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官地上,正邪两派杀得眼睛发直,走在路上都能捡一个重金求医的断头病人。
西边的碧江果园里,各种敌对仇人一片祥和,根本没有我这郎中的容身之所。
这早晚要出问题的嘛!”
——《新时代悬壶济世录》赵旬
体格健壮的冬熊岿然跪在那里,他不由伸出的大舌头、他圆睁的眼、他略微青紫色的脸颊,的确都如夜来霜所说,她下了毒。
一时间,看客们都站了起来,握紧了腰畔刀剑。
法捕们握着横刀保护着官老爷,人人都看着夜来霜,眼神中充满了杀意。崔玉枚将白雨与郭泽权护在身边,捡起适才放在地上的黑竹剑。连李如柏的酒意也醒了一半,下意识挡在郭泽权背后,观察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这少女在这里行这种事,便是不把所有规则、所有人放在眼里了。
银铁娘子狞笑道:“丫头年少无知,难道不知道碧江果园的规矩?你以为对他下了毒,还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去吗?”
面对所有人的敌意,夜来霜不为所动。她只把手心轻轻放在冬熊肩上拍了拍,心不在焉地看着所有人。
她道:“我的确可以。”
说罢,她用食指尖轻轻推搡了一下冬熊。
冬熊如同布偶一般,瞬间倒在了赌桌上。他睁着眼睛,意识相当清醒,却毫无还击之力,僵硬的神态里满是耻辱。
“我现在呢,要带他走。若你们不愿意,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毒发而死。”
银铁娘子打量着用毒的少女,并无露出不屑之情。显然,她是在意这位熊爷的死活的。
“丫头,这是流窜之辈才有的灵通消息,想必你不知道,此人是北派虎口堂堂主王唯熊,他是个武痴,不怎么出山门,功夫却仅次于清风,即便不是北派未来的掌门人,也是极其重要的人物。你杀正派,杀他,若是在别的地方,我会说杀得好。但这里是碧江果园,不准动武的规则已持续了十年,你要在这里杀他,会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是肯定不同意的。你今日杀了他,天下都没你的去处了,因为你打破老金的规矩,黑白两道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四处寻觅你这张年幼娇美的脸蛋。你是将死之人,也许并不畏惧,但若是他们在你死前寻到你的名字,抓到你,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白雨看着这倒地的熊叔,难怪此人内力如此之高,原来他就是北派虎口堂堂主,当今世上形意拳第一人。此人一生闷头练功,从不喜在江湖上交友露面,武痴一个,没想到对赌博倒是钟爱有加。夜来霜当着黑白两道如此对待北派第二高手,北派绝不会放过她的。
夜来霜听完毫不畏惧,只盯着银铁娘子冷笑一声,道:
“我的名字不用寻,只三个字,夜来霜。但你以为,天下人知道我的名字,就会知道我是谁?”
说罢,夜来霜也不再多言,只是慢慢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姣好的下巴,再挡住双颊、眼睛、慢慢遮住了整张脸。
除了白雨,无人知道她要做什么。
等衣袖再放下来的时候,原本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此刻,夜来霜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一只极挺的鼻子,翘起的大嘴,即便不笑,也是妩媚性感的。
她完全换作了另一张容貌。
看客们都是惊惧,他们看了看这换了新面孔的少女,又看了看一旁主持大局的银铁娘子——二人现在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连白雨都是一惊,原夜来霜不仅能易死人容貌,活人的她也能借用!难道她看谁一眼,便能变成谁吗?
夜来霜开口说话了,连声音都与银铁娘子如出一辙。
“银铁娘子,听说你出生时姐姐就死了,我让你再见她这一眼,你感受如何?”
银铁娘子面露惊慌之情,她在碧江果园这些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也忍不住后退几步,道:“妖术……你会妖术!”
郭泽权也慌忙拉着二位师兄的衣袖,颤抖着低声讲道:“易容邪术,大师兄二师兄,她就是害死三师兄的妖女!”
“那邪门的无面教又回来了!”
面对七嘴八舌的惊呼,夜来霜谁也不理,只是站在那里,摆了摆衣袖,再次轻轻一抹——那容貌竟又变回去了,十五岁的少女面容再次回到她的脸上,仿佛刚才那一切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一下,人们更是吓坏了。若她走出这里,的确无人能抓得到她。她想是谁,就能是谁,这怎么抓?
