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皇帝朱彼在沐浴之时,总会想很多事情。
尤其是奔五十岁去的时候,每次他赤脚踏在宦官铺好的油布上,都会猛一想起,坐上皇位的前一个夜晚,他也是如此赤着生猛的双脚,一边低头打量自己,一边踩到这油布上去的。那时他才十岁出头,健壮如牛,精力充沛,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大学士对明日登基大典的嘱咐。
为人君,为人父,这是他对未来的幻想。
正想着,那豆蔻的女孩被送进来了。她步伐很轻,不抬头,不说话,只畏畏缩缩站在那里,腼腆可爱。朱彼看着她,凶狠紧绷的面孔试图慈祥。
“坐。”
说罢,他余光瞥见了自己枯柴般的脚背,那双腿看着也跟鹭鸶似的,令他心中不大畅快。
儿时他对大学士信任至极,大学士辅佐朝政,是朱彼的老师,他教导朱彼,要以身作则,要倾听克己,不得铺张、不得浪费、不得专宠,只有这样的君王,才能得到天下臣民的敬仰。朱彼勤勤恳恳,每一道奏折都听从大学士教诲,连皇家庙宇修缮的大小都听从大学士的安排。有关娶妻生子,十几岁的朱彼也进行得顺理成章,情感克制。帝王世家更要相敬如宾,这也是大学士的劝导。
明君,这是朱彼年少时的追求。
眼前,女孩在椅子上坐下了。偌大的屋子里,只两张帝王才能入座的椅子,她坐一张,朱彼坐旁边一张。女孩仍不抬头,只看着椅子腿上的盘龙吓得发抖。朱彼不知说些什么,有些干瘪地开口。
“一会有很多浴巾,模样有望月的、戏珠的、翘首的,从前见过吗?”
女孩摇头,朱彼牵住她的手。
大学士病逝时,二十岁的朱彼拉住他的手,伤心不已。没了他,谁来教自己治理天下?但离奇的是,从那日起,朱彼突然收到无数地方官弹劾大学士的奏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揽权的、奢侈的、荒淫无度的,甚至有官员明言,地方上早就开始大肆赞扬舜禹的明君之风。那他们不就是在说,有能力者禅让得天下吗?
朱彼端坐在龙椅上,看着金陵的黄昏,有些东西正在心中崩塌。他短暂地感到害怕,再是寒心。当然,在弹劾的奏章数以百计之后,余下的就只是愤怒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学士让朱彼不要犯的错误,他自己却都犯了?为什么明明天下是自己的,自己却克制了十余年?
宦官手劲轻巧,用纹样精致的毛巾在朱彼与女孩身上细细擦着。蘸水、擦拭、丢弃,一叠又一叠,绝不重复用一次。朱彼看着她,她的身体还未完全长大,只刚有了女性的样子,而自己却离年少时光太远。妻子年少时的模样,死去时的模样,他好像都不记得了?但无所谓了,缅怀的话语,他当着天下人是随口就能说的。
得知大学士过分真实的嘴脸之后,朱彼肃清大学士一派,逼得大学士的长子悬了黄梁。很快,另一派又在官场兴起,他又压制另一派。三十岁时,一切看似刚刚稳定,他便当机立断,开始了大张旗鼓地改革。
他要把一切都真正攥紧在自己手里。而最让人信服的,只有权力。
边境的叛乱,官员的斗争,武林的野心,目光所及之处,他都要将之牢牢握住。大学士曾说过,朱彼的祖上是流民,流民知道,江湖中人比读书人更有魄力,因为他们更了解百姓要什么,也更能够壮士断腕,做出惊心动魄之事。所以朱彼想了一系列对付武林的举措,昭告天下,天子的眼睛全都看着呢。
握得久了,女孩的手在朱彼的掌心里终于放松了些,柔软了些。
三十五岁是朱彼一生最灿烂的时候。他记得那时别人看他一眼,眼中尽是对盛年君王的崇拜与仰慕。
穿起衣裳时,女孩终于抬起头,泪水中,是孩童的茫然与恐惧。
朱彼不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里面有自己垂老的倒影。
“走吧。”
白崖口外,多的是废弃的荒田,破损的草屋,被土地掩埋了的白骨。
一切都是破败的,只有几匹马儿踏过的痕迹相对崭新。
几所相邻的破草屋前,小郭正站在那里,他伸长脖子,盼星星盼月亮,相当着急,这二师兄进城求医已经半日了,怎么还没回来啊?
