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饕餮,我们找到一个和尚。”混沌说道。
“噢?这么高兴,难不成是个披着金袈裟的和尚?”饕餮打了个呵欠。
“不是,是个披着破袈裟的和尚。”混沌也笑了笑,“但袈裟里面,是那个北派武痴王唯熊。”
“哇呀,还是你会讲故事。他消失这么久,原来是出家做和尚去了。”
“不,他被人插了九把毒刀子,发烧了一个月,毒被我们解了,人却疯了。这破袈裟不知何人给他穿上的,总之他成日披着袈裟四处走,逢人就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疯傻子功夫很高是不是?”
“听说与清风不相上下。”
“好得很,想法子拉拢他,骗他,哄他,将一切都怪在白雨头上。”
混沌沉默片刻,低声道:
“……白雨不是我们的武林盟主吗?”
“是了,我喜欢她,也相信她,只是她功夫太高,我们必须得留个后手。”
饕餮将烛火一吹,结束了这次谈话。
——商会密谈
鼍城帮的麦大头将赤脚二仙推搡到白雨面前跪下。一时间,人人都关心着这场好戏要如何上演。
不少新出头的江湖人士都是第一次见到白雨,他们打量着这位名声极大的年轻女子,妄想将她看穿、看透,妄想将她的本事给嗅出个一二三来。
白雨厌恶这样的审视。
“我都不认识你,你将他们抓来给我做什么?”
麦大头不恼,对打不赢的人,他从来不恼的。
“白盟主,我听说他们在缥缈峰上背叛了你咧。”
这倒是,扁担山庄临阵倒戈,对西风一宗的遭遇见死不救,这早就被写进了底层流窜集里,天下无人不知。
白雨回忆起那日的情景,厌烦地看着赤脚二仙,二仙却是一点也不惧。
赤脚大仙正色道:“你看我做什么,要杀就杀,难道我信了武嘉,信了清风,最后又要倒回来信你不成!”
“若不是形势所迫,你们当初就不想入西派吧?西风宅时,你们也不愿武嘉收我为徒,认定我会为西派带来祸事。”
“你带来的祸事还不够吗?西派都没了,瞧瞧当时西风宅护着你的人,除了小郭,还有人活着吗?连那个满眼都是你的崔玉枚,不都是你亲手杀死的。”赤脚大仙冷冷答道。
赤脚小仙被打得很惨,这时也抱着必死之心说道:
“白雨,你要成佛成仙,成什么天下第一武林盟主,那都是你们白家的事。我们不过是些在渝州老实过日子的脚夫,没什么宏图大志,也不愿惹得一身骚,每日和老乡们一起生活,从没犯过什么大错,为何人人都要逼死我们?先是逼我们入正派认掌门,逼我们杀流窜之辈,再逼我们冒死救罪人之女,又逼我们为了清誉为武嘉陪葬,逼我们杀渝州官员,逼我们支持陈王。如今正派没有了,陈王没有了,流窜之辈没有了,人人都自由了,我们不过在渝州担些重物,你们却紧追着以前的事不放,说难听些,你的手脚又不是老子挑断的,那武嘉又不是老子杀的!”
麦大头骂道:“我呸!你背信弃义,还敢在盟主面前叫嚣,立马将你逮出去,像杀掉清风与崔玉枚那样杀掉你才是,恨不得五马分尸呢!盟主,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即帮你解决了这祸害!”
在场骂骂咧咧的人越来越多,只有远处的几个城中百姓面露惧色。
小三妹轻轻戳了戳白雨,示意她观察客栈中百姓们的脸。
是啊,扁担山庄是渝州的脚夫,每日都在为百姓们解决麻烦事,为他们将百斤重的货物挑上山,为他们打跑路上的劫匪,用千斤之力换一斤蛋。现在要看着赤脚二仙死,老百姓们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哎,若这事传出猫儿仙客栈,岂不又是人心惶惶?百姓们无非从惧怕上一个权势,到惧怕这一个权势罢了。
白雨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赤脚小仙,你说得对,现在没有正派了,你们不必想从前那样,非得依附旁人才能过日子了。赶紧走吧,我回渝州,也从不是为了杀你们。”
她看着鼍城邦的麦大头。
“还有,我有手有脚,不需要旁人擅作主张,去抓我的仇人。”
麦大头当众热脸贴了冷屁股,着实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下台时,只听一人笑道:
“好好好,不愧是盟主嘛,气量也是越来越大了,在下佩服,佩服!”
