09-02 19:043,972

  (二)

  自从当上天下第一,白一东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有关他的风流韵事,更是人们喜爱的话题。只可惜,这毛头小子沉迷于练武打斗,呼朋唤友,游走江湖,从不把情爱挂在心上,令人扫兴。

  直到他二十六岁时,一切才发生变化。

  那日早晨飘着雨,天上阴沉得很。白一东的小船漂泊在阴雨蒙蒙的澄江上,他打了个哈欠,正打不起精神时,却被一声豪迈的大笑吓了一跳。

  恍惚间,空中的两只飞雁被一支箭穿过,径直跌落在迎面驶来的另一艘小船上。那船比白一东的更小、更残破,船上有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她握着长弓,箭法惊人。

  白一东对船夫笑道:“我们过去会会她。”

  两只草船靠近着,只闻另一艘船上忽然传来了她的歌声。

  没有任何唱词,因此显得更加轻盈、更加洒脱,毫不做作。

  那是她面对这幽静的江水随意哼出来的,是她捕获猎物后一时高兴随意哼出来的,是她此时有感而发的生命经验,真挚又动人。

  白一东的喉咙凉飕飕的。

  以至于两艘船只挨在一起时,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后,他几经打听,得知这女子名叫苏凌儿,是龙门阵苏猎户的女儿。他想也不想便来到苏猎户的家里,一连提了三次亲,都被拒绝了。

  苏猎户听闻来者是鼎鼎大名的白一东,吓得连茶水都端不稳,只觉他自己祖坟冒了青烟,女儿才会被这等人物看上。他是个猎户,虽然过得不错,却没什么好的亲家瞧得上他,就算女儿可以嫁去好人家,恐怕也只能做妾。

  这个白一东是江湖中人,和官府比没那么在意尊卑出身,他说了,女儿嫁给他,可是正妻。

  苏猎户立即应下这门婚事,可他哪里料到,苏凌儿却是宁死不从,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将她打了、骂了、关了、饿了,全不管用,只好战战兢兢地告诉白一东。

  白一东心中讶异,却还是平静地说道:

  “这种事勉强不得,但能否请她亲口跟我讲?”

  于是,苏凌儿亲口拒绝了他。

  “你能别来了吗?”

  “……嗯。”

  他也答应了不再纠缠。

  只是又一个早上,他再次在澄江上听见了她的歌声。

  与第一次不同,这歌是送给远方的爱人的: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箭’风月闲。”

  这就是她忽然射雁的原因罢。

  

  那一日,名满天下的白一东,做了人生中唯一一件错事。

  

  他用不甘的双唇含着那片泛黄的木叶,还给苏凌儿一首乐曲。

  西风曲。

  此曲一响,无数英雄折腰。因为它能迷乱人的心智,让人产生本不具有的情感与想法。

  例如愤怒,例如恐惧,例如爱情。

  白一东用西风曲造出一个只有苏凌儿能看见的幻境,偷走了苏凌儿的心。

  一曲罢,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他也假装这是真的。

  

  二人很快成了婚,住在了百川果园,白一东常留渝州,结交当地各派好友,也成了渝州百姓的庇护神。

  他真心爱着她,一心爱着她,可他知道,西风曲虽能乱人心智一时,却不能维持一世。于是,每过几日,白一东就会站在茂密的竹林之中,遥遥望着心爱的女子,心怀歉疚,执着地、不悔地奏着那一首动人心弦的西风曲。

  只要他还奏着,她对他就是那样好,那样真心。

  可身中这样的幻术,日子久了,身子与魂魄必然是会越发衰弱的。他不忍看她垂败,不忍看她长久地放下长弓,不忍看她每日昏昏欲睡。

  但他也不忍看她清醒之后,不爱自己的模样。

  再奏得久一些吧。相处得够久,他的心够真,就算有一日不再奏这曲子,她也会爱他的。看着着眼前笑得甚是甜蜜的苏凌儿,白一东如此想着。

  他是相信这一点的,因为他这一生,从未败过。

  

  只是一年之后,白一东不得不停下西风曲。

  

  因为苏凌儿有了身孕。

  长期被西风曲影响心智,她虽然快活,身子早不如从前康健了,精神也甚是萎靡。如今有了身孕,再要她这样下去,等于是要她的命。

  灭妄医术最是好,到渝州时,他来看过苏凌儿一次,一见她的模样,他便大惊失色,即刻就要白一东停下来。

  “白兄弟怎能如此行事?此事若是传出去,西风一宗惹人笑话!”

