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
——《菜根谭》
夜来霜目睹了这一切。
这一年，她才十五岁，却已成了陈王最得力的死士，她用自己的功夫、身体、虚伪的爱与心、他人的面孔，为他获得想要的东西，四处杀人。
从杀巫溪第一个人起，她就在这条莽路上一去不返。
今夜她不过是例行公事，来杀白一东，拿走他的曲谱。
她一路跟着白一东到了这里，但此刻澄江上的一条小船里，只剩下两具尸体。
还有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她正手握匕首，处于半痴半傻的状态。
怪事。
夜来霜开口问道，那时她还很小，嗓音年轻、傲慢。
“他们是你什么人？”
白雨这才抬起头，目光失神，好像游离在幻境中。
“我的父母。”
夜来霜打量着死去的白一东夫妇，白夫人的脖子上有淤青，这等力量，只能是成年人造成的——是白一东杀了她。
她又鄙夷地看向白一东，白一东心口处刀伤很深，以他的功夫，常人难以这样杀死他，换作是夜来霜也不行。
能让他这样死去的，只能是她了，夜来霜望着尽头处手握匕首的白雨想道。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
白雨不答，她挂着泪痕，却不再哭了。经历这样的事后，她甚至不再慌张、恐惧，只是陷入了无穷尽的恍惚中。她太小了，显然无法全然理解眼下的事。
良久后，白雨才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我为了救母亲才这样做的。”
夜来霜一愣，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错了吗？
这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可悲的是，即便犯下了这样的罪过，她也没能保护所爱之人，她的娘亲仍是死了。
要杀了她吗？
就算她活下去，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弑父是大逆不道之罪，何况，她的父亲还是天下人拥护的武林盟主。等她长大，要么被天下人指责，要么为了保护自己持续地杀戮下去，无论如何都是痛苦的一生呐。
不知为何，夜来霜想起了自己。
与其叫她这样活着，不如此刻了结她。
她剑锋一侧，忘却适才的想法，已动了杀意。
“可学了西风曲？”在杀死这个幼女之前，夜来霜得拿到曲谱才是。
“学过一半。”
“吹来听听。”
不知白雨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胆子太大，她看了一眼夜来霜手中的六面断水长剑，兀自吹奏起来。
夜来霜摇摇头，要无功而返了。
这曲子断断续续，根本不成体统，与江湖上所传西风没有半分关系，也听不出半分价值。她受的打击太大了，根本无法在此时完整地吹奏出半首西风曲。
曲终。
“学艺够不精的。”夜来霜心烦道。
“他教我的……我用匕首刺他，错了吗？”
二人沉默良久。
面对这个孩子的不解与恐惧，夜来霜竟有些不甘心。
“我问你。”她蹲了下来，双手扶住白雨的脸，叫她不去看地上死去的双亲。
“你将来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白雨似乎只听了个一知半解，这问题与她而言太大了。
“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
哈，好人，可她没有机会了。
想到如此，夜来霜心中逆反起来，她讨厌这样的命运。
只听她冷笑一声，有些自言自语道：“在这浊世之中，要做一个好人可是很难的，有时候为了保护所爱之人，不得不当个罪人，就像今天这样……不信咱们看看罢。”
说罢，白雨仍是似懂非懂看着她，她只耸耸肩，拿出一个药瓶来。
药瓶之中有两种药丸。
朱默告诉她，抹心丹用来修炼易容之术，无情丹用来忘却过去，成为一个全新的死士。他说，没有过去者，风雨无阻。
她将无情丹放进白雨的手里。
今日，这叫人成为死士的怪药恐怕要派上不同的用场了。
“吃下去。”夜来霜淡淡道，“吃下去，今夜之事，便可逆转。”
白雨有些吃惊，小声问道：“你是说，能回到昨日吗？”
“……差不多吧。”
“真的？”
“真的，这样的机会，旁人是没有的，还有。”
夜来霜笑了笑，坚定地继续说道：
“我觉得你没错。”
白雨半信半疑地将无情丹吞了下去。
再过几个时辰，她就会忘记一切了，夜来霜想道。
白雨还要再看母亲的遗体时，夜来霜牵过她的小手，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随后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回到了暴雨之中。
“好了，现在要带你去哪呢？真麻烦，我可是个坏人。”
雷声不断，雨越下越大，天地万物都不入眠，所以沿途都是将死之人的哀鸣。无常鬼要白家众人的性命。
官兵扎堆上了山，百川果园正在经历一场灭门。
夜来霜背着昏睡的白雨隐蔽奔走着，不叫无常鬼得逞。
待白雨慢慢醒转过来，她已走到了龙门阵。
“你叫什么名字？”飞燕局门口，即将离开时，夜来霜问道。
“白雨。”
“你长大后，我怎么认出你呢……算了，我不想知道。否则等我认出你，非杀了你不成。”
“等那时候，我也会杀了你。”白雨轻声说道，
啊，无情丹起作用了，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适才的痛苦，已经全都从她脑海中抹去了。
好啊，来找我报仇吧。夜来霜想道，她本就是一个刺客，本就是来刺杀白一东的，她本就杀了很多人，由她来背这个罪名，再合适不过了。她望着眼前的孩子想道，总比由这小不点来背要好得多。
白雨，若我能活到你长大的时候，你记得让我瞧瞧，你究竟能不能如愿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夜来霜推开了龙门阵的大门，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此后，白雨便在飞燕局安然无恙地长大，与孙浮之作伴，快乐地生活了十五年。
