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风和日丽杀人日,走投无路有情时
梦不同2024-03-08 20:236,017

  (一)

  “听说西派迷踪老三许为死了吗?”

  “听说侏儒帮也有人被切成两半了吗?”

  “老金命根子四处晃的事你知道不了?也不晓得他还活着没有。”

  “活着也没脸见人了罢。这都是那女人干的?”

  “……”

  “还愣着干什么,快往流窜集里写呀,把她往极坏里编,娘的,易容邪术,我们能靠她能挣多少钱啊?”

  “嗯,立即就调动我们在姑苏的所有书生动笔……她叫什么来着?”

  “……嗯,什么来着?噢!她叫夜来霜。”

  ——散财商会总会的闲谈

  

  西边的太阳晒得更长些。

  在这昼夜交替之时,孙浮之满脸是血、浑身是泥地走在街上,怎会不受人厌弃?

  他被人打了一拳的脸很疼,心也很疼。不知是不是在烈日下走了太久,他只觉周身皮肤又痛又痒,像被灼伤了似的。

  他忍不住挠了挠脸,不慎撞倒了一个飞奔过街的小孩。小孩摔倒在地上,孙浮之正要伸手去扶,小孩却面露惊恐,尖叫道:“鬼!”

  孙浮之一愣,随即便发现自己伸出的指尖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肉泥,那是他适才从自己脸上挠下来的。他连忙摸了摸脸,只觉右脸像在水里浸泡过一般,高高浮肿了起来。

  突然,什么东西砸在了孙浮之的头上。那东西掉了地,是烂掉的番茄。

  孙浮之抬头望去,贫民区的路人们正说着什么驱赶着他,很快,又有不少东西从各个方位扔了过来,大多是地上滚满烂泥的石头。孙浮之只听到大家都说着“怪物”,他心中慌了,怪物,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孙浮之在这唾弃中匆匆逃离,却突然发现,其中一个丢他的农民相当眼熟——那不正是在陈王府外被小孩们打伤的难民之一吗?他头上的那块突出的黑布,还是从孙浮之那件华丽的玄青法捕服上扯下来的呢。

  孙浮之自问道,他定是认不出我了,若是认出我,还会用石头扔我吗?

  他忙不迭跑回更加偏远的地道中去,正好在入口处撞上了寻找他的吴森。

  见吴森心急如焚,孙浮之有些慌忙地道:“吴森,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恨我。”

  吴森阴沉着脸,注视着孙浮之,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是叫你这七日之内,无论如何不要出来吗?”

  他望向孙浮之血迹斑斑的右脸,这一下,他倒是不怕孙浮之出门被人撞见逮走了。

  因为那些人就算对着孙浮之看一千遍,也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通缉像上的清秀男子的。

  只见孙浮之惨然一笑。阳光灼烧一日,他的右脸已全都腐烂了。

  

  破屋前,武嘉不曾见过眼前这个脏兮兮的清秀少女,正打量她,对她的存在有些吃惊。

  白雨内心倒是激动,眼前的人与她父亲一起长大,即便没有血缘,神情与个性想必也有相像吧?他就是武林四大高手之一,那些关于他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

  白雨对他怀着太多仰慕与好奇,若不是崔玉枚的伤势紧急,她早就冲上去抓着武嘉问东问西了。

  小郭急道:“师父,大师兄已经昏过去了。”

  武嘉也来不及问白雨是谁,只想去草屋里救人。他刚要推开破门之时,却听李如柏大叫道:“师父小心!”

  话音刚落,李如柏已挡在武嘉身后,只是伸手两拳,一拳打向胸前空气,一拳砸向地面,随后便闪转腾挪,一跃到了屋顶之上。

  门口地上霎时被他一拳打出个坑来。

  武嘉自己却是一动不动,只和气地对着远处说道:“感谢阁下登门拜访,不过武某正好有要事在身,不知阁下能不能稍等片刻?”

  白雨这才发现,草屋门上竟已钉上七支灰黑色的毒银针,银针极其细小,若是用来暗算,怕是很难察觉。李如柏刚才一拳打的空气,怕就是打的这些暗器了。

  那银铁娘子果然站在远处的余晖下面,慢慢接近,身姿依然妖娆。

  只是她脸上带着伤,显然在昨夜果园窒息的黑暗中,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银铁娘子身后还站着十余个持刀的汉子,汉子们的耳垂处都吊着一枚钱币。

  “散财商会的人也来了,看来他们是一伙的,现在都要找我们麻烦了。白姐姐,你先进屋回避吧。”小郭有些紧张地说道,白雨点点头,便躲进了草屋之中。

  她从破窗看去,银铁娘子昨夜的妩媚神态早已消失,她心情极差,只说道:

  “武掌门,场面话我不讲了,您是懂江湖规矩的,除非现在传来四大派掌门统统暴毙的消息,否则,不会有任何事比碧江果园的坍塌更重要了!”