屋中传来一阵咳嗽声,小郭的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
屋里,白雨只盯着崔玉枚不言语,崔玉枚闭着眼坐在已半倒的木桌前,满头是汗。昨夜他们逃离碧江果园后,听了夜来霜的话,赶去南边的废弃村子找人,果然刚进村子没多久,就看见了小郭的身影。随后,他们又匆忙回白崖口求医,等到了白崖口附近时,崔玉枚的症状又严重了些。此时,镖上的毒还在他身体里,虽暂时被压制住,却仍是无法排解。
崔玉枚不愿白雨担心,勉强笑笑,开口道:“你一夜未睡,还是歇会吧。我这么坐着,我还能撑很久。”
从昨日相遇开始,崔玉枚先是不计较白雨划伤他的脖子,又不问一句地帮她,最后又在果园里舍命相救。白雨心中感激他,说道:“还没有谢谢你,昨夜什么都来不及跟你讲,你却屡次帮我。”
“你不必讲,我虽不知道你的名字,却知道你是谁。”崔玉枚胸有成竹地说道。
“怎么猜到的?”
“从小师弟与你的谈话中猜到的。何况,你藏起来的那张通缉画像,的确贴得满城都是。”
白雨听完叹口气,道:“是吗?那人人都认识我,我还真是无处可逃了。”
“不是的。你现在是无依无靠的通缉犯,自然人人都想抓你求得富贵。但如果你拜入西派,成为西派弟子,从此便会受西派管辖与庇佑,江湖上抓你的人自然会变少。朝廷也一定会给师父一个面子,逐渐让这事不了了之。只要我们上山找到我师父,你就不用那么躲躲藏藏的了。”
这就是孙敞在死前给四大掌门写信的原因了。白雨问道:“可你师父为什么帮我?”
“你爹是众望所归的大英雄,帮过武林中人不少忙,我们师兄弟几个都很敬佩他。何况我师父与你爹自小一起学武,感情很深,他知道你有难,一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白雨道:“但我爹现在是叛贼了,我是通缉犯,你们不怕吗?”
崔玉枚看着白雨,目光如炬。
“如果怕,为何还要学武?”
不同于少年人的稚拙,崔玉枚说出这话时,成熟、坚定,是另一种勇敢。白雨眼中再没有犹疑,只是点头道:“好,不过,我要活着上山,就得尽快先治好某些中毒的少侠了。”
崔玉枚笑了笑,无奈叹道:
“如柏怎么还没回来,不会贪杯贪到忘了我的性命吧?”
白崖口的酒楼里,李如柏正坐在桌旁。
他给小郭等人打包了些饭菜,又给适才偶遇的乞丐买了些吃食。店小二看着西派弟子都给乞丐面子,便由他们坐在饭桌上,再不来打扰了。
李如柏塞了些散碎银子在孙浮之手里。
“兄弟,你看样子病得很重,快去找那些狗屁郎中治治吧。”
孙浮之望着李如柏身上的西派服饰,有些羡慕。平日里,他与白雨最敬佩西派侠士,孙浮之时常对白雨感叹,如果自己不是生在灰暗残酷的飞燕局,他定要拜入西派,做一名快意人生、行侠仗义的游侠。眼前这个西派少侠,不就是自己一度想要活成的样子吗?
孙浮之叹口气,真诚答道:“你我素未谋面,你就如此待我,我无以为报。这钱,我将来定会加倍还你。”
李如柏大手一挥,道:“不值一提!这钱本就是治病钱,只是我请那些狗郎中去医的人,他们死活不肯医而已,若能给你治病,也算是解我一口气了!”
说罢他起身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了。兄弟,我看你说话的模样,不像是挨饿的农夫,到像是个读过书的人。你遇上什么困难,大可以告诉我,待我忙完手头事,定赶来帮你。也许你不认识我,我是西派老二李如柏,言出必行的!”
李如柏性情耿直,难得没有喝酒,说起话来显得更是正经。孙浮之有些被打动,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喜欢西派侠士,西派却相当讨厌飞燕局。
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部分的法捕都借着官威滥杀无辜,但法捕是朝廷命官,除了更大一级的官员,谁都奈何不了他们。
李如柏见孙浮之不语,又问道:“对了,你最喜欢谁的诗词?”