直到老豇豆翻开那陈年册子，看见白一东的名字之下记载的往事，一切才重新出现在二人的眼前。
白雨想起诗仙湖夜来霜离开那一日说的话。
那日她问道：
“我不过是个与你毫无瓜葛的孩子，为何当年你杀了我父母，却偏偏救了我？”
夜来霜看着白雨，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因为我很好奇。我想看看，你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句话，解释了你这些日子出现的全部原因。”白雨笑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对我好奇。”
夜来霜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暂时找不到适当的说法。
“一年后吧。活到一年后，让我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见面，我再告诉你。”
“好，那到时候，让我看见你真实的样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些破碎的回忆总算串到了一起。
白雨全都明白了。
十五年前，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铸成大错。
可夜来霜出现了，她不叫她认命。
她给她服用了无情丹，要她忘记这件事，要她重新长大，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相信世间所有美好的传闻，去相信所谓的侠与义。
夜来霜是何时将十九岁的白雨与那个四五岁的白雨连接起来的？
很迟，在农家小院中，白雨道出了她的身份，夜来霜才想起她是谁。在她将死之时，在她被杀戮淹没得再也找不到自我之时，那个得到一次机会的幼女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
白雨仿佛听到夜来霜轻蔑地说着：“好啊，居然是你这个小不点，你长大了。那现在让我看看罢，让我看看，你如今活成了什么样子。”
从那以后，白雨次次都要杀夜来霜，夜来霜却次次放过她。不光放过她，还纠缠她，指引她去了紫菱洲，叫她不准参加比武，她在缥缈峰上不顾一切地对抗清风，只为了将她救走。
为何呢？
白雨笑了笑。
夜来霜，你认出我之后，大概是想让我看清这世间真正的面貌吧。在紫菱洲时你就说过，你说上面是尔虞我诈，下面淫荡得露骨，你还问我，这就是人间吗？你想得知我看清这一切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能不能做从前想做的人。
你想看看，当年这个想当好人的孩子，这个一直叫嚣着正义的十几岁姑娘，究竟能不能在这残忍的浊世兑现诺言，还是她也会和你一样在背叛与杀戮中惨败，成为形影单只、冷心冷面的逆子邪魔。
可你一边好奇，一边害怕，你不愿我真的受到与你一样的伤害，不愿我冷心冷面，满心邪念，不愿我真的步你的后尘。
“所以，你才一直都在暗中帮我。”
天下起细雨来，白雨抬着头，对着黑夜喃喃自语道。
天也在淡淡回复着她。
“不，我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若我能够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就能与你一样生活，多好啊，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我，是另一种模样的我。”
“可我不好，我变了。”
“真的吗？我不信。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是要不停地与什么天命作对，才能够在这世间活下去。”
“可你失败了。”
“所以你一定要成功。”
白雨忽然流下泪来。
“成功又如何呢，你已不见了。”
“……”
“对吗？”
那个与之对话的声音不见了。
夜深人静时，白雨离开百川果园，兀自向深山之中走去。
她想起一个老朋友。此时此刻，她的脚步很快，她走得越快，脑海中故人们的声音也就越多。
她想起孙敞死前的话。
“不用原谅我。”
她想起孙敞给武嘉的信。
“若是爱一个罪人，会与保持善良正直相悖。你别为我解释，让她永远恨我罢。”
她想起自己的困惑。
“师父，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想，也想不通，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好人坏人，也不知道我应该恨他还是想他。”
还有武嘉那日的回答。
“你年纪还小，有朝一日，你也会复杂起来，一如所有人老去时那样，尤其你成名早，背负的也多，那一日恐怕来得会更快。孙敞要我护你，让你一生只做善良与正直的人，在我看来，这怕是无论如何也行不通的，因为迟早会有残暴的种子在你心中生长，谁都无法阻拦……
我想，永不要忘记去爱人的复杂罢。”
虎啸声响起来，比从前更加厚重了，武嘉那日的话，终于对白雨起了作用。
“到那时候你莫忘了，凡人皆是复杂。”
“你在这复杂中，选择做想做的人便是。”
深山之中，白雨不间断地吹奏着木叶。
木叶一声又一声的响着。
那硕大的身影终于闪了出来。
“等我要找你，我就吹这木叶，你一定要出来。”
当初荒山一别时，白雨如此对灰妹说道。
这头灰色的老虎还活着。
只是与从前不同，她已长成了一头成年老虎，虽然瘦，却是奇大无比。
“灰妹。”白雨喊道。
灰色老虎睁着圆又小的眼睛，半张着嘴巴，冒着腰慢慢靠近着白雨。
与灰妹比起来，白雨实在是太单薄了。
灰妹将硕大的虎头埋进白雨的怀里。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说罢，白雨抱住了她。
夜来霜，我是变了。
但从今日起，我要选择做我想做的人。
你最后再等等我罢。
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