  李如柏闻言骂道:“狂妄的流窜之辈,再对我师父不敬,我要你狗命。”

  银铁娘子冷笑一声,白雨倒是明白她笑中何意:这李如柏在碧江果园里一副样子,出来又是另一副正派样子。

  “武掌门,反正这事早晚传开,我也不怕跟你讲了。我爹丢了命根子,他重伤不在,我自然打你不过。散财商会的长老爹爹们也各自在东北边繁忙,这些跟着我的小侄子也和你过不了三招。虽然我们功夫比不上你,但万事还要讲个道理,昨夜一事,的确有一半得由西派负责,你必须给个说法才是。”

  “武某实在没时间,等我看了家里老大的伤势,再向你赔罪也不迟。”

  武嘉说话虽慢,神情中确实焦急,他根本不想等银铁娘子回复,说完就要去屋中救人。但银铁娘子哪肯罢手,她扬起裙摆就朝武嘉狂奔而来,只见她肆意挥舞了几下衣袖,数十枚银针便像雨点似的飞洒出来,誓要把武嘉戳成马蜂窝。

  不等武嘉出手,李如柏与郭泽权已先后抢在师父身前,他们各自飞身出拳,试图赤手空拳地将那些银针击落。

  李如柏拳风懒散松弛,每拳都是斜斜地出去,步步都恨不得睡卧在地上,如同一个游刃有余的醉罗汉,丝毫不让银针近身。郭泽权每一拳都有些稚拙慌张,有一针险些刺入他的瞳孔之中,但好在银针是利害暗器,若明着过招,威力便减了半。几十招下来,那些毒银针还没碰到西派弟子的拳头,便已被乱拳拳风阻挡,登时弯折掉落,失去了应有的威力。

  武嘉却仍是不动如山,只是动动嘴皮子说道:“如柏泽权,不得无礼!”

  李如柏虽然不服,但还是立马收了手。

  武嘉叹了口气,道:“看来阁下是不肯放武某先去救人了。”

  银铁娘子早已怒了,此刻连最后的客气也没有,高声骂道:

  “姓武的!我们流窜之辈性命低贱,功夫也不如你,但也绝不愿意平白无故的被人欺负!果园被砸了,我爹受伤了,我也没法活了!那贱女人是这个蠢胖子带进来的,赌局也是因他而起的,若你不把他交出来让我解气,大家便一起死在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银铁娘子又骂了几句,句句刺耳,李如柏自诩清高诗人,心性极高,哪里受得住这般羞辱,脸色早就铁青,正要发作时,武嘉问他道:“她说的可是真的?你去赌博,还讲那妖女带了进去?”

  话音刚落,李如柏便低下眼眉,不敢讲话了。郭泽权怕被李如柏事后报复,也不敢乱开口讲话。一瞬间,两个潇洒挥拳的西派弟子如同办错事的三岁小孩,嘴巴竟都缝上了。

  气氛沉默时,只听一人开口道:

  “银铁娘子说的是真的,李兄确实被夜来霜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才会在醉酒后豪掷千金,开启那场赌局。不过说实在的,碧江果园昨夜的事,我看在场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有责任。”

  说话的正是破窗后的白雨,李如柏听完有些生气,这丫头跟着他们一整日,现在竟然倒当着外人说起自己的不是来。但他转念一想,她虽然不向着自己,但说的都是实话啊!

  他只能叹口气,爽快答道:“哎,她说的是!那个夜来霜,是我在白崖口便爱上了她,非要带她一起进去的!谁知道她进去抓了北派虎口堂堂主,还伤了老金呢。”

  武嘉不吭声了,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如柏,仿佛已习惯听他认错。这些年来一向如此,大弟子崔玉枚最用功,令人省心,三弟子许为最孝敬,还帮助过不少百姓。小弟子郭泽权年纪虽小,却最是听话,从不调皮。

  二弟子李如柏嘛,扬名立万的好事没做过,冒冒失失,有辱师门之事一件又一件,最是令人头疼。

  武嘉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自己觉得当应如何?”

  李如柏脸上的铁青已变为通红,他想了半天,终于下了很大决心,大声说道:“师父,他们是流窜之辈,论律法,我们不用和他们讲理,全杀了便是。但即便是流窜之辈,也有做人的尊严,尊严二字,正是我西派的武誓,如柏不敢违背。如柏有错在先,酒后失态,带去一个疯女子,使好多人尊严扫地,如柏当罚!这条命,银铁娘子拿走便是了!”