  “哎,我……”白一东羞红了脸。

  为了妻女能够活命,在女儿出生的那一日,他不再吹奏西风曲。

  自那以后,所有谎言都覆灭了。

  百川果园的美梦烟消云散。

  

  苏凌儿清醒过来,她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是谁,望着眼前的丈夫,望着怀中刚出生的女孩,她只剩下恨。她憎恨这个伪君子,她想过要杀他,也想过寻死。

  是为了这个无辜的、刚出生的孩子,她才拼命活了下来。

  白一东见她不再挣扎,又是百般对她好,百般照顾她,只是他也弄不清,这是为了爱,还是为了虚荣,为了名声。

  白雨一岁时,苏凌儿的身子很弱,很多时候出不了房门。他对苏凌儿很好,她却根本不理他。

  白雨两岁时,苏凌儿病得更重了,但女儿黏她,她们每日呆在一起有说有笑,还算开心。他呢,不曾变过,苏凌儿却仍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二人不和一事已逐渐传开,师弟武嘉斗胆询问时,白一东满脸通红,久久说不上话来。

  白雨三岁时,苏凌儿偶尔可以在果园中闲逛了,还在白一东的陪同中回了一次龙门阵。从那以后,白一东便发现她会趁无人之时,偷偷看着一副画卷发呆。

  这一年,他感到有些挫败,虽然苏凌儿什么都不曾告诉女儿,可母女连心,白雨好像也不喜欢她的父亲。白一东带着她玩,教她吹奏木叶,她却总是警惕地看着白一东,然后依偎在闷闷不乐的母亲身边,随时准备着保护她。连玩耍的竹马她都不要他的。他呢,也不放弃,仍是时常给女儿削竹马。

  白雨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母亲很爱她,她不开心,她也伤心。而且父亲时常与外来的陌生人见面,与他们畅谈,外出,甚是繁忙。

  母亲呢,却只有白雨一个人陪她。

  “母亲,你开心一些。”

  “有你在我就开心,现在别沮丧了,你放风筝给我看罢,记得跑快一些。”

  “好。”

  白雨跑起来,苏凌儿便开心地笑了。在女儿面前,她永远是坚定的,温柔的,勇敢的,她既保护她,又被她保护。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有叽叽喳喳的白雨陪在身边,苏凌儿的身子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

  白雨即将五岁时,皇帝要立正派。白一东拒绝成为西派掌门,自此以后,官府与百川果园的关系便陷入了僵持。

  那一年,江湖上四处都有被追杀的人。

  白一东看不过去,与师弟武嘉一起,接纳了不少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朋友。傀儡十二生肖、扁担山庄,渝州的不少侠士都呆在百川果园里,希望白盟主能保护他们。白一东护得很好,他有与官府周旋的魄力,也有令他们畏惧的功夫,不过他心中清楚,早晚有一日,官府也不会放过他。

  一个雨夜,成堆的官兵正往山上赶,要屠尽整个百川果园。

  人们都不怕,因为白一东在场。

  也是这个时候,苏凌儿趁乱带着女儿走了。

  “我对你从无感情,别再找我。”

  白一东担心妻女的安全,担心她们被官府盯上,担心将来会有不好的传闻,担心灭妄所说一事成真。

  “此事若是传出去,西风一宗惹人笑话!”

