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魔女身后无量天,遗子酒前无人劝
梦不同2024-03-02 19:325,100

  (一)

  那三十六个英雄好汉将无面教教主曲灵风团团围住。

  他们都是声名在外的武林高手,将来是会在传奇话本上留名的。若不是实在想不出法子,谁都不会想以多胜少,用这样的手段达到目的。但凡能机会能赢曲灵风,他们定要与之单挑,杀了这魔头,打响天下第一的名号。

  可打不赢啊。

  曲灵风高超的功夫、易容的邪术、杀人的念头,入魔的心性,全都令人惊惧。只要能真的将他完全杀死,人们也顾不得名誉与尊严了。

  只见曲灵风浑身插着刀剑飞镖,脖子也被劈歪了,却仍残喘着。他死前发出一声狞笑,道:

  “你们这三十六个人里,谁不是与我一样,带着面具过日子?怎么你们不该死,我就该死?”

  众人不响,只鄙夷地看着这魔头,直到他断气。

  “……出去别说他死了,这么杀人可不光彩,就说,我们劝他放下屠刀,他便去那世外岛屿了却残生了。”

  曲灵风一死,无面教很快覆灭。这已是前朝往事,百年过去,无面教与易容术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过。

  ——《武林遗史》

  碧江果园漆黑的大房子里,终于寂静无声了。

  活着的人都离开了,留下的都是死去的,又或是等死的。

  等天一亮,离开的人就会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带去天南地北诉说,世人苏醒后便会知晓,在这最为平常的一日,正派杀流窜之辈,流窜之辈杀官员,官员杀正派,一切平衡都打破了。何况,消失多年的易容邪术也重出江湖,一些邪门歪道之人又要回来了,江湖中人,能睡上的好觉怕是越来越少。

  在这个混乱的黎明来临之前,夜来霜已将王唯熊带到了一座大宅的门口。

  只见夜来霜脸上飞溅着血迹,像是从蛮荒中赶来。她叩响大门,放下王唯熊问道:“能说话了?”

  王唯熊早些时候已被喂了解药,虽然还是浑身僵硬,但舌头已灵敏了一些,也能够自己缓缓走上几步了。他扫一眼这落在荒山下的大宅,大宅有了些年头,墙面斑驳不说,荒草葱茏地霸占着这常年无人居住的领地。

  如今这世道,能在群山间盖如此雄伟的民宅却又空着不住的人,绝不是无名小辈。

  王唯熊似乎猜到些什么,直白说道:“丫头,你拖着将死之躯,闹得天翻地覆,却只是替他人行事。那些人看不见你背后的人,却会怪你,怨你,杀你,你不怕吗?”

  “你总说我要死了,难道你看得出,我到底还能活几日?”

  王唯熊眯着丹凤小眼,道:“你想知道?”

  夜来霜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她笑了笑,那些碧江果园里残留的血迹覆在这十五岁少女的脸颊上,使得这少年天真中又平添了一份残忍。

  这时,大宅的门开了,来者正是无眠,他仍用着许为那张忧郁的脸,似乎早就等候在此。

  “前辈,我家公子正等着,请吧。”

  王唯熊沉着脸,仿佛离开碧江果园那令人疯魔的极乐世界后,一切都无法使他心动了。他恢复了现实世界的沉稳嘴脸,与谁都不爱打交道。

  王唯熊冷眼问道:“先告诉我,谁是你家公子?若他是那些鼠辈,就算把我大熊给千刀万剐,那也别想和我说上半句话。”

  无眠不答,只递上一块令牌。

  夜色之中,令牌模糊不清,王唯熊举起令牌,借月光眯眼一看,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惊讶之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不再说话,越是多说,自己在意的人恐怕就越是凶险,只是归还令牌,仰头挺胸地走进了大宅。

  王唯熊离开之后,无眠才将目光转向夜来霜。夜来霜收起了适才戏谑的神情,似乎经历一夜屠杀,此刻终于感到了疲惫,她也不笑了,只盯着青石地砖与荒草出神。

  闷热的夏夜。

  无眠最清楚,每次一回到这里,夜来霜的心绪便被打乱了。她既把这里当作归处,又不喜欢这个归处,何时开始如此矛盾的?

  “我还是先去那?”

  夜来霜说话声音很轻,里面竟带着一丝期待的颤栗。

  即便她先前从这里逃走了,但这些离散的日子里,她心中始终念着他吧?无眠有些心疼夜来霜,又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道:“是。”

  夜来霜迟疑片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要走。无眠看着她,实在担心,还是忍不住上前几步,轻柔地牵住了她的手。

  果然,夜来霜回头的神情是无助的。

  虽然那无助只有一霎,夜来霜很快就恢复了冷漠的脸,可无眠终究是看见了。

  “无眠……松手吧,他会在意的。”

  无眠仍然牵着她,久久不语,久久不愿放手。她离开是满怀勇气的决定,我又去将找她回来,也许不一定对。

  可无眠没办法,她不回来,就会死。

  无眠答道:

  “他此刻在大厅与你带来的北派武痴谈话,不会来找你的。药我会想办法给你先拿来,你也别再跑了,别人若是像你跑一次,早就被折磨致死了,他虽然一向特别对待你,可他毕竟……”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那么啰嗦,是因为长大了吗?”