饕餮长老到了。
他领着商会众人大摇大摆走进来,如今流窜之辈重见光明,商会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自然是各派最大的。见他们赶到,人人都是让路。
若是白雨知道李如柏究竟是如何死的,她此刻就会提剑斩下饕餮的脑袋。可惜孙浮之没来得及将所有事告诉她,饕餮自个也藏得明明白白,不叫白雨起疑心——即便白雨来日知道了也无甚所谓,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法,来摁下这位新任盟主的怒气。
饕餮带着那张俊俏的脸庞与极歪的嘴,慢悠悠走到白雨桌旁,拿起茶壶,看着赤脚二仙说道:“盟主说啦,你们走吧,林教头,把他们送出去,我们要商量正事了。”
说罢,饕餮咕噜咕噜饮尽茶水,随后畅快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又露出了那一以贯之的、野心勃勃的神情。
“白盟主,你讨厌废话,咱就不说废话,各路英雄也快到齐了,白盟主不善言辞,就由我来代讲了,各位千辛万苦来到西南地,除了要向咱们的新盟主表达诚心以外,就是为了杀那个无法无天的女魔头,使死去的朋友安心,使老百姓安心,这才是江湖上第一要事。”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认真起来,他们此行首要目的,的确就是围剿女魔头夜来霜,因为在这江湖上,但凡你不是个孤僻的人,你就有朋友被夜来霜杀死过。
一提起她,不少人眼中都带有仇恨,连小三妹也不例外。
饕餮说道:“你们放心,夜来霜在渝州哪个地界,我已找到了!”
“在哪?”白雨轻声问道。
“嘿嘿,她正去往你们巴山狮子峰呢。”
郭泽权吃惊道:“她去那里干嘛?”
饕餮得意一笑。
“逼上去的。八仙夜郎们充当了诱饵,一路与她打杀,将她引去巴山兜圈子,那女魔头功夫是高,心智却是全无了,她一心杀人,不知疲倦,也不管自己正落入什么圈套之中。狮子峰地势凶险,只等我们到达,布下天罗地网,八仙夜郎就将她引上狮子峰去,她就算天下无敌也逃不脱了。嘿嘿,加上到时候有白盟主领头,我们不会输的。”
麦大头道:“好主意,就跟围剿一头母狼一样!”
“各位朋友,通知大伙上山罢,咱们快点赶去狮子峰布阵,先办了正事再说。”
饕餮说完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在启程前介绍了各自的身份,从前的落雨山庄、侏儒帮、散财商会、碧江果园、摘星派,兴起的鼍城帮、白蛇帮、无量派、飞雪山庄,还有各种小门小派,全介绍下来,少不了用两三个时辰。
众人寒暄了几句,又商量起下次天下武林大会的事,只是他们此刻说的话,一句也进不了白雨耳朵里了。
他们要像杀畜牲一样将她杀掉,这是白雨唯一的念头。
带着这个念头,白雨跟随众人一路去往巴山。
途中,小三妹终于有机会将这一年发生的事告诉白雨,她讲起李如柏杀傀儡派误打误撞救了自己时,白雨恍惚觉得,那个无法无天的李如柏还在远方活着。
直到最后,小三妹才低声说起了赵旬与西风曲的事,那在白川果园等着白雨的,正是赵旬,他要在无人的地方,将这下半首曲子还给白雨。
“此曲险恶,为你为他都惹下不少祸端,要是被饕餮长老等人听去了,少不了打这曲子的主意。何况,赵旬不会武功,若别人知道他会西风曲,可能会要他的命的,你且不要告诉旁人,独自前去吧。”说到这里,小三妹又有些高兴,“等他得知整首曲子,将来便有保命之法了,等你找回整首西风曲,就定能打败夜来霜了,我大哥的仇与你父母的仇,就都能报了!”
“嗯。”白雨淡淡答道。
小三妹迟疑片刻,还是有些责怪地问道:“白雨,听说我大哥被夜来霜杀时,你都没有替他收尸……为什么?”
白雨心中愧疚,良久后,她才诚实地答道:
“我不知道,因为恨能蒙蔽很多东西罢,那时候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也许现在的我也是一样。”
二人无话,接着赶路。
猫儿仙客栈之后,白雨的名声又大了些,人们听说她放走赤脚二仙,都夸她正直,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定能接过她父亲的衣钵,杀死那个四处作恶的女魔头,成为顶好的武林盟主。
至于赤脚二仙,二人返还到扁担山庄,努力耕地,终于过上了清净生活。
那个夜晚,白雨走进百川果园的竹林时,月光竟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此地多年无人居住,荒竹却是额外的茂盛,竹林比从前更广、更大,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白雨额头冒着汗珠,独自穿过儿时玩耍的竹林,一路向前走。孙敞就是在这第一次见到她的,孙浮之也是,可对她而言,这只是陌生模糊的竹林,毫无半点有用的记忆。
她在这里长到五岁,可五岁前的事,她全都忘了。
竹林的尽头,是从前的百川果园,由西风宗师建立。白一东成为天下第一后,他们一家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如今,这里不过是一场大火后的废墟罢了。
断壁残垣被野草青苔覆满,旧人的白骨也不再,剩下几只呼朋引伴的猕猴。
只有赵旬支起住处在等着她。
“白盟主,那日离别时我太过伤情,竟忘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你放心,此后你身上一切病痛,我赵旬都包全了。”
这荒居倒是适合赵旬,只见他从一个简陋的吊床下来,那吊床上方有棚,四周都是他从山里采来的草药,看来他等待白雨时一直在尝百种草药,精进自己的医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练什么妖丹呢。
白雨见到赵旬如此精神,也放心地笑了笑,那时青娘的死,几乎让他疯掉了。
“赵郎中赵小爷,我病痛倒是不少,若是找你治,你还会像从前那样绑我吗?”