  他放下一切去追寻妻女的足迹。

  那个孙敞啊,从头到尾都错了。他太过憨直,以为是自己写了那封信,白一东才会带着妻女去澄江上,才会中了那圈套,可白一东早就不信任官府了,何况即便他前去赴约,他也自信自己不会被杀死。

  他去澄江啊,从不是为了与孙敞见面的。

  

  那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大雨夜。

  渝州澄江上,停泊着一艘晃晃悠悠的小木船。

  白一东四处寻找,终于在这条破烂的小船中找到了她们。

  船内,仍有风雨执着地从帘外闯进来。烛火飘摇闪烁,母女俩浑身都湿透了,白雨在苏凌儿身旁,怯生生地看着追来的父亲。

  “雨儿,是我,是爹,别怕。”白一东心中失落不已,“凌儿,你这样不妥,孩子会怕的。”

  苏凌儿正拉开长弓,用锋利的箭头抵着他的喉咙。

  “有何不妥?白一东,你轻薄我,骗我,我原本早就可以杀你。”

  “我们是夫妻。”

  “你绑架我。”

  他看着白雨的神情焦急又温柔。

  “雨儿,不是这样的,我爱你娘亲。”

  “我没得选,竟让你成了我孩子的父亲……让我们走,我念在雨儿的情分上,今日不杀你。”

  白一东沉默片刻。

  “……好,你执意要走的话,改日再走吧。眼下风声紧,他们听闻你们是我的妻女,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不是你的夫人。”

  “……凌儿,你冷静些,我是为你好。”

  白一东试图安抚愤怒的苏凌儿,他刚往前试探一步,苏凌儿就立即发出弦上飞箭——她是认真的,他不走,她就要杀了他,这一刻,她已当他死了。

  可站在她面前的,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奇才,是武林盟主白一东,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只用迷踪步一闪,竟轻松闪过近在咫尺的飞箭,转手将苏凌儿摁在墙上。

  “母亲!你放开她!”

  白雨挡在母亲身前哭闹起来,不断推搡着白一东的腰腹。白一东并不想伤苏凌儿,只想带着她们回家,他放缓手劲,极尽温柔地摸了摸白雨的头,低声对妻子道:“凌儿,回去罢,我一生都会好好待你。”

  “我不爱你!”白一东手劲一缓,苏凌儿更是反抗起来。

  拉扯之时,她怀中一幅旧了的画卷落在地上。

  那是朱默的画像,是他离开渝州之前,苏凌儿为他画的。

  白一东看着地上这幅残破的画卷,沉默不语。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看的东西。”

  “是又怎样?”

  片刻后,白一东自嘲地笑起来。苏凌儿伸手就要趁机戳穿他的双眼。

  他忽然掐住她的脖子,不再让她动弹半分。

  她越挣扎,他越用力。

  如此片刻,苏凌儿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惊恐。

  看着无法反抗的苏凌儿,白一东绝望地说道:

  “你不能走。”

  他只觉得这不是自己真正所想,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此时的举动。他很想爱她,可不知是出于恐惧、羞愤、还是伤心,他难以松开自己的手。

  

  这时,一把匕首挂进了白一东的心口。

  

  他惊醒般地松开手,低头之时,只看见女儿那双恐惧的双眼。

  刀,是白雨插进去的。

  她挡在父母之间,一直企图用自己羸弱的小身板挤开父亲,可父亲听不见她,看不见她,也不曾动摇半分。

  白雨感觉到身后母亲的双腿颤抖了片刻,于是她想也不想,只好用母亲腰畔的匕首击退父亲。

  白一东望着自己的女儿,他是那么爱她,疼她,他伸手要去抚摸她的脸,可白雨却是连退两步,回头要抱住瘫软倒下的母亲。

  她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抱得住呢?

  最后,她只是与母亲一起倒在了地上。

  白一东连退几步,终于也向后栽倒在地上。

  “……母亲。”

  白雨抚摸着怀中苏凌儿苍白的脸,轻声叫道。

  苏凌儿不答。

  无论是白一东还是苏凌儿,谁都没有醒过来。

  船外大雨倾盆,雨水飘洒两具尸体的身上,飘洒在白雨那张稚嫩的脸上。

  等白雨回过神时,船内已站着一个黑衣女子。

  那是十五岁的夜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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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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