  夜来霜说完,嘴角强行勾起一抹笑意,那笑中带着些无奈与伤感,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再听,只是轻轻挣脱了无眠的手。

  无眠看着她在月色下寂寥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黑暗尽头。

  

  偌大的民宅背后,是一片荒田。

  穿过荒田间的小路,走上半柱香功夫,便是一户农家小院。这附近看不见一所草屋、一颗大树、一个乘凉的人。

  只一户小院,与那阴森古旧的大宅彼此遥遥相望着。

  如果落脚之地便是家的话,这里就是夜来霜的家了。

  等夜来霜推开那扇尘封多日的房门时,里面空无一人,却已掌好了独一盏小灯。

  她还未走进去,一阵雨后泥土的清香便迎面飘散过来,原来那小灯旁已准备好供人沐浴的木桶。里面的热水不知加了些什么,散发出的香味与夜来霜身上的一模一样。

  叫她闻见就想吐。

  夜来霜很快褪去身上沾满血迹的衣裳,赤裸着迈入幽静的木桶里。与山上溪中沐浴的日子比起来,她此刻更加苍白了,热水漫过她冰凉刺骨的躯壳时,她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这十五岁的容貌,是她最常用的,倒不是因为这张脸年轻、好看,而是这双眼睛长得充满了试探,这嘴唇也具有离经叛道的张力,她喜欢这张脸。

  自小以来,她总是为了他去扮作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嗓音,作不同的表情,过不同的人生,她感到腻烦。

  夜来霜望着面前墙上那副泛黄的画卷。画卷上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不知是被人刻意毁坏了,还是遭受了其他无谓的苦难。夜来霜一度想要知道这女子的模样,不过最近开始,夜来霜也不想弄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因为她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弄不清楚。

  天下如此之大,可除了那个泛黄的册子记录着夜来霜曾经做过的事,再没有关于她这个人的记录了。

  哎,也许应该再留些别的痕迹的。

  她叹了口气,不愿再想,只是卸下所有情绪,把头枕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睛,试图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身体已不像从前那样,泡一泡澡就会暖和起来,也许如王唯熊所说,死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好在夜来霜从不怕死,若按她拥有过的容貌来算,她已活过很多不同的人生,死也该死千百回了。

  夜来霜沉迷于对死亡的想象中,没有察觉有一只手静悄悄伸了过来,从上方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脸。

  是他。

  那是一双男性的手,滚烫、修长、筋骨分明、有着雄性的美。那手如此温柔,从不想伤害夜来霜,它只是轻轻放着,却有别样的魅力,有一种残酷的力量,能令夜来霜毫不挣扎,纹丝不动。

  夜来霜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水波惊动了的小鱼。若不是因为脸上的水珠慢慢滚落,那颤抖也几乎叫人无法察觉。

  她睁开眼睛看着他,并不说话,她的身体微弱地扭动片刻,热水也因此泛起波纹。

  那双手的手指抚了抚夜来霜的脸颊,擦去了一滴血迹。

  他的声音是如此年轻,如此沙哑。

  “别动。”

  夜来霜片刻不语,满屋子的香味呛得她头疼,那是他喜欢的味道。她凝视着他,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真挚,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冷漠与倔强。

  “你不是应该在大厅里与那个胖子谈话吗?”

  他笑了,他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额头与嘴角已有了皱纹,神态倒显得十分年轻。他身着最平凡的长衫,并不清瘦,却也没有发福,那有些单薄的腰间什么都没戴,显得一身轻松。

  他比任何人都自信、从容,已不再需要任何东西装扮自己。

  他垂眼看着夜来霜,除了温柔,恐怕也只剩下多年孑然一身的寂寞了。

  他道:“可我好想见你。”

  夜来霜看着他,她不在的这段日子,他的确清瘦了不少,何况他眼里的情感那么炽烈,他的手心也如此滚烫,这一切都证明,他没有说谎。

  她对上他示弱的眼神,心中一软。

  哎,原本要逃的,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逃离这里的一切。可是为何离开这些时日,她还是会忍不住想他,想起他昨日与今日的模样?她甚至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离开,换个活法,但这愿望太过天真,连此刻在心中想想,她都觉得可笑。

  夜来霜轻轻叹口气,不再看他,只是把那巴掌大的脸埋进了他如火般的掌心里。

  他抚摸着夜来霜的脸,将另一只手浸进木桶,水涌进他的掌心,他把水抹在夜来霜脸上,为她仔细洗去脸上所有的血迹。

  血迹很快融化,扩散整个水面。

  他的声音冰冷了片刻。

  “但你要离开我了,对吗?”