  李如柏十分诚恳,银铁娘子却毫不感动,只痛快说道:“好得很!命拿来罢!”

  “且慢。”

  李如柏当真要往前走去赴死,武嘉却摇头道:“如柏愿认,西派便愿意承担责任。但他虽有错在先,却罪不至死,具体怎么处置,还望银铁娘子待我治好老大,处理好派中事务,再仔细地商议。七日后,武某定带着他领罚,你放心,结果一定让你满意。”

  银铁娘子还要纠缠时,武嘉只沉着脸说道:“若银铁娘子还不愿意,误了我老大的诊疗时机,非要就地取了我老二的性命,武某是绝不肯依的。老三已去,我再经不起任何变故了。你刚才说要武某与你一起死,哼,恐怕你还差了几十年的火候。”

  银铁娘子这才收敛了些,武嘉虽然从头到尾都没动手,但他是一派宗师,真打起来,银铁娘子肯定吃亏。她想着武嘉一向言出必行,他说要带李如柏来领罚,就必不会违约,至于到底怎么收拾李如柏,届时再说也不迟。

  “好,七八日之后,我会带着碧江果园苟活的亲友与商会的小侄子们,特意登门拜访,咱们巴山狮子峰见。”

  武嘉恭敬行礼,银铁娘子这才带着人马离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武嘉就快步进了草屋,检查起了崔玉枚的伤势。崔玉枚中毒后不久便封住了穴位,此时治疗还算及时。白雨以为武嘉会施展西风宗的内力,将崔玉枚体内的毒素排除,但他只是从怀中掏出好几包草药,胡乱盅了盅,混在一起喂崔玉枚吃了下去,与白雨想的“宗师治病”大不相同。

  武嘉看着崔玉枚,眼中满是急切,似乎不舍得弟子受半分伤害。若不是他腰上挂着皇帝给的龙竹腰牌,他丝毫不像一个刀尖上过活、见过无数生死的宗师。

  吃下那些混乱的草药后没多久,崔玉枚吐出了好一大口黑血,果真醒转过来了。见他睁开眼睛,神情并不痛苦,众人才是松了口气。可崔玉枚恢复意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如兄长般轻拍了一下白雨的肩膀,欣喜地说道:

  “师父,她就是白一东的女儿,从今日起,我们务必要与白师伯的孩子共进退才是。”

  崔玉枚一刻不停,立即向武嘉讲述了他们如何遇上白雨,郭泽权也补充了一些侏儒帮相遇的细节,他说话温吞,但每句都暗自夸赞白雨,那单纯的眼睛也悄摸摸地看着她。白雨也越发喜欢起这个小师弟来,冲他会心一笑,谁知小郭顿时就红了脸,低着头再不说话了。

  在这七嘴八舌的氛围之下,白雨稍微放松下来,她正要向武嘉问及白一东之事时,迎面撞上了武嘉的眼睛。

  对视片刻,白雨登时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武嘉脸上毫无半分善意的感情,眼神之中充满为难。

  他似乎遇上了瘟神一般,认定白雨是相当棘手的大问题。

  白雨此刻终于明白,武嘉即便武功盖世,也绝不会如崔玉枚所说那样帮助自己,便开口说道:“若武掌门不愿意,我离开就是了,绝不再添麻烦的。”

  她以为气氛要陷入尴尬中时,武嘉却毫不隐藏情绪,竟顿时松了口气。

  “嗨呀,那、那再好不过了!”

  白雨气得已笑了出来,起身便要离开,崔玉枚连忙拦住她的去路,对武嘉急道:“师父,你与白师伯情谊颇深,现在她的女儿还活着,身处危难之中,你为何袖手旁观?”

  武嘉气势全无,如同受训的孩子,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道:“这个……以前是以前,现在,我师兄是叛贼……”

  这武嘉,一拳不打,遇事就缩,难道是个纸老虎不成?白雨算是知道小郭这遇事就躲闪的懦弱性子随了谁了!

  崔玉枚也更气了,不听他师父说完就打断道:“好,师父怕,我不怕。姑娘,我自幼最钦佩你爹,你的性命早在碧江果园就与我绑在了一起。今日起,我护你到底,你务必随我上山才是,若师父不许,我便跟你一起下山去了!”

