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英雄辈出,死法更迭不断。
有些人生前空忙碌,却是死得一鸣惊人。
法鹰季无常裸挂于秦淮河柳树上,外号多情法鹰。
醉翁亭陈度发疯笑奔十里长街,筋疲力尽而亡。
八卦掌清云双手被卸下高价拍卖,比熊掌都贵。
太子太保鱼水交欢时长醉不醒,说明再大的官也爱温柔乡。
杀他们者皆是无名之辈,杳无音讯……
却助他们成名。
——《底层流窜集》
夕阳垂落,许多烂灿往事也即将一去不复返。
老豇豆猫着腰快步走着,穿过这片荒田,就是小三妹提起的农家小院了。
他想着,小三妹哭得那么伤心,想必是觉得说出这个地方背叛了白雨和夜来霜吧?哎,可不逼她说出来,查不到夜来霜的来历,侏儒帮又会被散财商会追责。好不容易才带着大家从那些可怕的权贵家中逃到流窜之辈的,这才刚有了好衣服穿,刚吃上馒头榨菜,怎能放弃呢?他必须稳住现在的位置,必须让大家好好生活。
荒山下的农家小院仍是凄冷模样,一个路人也没有。
拉开静悄悄的木门之前,老豇豆摇晃着阴郁的独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周边的动静,确认没有威胁后,才推门要进去。
可推门瞬间,老豇豆连忙捂住鼻子。
无人的屋子里飘出一股难闻的、过期的血腥味来。这里一片狼藉,干涸的鲜血混杂一股淡淡的特制香味,唯一没被暴力污染的,是一张狭窄整洁的床榻,以及墙上那副模糊泛黄的画卷。
这猪圈就是夜来霜的家?
老豇豆皱着眉头四下看了看,将火折子打燃,企图从床榻周围找出什么可用的信息,却是一无所获。这个屋子里,除了镶嵌在墙上的烛台,连多余的一件衣裳都没有,地板夹缝中也不存在什么暗门,翻到的桌椅板凳也并无什么机关,至于墙上那副画,老豇豆更是一窍不通,一张脸都看不清的女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那是夜来霜本来的样子?
老豇豆挠了挠独眼,将墙上烛火点燃,看着这画犯难。
直到他取下画卷,才收获了这一行的惊喜——画卷背后的墙上,有一正正方方的切块,他伸出肥厚的两个大拇指摁了摁,切块便自然弹落下来,里面的石砖是凿空了的,空空荡荡,只放着一本边角微微卷起的旧册子。
老豇豆谨慎地检查一番这里面有没有机关和毒药,这才将册子取了出来。
封皮相当老旧了,一个字也没写,也许是日志?他带着无穷的好奇心翻开,里面却只是一些日期和人名。
这些人名都是谁?
明镜局季无常
兵部侍郎常询
明镜局李三千
东派醉翁亭陈度
大学士申亿时
兵部尚书王学安
东派舟山亭付书
北派八卦清云
散财商会陈一休
金陵飞燕局掌法人艾飞
南派无量道人
光禄大夫少傅兼太子太保吴华龙
……
这几十页的册子中,密密麻麻地写着无数人名。大部分人老豇豆都不认识,可他晓得,这些人的官职和名号都很大,却又不在如今的江湖中了。他们来自不同的势力,这些势力间甚至彼此敌对,完全看不出与夜来霜有什么关系。
其中几个,老豇豆倒是有些模糊印象,他们是西南地区的大官,好像都是十多年前得了急病,然后便死了。还有一些是北派的弟子,他们在武林大会上出尽了风头,是清风的得意门生。
这难道是一份死人名单?
老豇豆的粗手指笨拙,翻页时一个不小心,抖落了好多页。
名册之中,忽然出现了东派许为的名字。
那后面记下的日期,正是夜来霜闯侏儒帮那日。
老豇豆恍然大悟,是的,这是一份死人名单,在这名单上的人,怕都是死于夜来霜之手。
这是一份刺客的点名册。
夜来霜竟然杀了这么多人!
老豇豆快速翻着,越来越多熟悉的名字出现了,他张大独眼,心也跳动得快起来,这些的确都是头号人物,很多都具备不小的话语权,能动用关系影响天下局势,可他们都死得蹊跷,还有很多死得一鸣惊人,也许当时都没人知道,他们死前究竟得罪了谁。
夜来霜为何要杀掉他们?
老豇豆困惑时,却翻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上,随后便停止了。
这下可不得了了。
他必须将这事告诉那个傻丫头才行!