孙浮之一愣,答道:“柳七。”
李如柏大笑几声,拍拍孙浮之的肩膀道:“好不相同的人!今日实在有事,否则定要与你喝上几杯,辩上几句,再交上你这个不同的朋友!兄弟,告诉我你是谁,来日我再来找你!”
李如柏手掌宽厚,拍在孙浮之的肩上,每一掌都令孙浮之感到温暖。他终于起身行了一个礼,低声说道:“李兄,你是豪迈之人,我不愿与你说谎。我曾是飞燕局法捕,如今落了难,与家人走散。等我找到她,定来与你相会,报答你今日之恩。”
话音刚落,李如柏脸上的笑容便止了。
“兄弟是在说笑?你从前是那滥杀无辜的法捕之一?现在不是了?”
孙浮之听罢,心也一冷。
“李兄,不是所有的法捕都滥杀无辜。”
“放屁!”
李如柏一改刚才的嘴脸,孙浮之傲劲一起,也恢复了往日持横刀时的傲慢,平静问道:“难道李兄敢保证,所有武林正派都是好人?我就与贵派傀儡山庄的秃头鼠过过招,他搜刮民脂民膏,可不是什么好人……”
谁知孙浮之还未说完,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身体也一下往后飞了出去。他很快坠落在大街上,又往后滚了好几个跟头,那怀中揣的干粮钱财洒了一地。等他再抬起头时,口鼻中皆是鲜血。
那李如柏竟不由分说地打了他一拳!
这一拳,李如柏只使了不到半分力,若放到以前,孙浮之挨了可以动也不动,但此刻,他竟与一个废人一样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如柏走了出来,他神情愤怒,毫不隐藏,只对着孙浮之道:“西派救助弱小,但李如柏痛恨法捕,不与他们讲道理。这干粮和钱你都拿着,别说西派不救你,但这巴掌你也得受着,是为你以前背下的那些血债。从此远离官府好好做个人去,别再让武林正派碰见你,因为谁都不会忘记你们做过的事情。”
他说完,孙浮之忽然无奈地大笑起来,牙缝里不断涌出血来。
“李兄说话真是冠冕堂皇,既然你如此痛恨法捕,为何不现在冲去白崖口飞燕局杀了他们?说到底,你这位正派少侠,也只敢对我这颗弃子动手而已。”
李如柏抽了抽嘴角,冷言道:“你是个废人,我不与废人再论短长,快滚吧!”
“那么后会有期了,李兄,我叫孙浮之,再见面之时,今日之苦,定加倍奉还。”
孙浮之嘲讽地笑着,他只是奋力站起来,任干粮钱财散落一地,也不看李如柏,转头离开了。
“晦气死了!”
李如柏不再理他,揣着一肚子气走往相反方向。今早城门一开,他便急匆匆进城,要寻大夫郎中去城外给崔玉枚治病。西派行侠仗义,放在往日,定有不少人热心相助,可偏偏碧江果园的惨案已闹得满城风雨,白崖口诸多官员权贵受伤,甚至死了几名法捕。大夫郎中听闻昨夜的事端是西派弟子的赌局引起的,此时都不愿跟着李如柏出城问诊,只摇手说道:“李少侠,请可怜可怜我们!”
李如柏走街串巷半日,被无数人拒绝,他本就攒了大半日的闷气,原以为遇到一个遇难的好汉,谁曾想,他竟救了一条病狗。加之崔玉枚又是被法捕的毒药镖弄伤的,李如柏一气之下,除了给孙浮之一耳光,其余什么也想不到了。
现在打也打了,气也出了,郎中到底去哪找呢?李如柏正犯难时,有人对他说话了。
“如柏,你不问个究竟就出手打人,若冤枉了他怎么办?”
听见这声音,李如柏又惊又喜,他连忙转过头去,恨不得紧紧拥抱说话之人。
因为崔玉枚有救了!
黄昏时分,郭泽权已等得有些绝望了。
“小郭!”