  话音刚落,夜来霜温存之中忽然闪过一丝惊慌。

  他装作没有发现,只用手指抚摸着夜来霜的嘴唇,再次把夜来霜的脸抬了起来。夜来霜看着他,半晌不答。可她若不回答这个问题,他也誓不开口。

  除了他捧起热水时水滴溅落的声音,房间里再无别的响声。

  最终,夜来霜开口道:

  “我偷跑出去,你不会像罚他们那样罚我吧?”

  二人彼此注视着。

  他宠溺地笑道:“你说呢?”

  过了很久,他才松开了手,拿出一个幽红的瓶子。

  偌大的红瓶子里只一颗药丸,与吴森拿给孙浮之的那颗一模一样。

  是抹心丹,夜来霜松了一口气。夜来霜儿时初学易容之术,就是服用这抹心丹。现在她被易容术反噬,若想续命,还是得靠这抹心丹。她厌恶这玩意儿,它让她变得越来越冷漠,它让她产生依赖。但若想活着,夜来霜无法拒绝它的存在。

  他将抹心丹倒出来,放进夜来霜的嘴里。看着夜来霜咽下去,他才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转身打开了屋门。

  他终于要走了。

  离去时,他最后说道:

  “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还会有第二次吗?”

  夜来霜抿紧了嘴唇。

  又是犹豫与沉默。

  他不再等,走出去反手带上屋门。

  他离去以后,夜来霜闭着眼沉入水里,回想起他从前的模样,那时他还很年少,夜来霜决定要永远与他一起,他护着自己,自己也全力护着他,如此过一生,是她自己的选择。现在,这一生也快到头了。

  夜来霜突然觉得胸口一闷,一股撕心裂肺之感突然袭来,她只想赶快浮出水面透一口气。

  几乎在她透出水面的一瞬,她便张开了嘴,哇哇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走在月色荒田下,离这屋子还不远,夜来霜咳嗽不止的声音传来,十分清晰。但他只是听着,并未暂缓一步。

  

  是啊,她从未擅自逃走过那么多天,这一次,她不发一语离开,独自去龙门阵,去山林,去白崖口,还在碧江果园,将易容之术展现在天下人面前,让他有了暴露在世人眼前的风险。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这根本就不是她期待的抹心丹。抹心丹可以为她续命,让她觉得活着不再那么痛苦,可他喂她吃下的,是让她病症加剧的毒药。

  她仍然不会立马死去,却注定更加痛苦。

  这是他第一次罚她。

  说明,也许她和其他人比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这才要了夜来霜的命。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白崖口的地道之中,另一个人也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孙浮之在地道中摸索行走着。他已经分不清过了多少时日了,他只记得刚才醒来的时候,吴森不在,这阴森寒冷之地只有他一个人。是因为伤病吗?他脑海中的很多记忆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有同僚杀他,然后吴森出现了,随后就是无穷尽的痛苦,最后,吴森给他吃了治病的药丸。

  他脑海中迸出来的唯一清晰的念头,是白雨。

  小时候,她总是像现在这样偷跑出去,然后糊涂地跑丢在哪片树丛林。他每次都紧张地四处找她,那些寻找的路途上,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等未来长大了,她可以如她所愿复了仇,恢复了白家后人的身份,那她就不再是自己的亲妹妹了,如果那时候自己提出要娶她,她会不会吓一大跳呢?但是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决定说出口试试的。

  孙浮之每次都能找到跑丢的白雨,但心中的话,是一次都未讲得出口。

  这一次,他还是会找到她的。

  孙浮之小心翼翼地走着,摸着墙面,向遥远的光线进发。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地道。可当他走进渝州久违的阳光中时,他并没有感到愉悦,只是一时无法适应,难以睁开眼睛。奇怪,为何他觉得,心中许多情绪都在暗自消失?

  孙浮之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白崖口走着,逐渐来到了热闹之地。他穿着朴素的平民短袍,嘴唇干裂,浑身又臭又脏,人人都避开他,只看着他半闭着眼睛,下意识地跌撞进一家酒楼里。

  孙浮之刚踏进酒楼的门槛半步,就被人提起了衣领。

  店小二看着眼前这个快要病死的叫花子,觉得很是晦气,压低声音道:“滚出去,要讨饭去后面,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孙浮之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来。店小二见眼前叫花子只是捂着嗓子,也不愿离开,只能喊了句脏话,强行把他丢去外面的大街上。

  孙浮之被店小二踹了一脚,就要倒在地上时,有人从后面接住了他。

  “小二为何如此发狠?瞧不见他生着重病吗?”

  店小二见来者是有身份地位之人,连忙答道:“大爷息怒,小的也是怕败了大爷的兴致。”

  那人道:“你才败我的兴致!兄弟,你还好吧?”

  孙浮之听那人问他,只能努力眨着眼睛,试图适应这长久不见的光线,好看清此人的脸。

  他看了好久好久,才看清了眼前这个人是谁。孙浮之不认识他,只觉得他身上那件西派的青竹白衣尤其显眼。

  那是李如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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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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