夜来霜这才调皮地笑了笑,好像能让人感到害怕,她心中就觉得得意与痛快。她说道:
“对了,以至于老金那垂死的面子,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决定帮他,帮他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再声名大噪一次。”她看向白雨笑道,“还记得我说的吗?我杀谁,谁就成名。”
说完,夜来霜将腰脊处突兀的东西拿了出来,丢在赌桌之上。
那男性双腿间残缺的部分器官,便是白雨刚才摸到的东西。
夜来霜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着李如柏,道:
“这不是我要的,是他自己放在我腰上的。你若想知道我的名字,想知道的程度也如老金般疯狂、热切、无法自拔、不要脸,也可以用这玩意儿的一部分来换。”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玩意儿,李如柏脸已惊得青绿,他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瞪着台上容貌惊人的少女,半晌后,才不可置信地说一了句:
“……你这蛇蝎心肠的妖女。”
夜来霜只是俏皮地答道:“你这色欲熏心的男人。”
话音未落,七八根银针已从夜来霜眼前飞过,夜来霜侧身闪躲时,只听怨毒的声音传来:“夜来霜是吗?你永生永世别想离开这里!”
银铁娘子的针上一向浸有剧毒,她见自己耄耋的父亲竟被夜来霜切下双腿间的器官,已然羞愤大怒,誓要杀了这歹毒的妖女。
顷刻间,银铁娘子已丢出数十根银针,夜来霜飞身闪避,并未中招,不过在她的身后,倒是有不少无辜赌客惨死。
很快,散财商会的四个钱串子也上前相助,一时间,夜来霜在赌桌上被五人围攻。但她也不着急还手,只是紧守在王唯熊身边,如今那一张大圆桌以夜来霜王唯熊为中心,四面八方都站着围攻之人,那些人踩得赌桌像圆盘一样东倒西歪地旋转,桌上老金的残缺玩意儿无人管理,竟就在这旋转与脚步中滚来滚去,它倒是没碰到打斗中的任何人,只奔着王唯熊去了。
王唯熊无法动弹,眼看那玩意儿朝他脸上滚来,扇了他一巴掌又兀自走开,只觉心中非常屈辱,直想落泪。他支支吾吾地惨叫几声,却无人搭理他。
这场乱斗是这江湖再次陷入厮杀的一个小小开端。
因为这是碧江果园成立以来,第一次破规矩开了杀戒。在黑白通吃之地,若人人铭记的规矩不再管用,是不是就意味着,谁都不用再受束缚了?
这番乱斗进行之时,白雨便隐约察觉到,碧江果园里的灯火逐渐不再那么明亮了。
西派弟子惊诧于夜来霜超凡的身手时,白雨警惕地转头望向周遭,那不远处的松明灯火正在一一熄灭,除了圆桌以外,其余地方也没什么人说话了。
一些法捕在人群中看着这场打斗,一些身着常服的达官贵人也还在喝酒,还有一些正派之人正紧锁眉头,思索着要不要自贬身价,公然在这帮助银铁娘子捉拿逾矩之人。他们看着似乎都太过高傲,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些卑微的视线。
白雨发现,还有不少凶恶的流窜之辈正盯着自己。
她连忙回头,冲崔玉枚低声喊道:
“他们要动手了。”
崔玉枚这才回头望去,那烛火灭得是如此之快,没过多久,最后一盏也要熄灭了。
灯火完全消失前,白雨与夜来霜对视了最后一眼。
夜来霜看见的,是白雨错愕的眼睛。夜来霜正打算对白雨说些什么时,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焰也被吹灭。
只听银铁娘子错愕的声音传来:“谁灭了灯!”
这一瞬间,整个大厅如同午夜大海涨潮般涌动了起来。
白雨霎时就被七零八碎的力量冲散,她只觉四周都是跑来跑去的人,那崔玉枚、李如柏、郭泽权,所有熟悉的面孔,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无数人都在四处拥挤推搡着,显然是打起来了。黑暗中时常突然闪过一丝冰冷的刀光,冷漠的金属声遍地都是。还有惨叫,惨叫声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黑暗之中,诛杀那早就想杀之人。
在所有嘈杂中,白雨努力分辨周边人发出的声音,这黑夜里谁要接近自己,谁要杀了自己,她必须清楚。
果然,真有人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拽下了她的面纱。
她只听那人骂骂咧咧道:
“他娘的正派婊子!”