白雨叫喊的声音有些着急。郭泽权忙走进屋,发现崔玉枚已经昏了过去。他匆忙扒开崔玉枚胸前的衣衫,发现他的伤口已有些发黑。
“小郭,不能再等了,你赶快带着崔玉枚进城去求医,还来得及。”
郭泽权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呆在这也太危险了。”
白雨道:“我不露出脸便是,昨夜都混过来了。”
郭泽权道:“离开碧江果园,你在寻常地方这样蒙着脸遮挡样貌,反而令人生疑。而且没有西派弟子守着,那些路过的流民会进来搜查的。”
“那死活都是我自己的命,不能搭上你的师兄。”
白雨说完就要抬起崔玉枚往外走,郭泽权正要阻拦时,草屋破门终于被推开了。
李如柏走了进来。
白雨和郭泽权连忙迎上来抢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郎中呢?”
李如柏面露欣喜之色,道:“郎中倒是没有,但你们瞧瞧谁来了!”
白雨听完走出屋子,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高七尺的中年男子,他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破旧的叶笠遮挡着半张脸,只露出短而茂密的山羊胡子。
中年男子伸手抬了抬叶笠,露出极其和善的面相,与一双如石头般粗硬宽厚的手。
郭泽权带着哭声喊道:“师父!”
白雨面前这个山野村夫,就是白一东的师弟,西派掌门人,武嘉。
他的腰间悬挂着一块耀眼的小牌子,与他那灰旧的长袍太不相称。那牌子上刻着绿油油的青竹,青竹之上,盘旋缠绕着一只有力的金龙。
那是武林与朝廷交融的象征,象征着西派的掌门有金龙庇佑,同时也在这金龙的怀中。
入夜了,龙的眼睛却还睁着。
朱彼的床榻绚烂奢华,他睡了多年,却几乎没正眼瞧过它。
但此刻,他正瞧着床头那样式精巧的雕刻。那龙游走时潇洒的身型,每一刀的走向,他都看得仔细真切。
女孩年轻的躯体就躺在他身下,如此圆润,还未蜕变出真正的棱角。他跪坐着,龙尻仅剩的残破曲线不断扭曲,凹陷出不同的形状。
可一切并未真正开始。
因为他毫无感觉,他的手还在努力帮助自己。
越是如此,女孩越不敢看他。她只瞥开脸,恐惧使她的鼻翼轻微扩张着。朱彼不关注她,仍是仔细望着床头的一切,努力聚集着精神。
他四十岁时,大学士第三次被拖出来鞭尸。当年登基时朱彼想象的为人君,为人父,他全都实现了。再没什么可实现的,要做的事越来越少,倒是儿时那目送黄昏的习惯,他还继续维持着。
朱彼低头望一眼那女孩,她还是闭着眼,通红的脸颊,咬一口一定会破。看,她就是那么年轻,可朱彼要拥有她已越来越难。天圆地方,日升月落。朱彼改变一切后,一切也都一成不变了。
还能对什么感兴趣?
他对海外贸易不感兴趣,他禁绝了海外贸易,把海岛上的居民悉数内迁。他对佛教道教都不感兴趣,那只是令百姓服从的利器而已。他对游览群山、求仙问道也不感兴趣,明皇幸蜀图里的故事无法勾起他的一丝波澜。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变得缺乏眼光,没有想象力。
他此刻只是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身躯活过来,像从前那样。
没错,他只对自己感兴趣,却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啊!”
猛的一下,朱彼颤抖的手使错了力气,他感到断裂的痛感,便再也忍不住,小声哀叫一声,倒在了那女孩的身上,宛如一个磨牙时咬着舌头、委屈地倒在母亲怀中的婴孩。
女孩心跳漏了半拍,她屏息等待着,等着帝王开口。
但片刻后,朱彼竟然呜咽了起来。
她也不敢动弹了。没人告诉过她,九五至尊也是会像女儿家一般落泪的。
他很快从女孩身上滑落下来,不露出那张他自觉丑陋的脸庞,只是埋在床榻上,低声呜咽着,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门外候着的宦官闻声冲进来,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上下牙打颤,也不敢说话了。
他只凶狠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女孩落下一滴泪来,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是被勒死,就是被毒死,她无法再走出皇宫,活着回家放风筝了。
宦官看着女孩,女孩看着皇帝,皇帝却谁也不看,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他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闷得人心里发慌。
他只轻声说道:“走。”
女孩愣了愣。
“走。”这一声,充满了愤怒。
女孩吓坏了,她来不及遮蔽半分躯体,只赤着娇嫩的双脚“咚咚咚”地跑出去,留下满地的眼泪。
大学士死前教了朱彼一切,却没告诉他,人会变老,心也会幻灭。
黄昏,才是他一生中能看见的、最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