  白雨刚认识崔玉枚一天,不愿惹得他们师徒不愉快,更不愿低声下气求武嘉同意,还是道:“玉枚兄,多谢你昨日帮忙,但你也不要再留我,省得彼此都难为情。”

  武嘉忙道:“是啊是啊,你养父给四派都写了信,我看你还是尽快去找方修问问,能不能拜入东派门下吧。”

  “好。”

  崔玉枚再度留她,却也不管用了,只能责难地看着师父,仿佛他才是师长,武嘉是个不成材的弟子似的。在他们的目送中,白雨已回头走远了。

  月亮又出现在天上,照耀着这人烟稀少的土地。

  草屋不见了,马不见了,西派的一切不见了。白雨抬头看着模模糊糊的月亮,已不知走向了何方。

  几里地走下来,她肚子的闷气分文未减,逃亡多日,总算遇到西派掌门,谁知还未开口说一句话,就被人当作瘟神拒之门外。若是去了东派北派,得到的还是拒绝的答案呢?何况,从这里走去姑苏或中原,都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也许路程还没过半,白雨就已经被人们分来卖了。

  她正是踌躇之时,一摸腰间,突然惊呼了一声——好死不死,她昨日在照料崔玉枚时,竟把那新得的匕首忘在草屋的桌上了!

  若忘在那的是其他东西,白雨都是再不愿意去拿的,免得武嘉见她回来,又露出迎瘟神的表情,实在令人心烦。可这匕首是夜来霜在碧江果园再次交付自己的,若是又没了,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一次,别再把我的东西弄丢了。”

  白雨想起夜来霜在黑暗中的话,长叹了口气,只好忍住屈辱与尴尬,快步走回草屋方向。

  拿了就走。

  又走了几里地,白雨终于回到了草屋附近。但她还未靠近草屋,就已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谈话声。

  原来白雨走后,西派没了外人,崔玉枚与武嘉便争执起来,师徒几人聊得激烈,竟都没注意屋外来了人。言语间,崔玉枚每一句都是发自真心要保护白雨,这让白雨心下有些温暖,但她去意已决,不愿再偷听,正要进去时,里面却突然变转了话题。

  只听武嘉说道:

  “若你们都执意护那丫头……我再考虑就好了。我看她脚下的功夫,也不像是能走远的,过几日再找她就是。眼下,必须先了却老二的事,否则,傀儡山庄的人又该来怪我管理不周了。”

  崔玉枚责怪李如柏道:“如柏,你这次太不应该,武林大会在即,你不好好练功替师门争光,还跑去赌博,让西派反过来向流窜之辈低头,简直丢尽颜面,你究竟何时才能懂事?”

  李如柏久未开口,这时立马说道:“师父,我丢尽西派脸面,我当着您自刎就好,再不用你帮忙的!”

  武嘉急道:“不是不是,是那妖女存心魅惑你,又是她抓人坏了规矩,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武嘉,真是是非不分!

  “这五日内,我们找到这妖女,将她绑去送给银铁娘子,尘归尘,土归土,再不关你事。何况,易容邪术极其凶险,我们作为武林表率,也必须查清这祸害武林的妖术来源才是,不然,又要落人话柄了。”

  白雨一惊,原来武嘉口中五日之后的领罚,竟是要活捉夜来霜去领。

  武嘉说完,郭泽权也吞吐地说道:“师父,昨夜在果园,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但自从她开始变换人脸我才意识到,翠儿不是女鬼,那夜吓死三师兄的翠儿,应该就是这个夜来霜变的。”

  “……这么说,夜来霜就是害死了老三的人。”

  说罢,武嘉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冰冷异常,颤抖异常,一改适才的软弱慈父形象。

  “既如此,那就不能活着交与银铁娘子了,起码分一半,好死在西派的手上。”

  不是活捉,而是杀死。听完这句话,什么东西在白雨心中翻涌了起来。

  她不再听下去,终于推开了草屋的门,等待着她的,如她想象中的一样,是李如柏的冷漠,武嘉的尴尬,崔玉枚与郭泽权的欣喜。

  她只是笑了笑,看着崔玉枚的眼睛说道:

  “玉枚兄,我想了想,实在无处可去。但求你说话算话,让我暂时投靠西派,帮我活下去。武掌门,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但我此刻没有能力独活,也不愿惨死街头,我只能求你先庇佑我了,等我找到其他谋生的法子,一定马上离开。说来说去,我决定赖着不走了!”

  白雨一口气说完,便拿起桌上的匕首不再说话了。

  这一刻,她来不及过多思考,但她知道,若武嘉等人这五日中要做的事是追捕夜来霜,她是一定要跟去的。

  若他们要杀夜来霜,她必须想办法阻止才行。

  

  

  

继续阅读:二四、风和日丽杀人日,走投无路有情时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西风辞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