拽走面纱之人是如此凶恶,他正要用剑刺向白雨,白雨连忙绊住他的小腿,用破铜小刀刺进那人的后脖颈中,那人瞬间毙命了。很快,又有几个人像无头苍蝇般冲向白雨,白雨起先虽蒙着眼睛练过随风斩,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心一急,使出的招数不免偏移不少,黑暗中,她被撞得浑身青痛,也不知哪里被打了,也不知是不是左边的帮她杀了右边的,总之费尽好一番力气,她才把冲上来的人一一制服。
但数十招后,赵旬那把小刀已是废铜烂铁,才杀了四五个歹徒,小刀的阳寿就到了尽头,竟然在最后一人的心口里被震得稀碎。
白雨失去最后的防身利器,个头又较为矮小,在黑暗中被人撞得险些翻倒。若路过的人此刻存心要劈她,她也只能躲避,不能还击了。
何况,她也不能等到烛火再次恢复,因为香云面纱已不知被拽去哪里,等灯火亮起,所有人都将看到她这一张与万两黄金匹敌的容貌。
必须立马找到出处才行!光在哪里?白雨如此想着,努力寻找着这屋子的边际,但这时,一人猛扑在白雨身上,那人早被人砍伤,此刻也不管白雨是谁,总之是大叫着,要胡乱杀了她来自保。白雨拼尽全力才托住那人的手腕,制住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却无任何还击的利刃。
那刀已经逐渐侵蚀进白雨的皮肤了。
白雨咬着牙,却再也没有力气,即将放弃之时,突然有人轻声说道:
“蠢儿记住,这一次,别再把我的东西弄丢。”
是她!
白雨心中有了希望,她期盼地抬起一只手,果然接过了迎面飞来的一把小刀。
这小刀形如随风,只不是水晶做的,白雨立即翻转手腕,推一掌男子的脖颈,扇得男子一震时,即刻就把小刀刺进身后男子的头颅里,那男子惨叫一声,死死地压下来,把白雨扑倒在地,再不动了。
白雨疲惫起身之时,一人轻轻护住了她的肩膀。
她感受得到,那人什么都不想干,只是想护住她。
白雨回头望向无边黑暗,低声问道:
“是你吗?夜来霜?”
那人起初没有答话,后来才低语道:
“是玉枚。”
白雨依稀看见了一刹崔玉枚的双眼,那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们快走。”
崔玉枚说道。这一次,二人为了避免不再被冲散,都是紧紧挽着双方的胳膊,开始在人群中突围。黑暗中,即便真有功夫卓绝的瞎子,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乱了阵脚,功力大不如前。屋子里四处都是乱象,上天入地都是群魔乱舞,人们使出来的不是往日的招数,都是保命时的本能反应。崔玉枚和白雨紧紧靠在一起往前挪动着,他们用手中兵器,为彼此挡下了不知多少刀剑。
不知过了多久,白雨的手掌终于摸到了边界的门框。
她正要开门时,窗外月色之下,一把法捕的横刀从上方劈了下来。
这一下来势凶猛,横刀势要将白雨的胳膊劈断,崔玉枚拼了性命近身,才一脚蹬开那个法捕,往前刺了一剑。可那法捕倒下时,不知掷出什么东西,崔玉枚只觉胸口一痛,可他不便纠缠,忍痛拉着白雨,转身逃出了碧江果园。
他们没有回头,黑房子里的吵闹声越来越远。
在月色下奔跑一阵后,二人来到江边一颗榕树之下,看见了李如柏的身影。李如柏也从其他出口跑了出来,正在这里等候——开赌前他已与崔玉枚低声约好,若有什么事,就来这榕树下集合。
夏日的蝉鸣声中,三人都已跑得满头大汗。
崔玉枚与李如柏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出一句话来:
“小师弟呢?”
郭泽权没有跑得出来?三人都是着急,崔玉枚连忙道:“我回去找他。”
他正要冲回碧江果园时,胸口又是阵痛。
他这才低头发现,胸前竟插着一枚毒药镖。
伤口不深,毒性却大,若是再活动几下,崔玉枚怕是要立即毙命了。他连忙运用内力护住心脉,坐住不敢再动。
“那法捕的镖有毒。”他说道。
李如柏这才发现崔玉枚中毒,也立即替崔玉枚封锁穴位,道:“师兄莫再说话,得赶快找人医治才行!”
崔玉枚皱着眉,他不提中毒之事,只费力地说出几个字来:“附近有人。”
手忙脚乱中,白雨感觉确实有人在黑夜中注视着她。
她抬头向树上望去。
果然是少女模样的夜来霜。
看着夜来霜,李如柏起身愤懑地说道:
“你这妖女,我李如柏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迷上你,你此刻若要伤我师兄,我便拧下你的脑袋!”
夜来霜淡淡地看了李如柏一眼,对白雨说道:
“南边废弃农庄,十二岁的傻小子就在那。”
说罢,她才对李如柏道:
“再张开臭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也拧下你的脑袋,我们来比一下,谁拧得更快。”
李如柏想着要救郭泽权与崔玉枚,心中虽然生气,却也不答了。
白雨看着夜来霜,她抚摸着腰畔间新得的匕首,心中想道:这个女疯子在危机中帮了我一把,倒还顾及着山中几日相伴习武的情谊。我感谢她,可她是造成这一切的坏人,难道我要当着这些恨她的正派弟子,与她说话、向她道谢吗?
白雨犹疑了。
当她正要突破犹疑说话时,夜来霜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