赵旬大笑道:“你父亲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恩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绑你的。”
白雨翻身在那吊床上坐下,望着后方无穷尽的竹林道:
“卖这么多关子,又叫我到这里,告诉我吧,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的,我是南派掌门灭妄的遗孤。朝廷看不惯武林,我父亲灭妄害怕有心人拿住我性命说事,便将我放在淮阴救济院,至死不与我相认。是你父亲冒险带来了我父亲的医书,给了我一条谋生的路。”
说罢,赵旬拿出腰间的那片木叶来。
“你父亲还教了我半首曲子,说未来可以保我性命。我哪里知道他是谁,心想这不就是一首难听的曲子吗?便对此事一直存疑。可谁能想到,这个拿着医书来找我的人竟是白一东,这曲子是西风曲。”
他不解地说道:“可你说,他为何教我半首,教你半首?”
“……我不知道,也许在那样的情景下,我父亲与你父亲一样,都预感自己快死了罢。也许他知道,谁能吹出完整的西风曲,谁就会面临危险。那时你我二人太小,是没有守住这曲子的能力的,所以他才将这曲子暂时分开。”
“可长大了我也没有能力啊。傀儡帮是为了这片木叶才抓住我的,这木叶不但没有保我的命,还害我成了阉人……你呢,你就没收到伤害吗?我听说,你的手筋脚筋都被你师兄挑断了。”
“……嗯,那时,他也是为了让我交出西风曲。”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父亲定没想到。”
赵旬苦笑着说完,二人都是不言,若他们在第一次相会时就能将这事聊明白,或许就不用如此兜兜转转,受那么多苦了。可谁又能未卜先知呢?若不是小三妹一直惦记此事,若不是她聪明地将二者串联起来,赵旬永远弄不透当年那人的身份,弄不清自己学的竟然西风下半曲。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放心,你受的伤我将来都会替你治好的。现在你将前半首吹出来,我来替你续上。”
“嗯。”
言毕,白雨吹了起来。
为了不伤害到赵旬,她不用内力,只将这曲子尽量奏得柔和、缓慢,轻盈。赵旬细细听着,一会觉得白雨吹奏的曲子的确与自己的是同一支,一会又觉得曲风大相径庭,看来即便是同一首曲子,由不同的人吹,也会形成不一样的效果。
白雨很快奏完了。
“哎呀……我的可不如你了。”
赵旬尴尬地咳嗽一声,随即用自己的木叶奏了起来。
霎时间,曲风瞬间高亢了不少,震得白雨头皮发麻。
赵旬没有半分内力,手中木叶奏出的音律却是极其古怪,宛如山中各种野兽的低鸣,仿佛在喋喋不休地争吵,讲的也都是疯言疯语,只叫人听了不大舒服。
白雨心乱如麻时,这曲子又进入一番柔情的纠缠,又是哀伤,又是执着,她渐渐入迷,随即心中惊惧起来——赵旬不懂半分内力便能使她如此,足以证明这曲子的威力。
她努力静下心,听着、记着、想着如何才能将这两首曲子连在一起。
如此思考了一会,倾听了一会,前半首与后半首已逐渐在她心中交汇,从一开始的悲鸣,到中间的哀伤,再到后来的高亢、愤怒、古怪,全都在白雨心里连成弯曲的线条。
忽然,白雨的心停止了跳动。
因为不等赵旬奏到最后,她已莫名知晓这曲子的终段如何吹奏了。
赵旬还在奏着,白雨已含起木叶,跟随着赵旬的音律,将他还没有奏完的部分奏了出来。
行云流水,与赵旬要奏的一模一样。
赵旬诧异道:“你不是不知道吗?”
白雨不答,只继续奏着。
虽然她从不曾学过西风曲的后半段,可她儿时却时常听父亲在竹林中练习这曲子的结尾。自她父母死后,她深受刺激,莫名遗忘了过去的很多事,自然也遗忘了这熟悉的后半曲。
如今赵旬一奏,唤起了白雨这段被尘封已久的回忆,她模仿着记忆中的白一东,回想起他的吹奏,自然而然地就奏出来了。
赵旬听着,听着这完整的西风曲。
一曲终了。
可白雨却是双目呆滞,几乎疯癫了。
“你怎么了?”赵旬问完,白雨仍是伫立不动。
夏日夜晚,暖风一起,茂密的竹林沙沙作响。
父亲的模样、话语,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在这西风曲被完整奏响的瞬间,全部回流进白雨的心。
白雨缓缓说道:
“我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