老豇豆攥紧名册,想要迅速回到十几里开外的江船上,侏儒帮的其余人都在那里等着他呢,他们要尽快出发,将这消息传播出去。
可他转过身时,夜来霜就伫立在他的面前。
他抬头看着她,不说话。
因为夜来霜那张少女的面容冷如冰霜,唇色也是惨白。
她轻轻动着嘴唇说着什么,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似乎忘记了所有感情。
“你不该出现在这。”
只剩下杀意。
另一边的西风宅,享受着一日难得的寂静。
但这狮子峰上隐居的清闲之感,恐怕很快也要被打破了。
书房中,崔玉枚挑灯站在一张朴素的木桌旁,武嘉则坐着,细细擦拭着一些西风宗师留下的古旧书籍。他忽而想起什么,抬头眯了眯眼,道:
“离中秋还有多久啊?”
“师父,还有八十三日。”
“噢,一晃四年又过去了,这次的天下武林大会,是定在中秋的七日之后吧?”
“是的,师父。”
“嗯,时间过得真快。去姑苏路程远,过了这几日最热的时候,你和老二老四就先出发吧。”
崔玉枚有些吃惊地道:“您不去吗?”
武林四派每四年会举办一次天下武林大会,以决出天下第一派,此届胜者,便是下一届的东道主:上次东派夺魁,这次武林大会便在东派所在的姑苏举行。
“你们骑马先去,年轻人难得游历,多玩些日子。你师娘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我不愿她一个人临产,想慢慢带着她和来宝去,走得越慢越好,姑苏的秋天极美,她从雪原嫁到渝州后再也没出去过,也应该去看看的。”
武嘉揉了揉眼镜,有些烦恼。
“哎,原本我也从不想去争什么天下第一,那名号本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但在老皇帝驾崩的节骨眼,白雨回归了西派,傀儡山庄又变了节,恐怕其余门派还会有诸多变数。我必须亲自去见见老清风和方修,三派联合起来,才能维持住局面……十五年了,为了不让天下血流成河,我们努力了十五年,绝不能付诸东流。总之,你们先去,若他们对白雨入西派一事有意见,切记不要顶撞,等我到了再说。”
崔玉枚道:“师父,您放心吧,不管他们怎么说,收白师妹为徒,对我们西派来说是好事。”
“怎么说?”
“其一、白师伯虽然背上骂名,但江湖人都知他是大英雄,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那于情于理都该救他的女儿。其二、失传十五年的西风曲再现江湖,即便现在是残曲,以后也总有办法慢慢找回。如此一来,我们西风一宗的四样功夫就齐全了,等我们师兄弟几个学会西风曲,白师妹也学会其他三门功夫,西风阵便又和十五年前一样天下无敌,天下第一终会回到我们手中。到时候,谁还敢对我们指手画脚?”
烛火的光芒从武嘉的瞳孔中闪过,他嗅到了贪婪的味道。
武嘉抬头打断道:“西风曲和你们没有关系。”
崔玉枚一愣,刚才的欣喜全部消散了。
“西风曲是我师兄谱的,此曲太凶险,他早已和我们的师父约定好,除白家后人外,任何弟子都不得学。何况这曲子所有音律都极其奇怪,不是每个人记得住、吹得出的,要是听了的人都会吹,那也不至于失传。我看你还是死心吧,西风曲本就不是西风一宗本来的功夫,没有这曲子,西风阵好得很,打不赢别人,是你们自己不够好。”
崔玉枚闻言不再说话了,师父言下之意,是在责怪他们师兄弟几个无能吗?
武嘉挪开目光,看着书接着说道:
“四年前比武我就告诉你,练武不能想着名,要脚踏实地,你不听我的劝,才在和酒疯子较量的时候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你知道痛了,没想到还是浮躁得很。”
崔玉枚被这么一说,左眼上那道疤痕忽然一疼。
这是东派醉翁亭主酒疯子送他的大礼,四年过去了,他依然难以忘记那时的痛楚。
“弟子没有浮躁,这四年弟子都在虔心习武,也一直在督促如柏进步。东派赢过,北派赢过,这一次,弟子一定会赢的。”
武嘉长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崔玉枚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看,那黑竹剑还是给你得太早了,这次东行前,你将剑留下罢。”
“师父!”
“不必多说了,你习武多年,难道天下武林大会,就是你唯一在乎的事情吗?”
崔玉枚不解之时,小郭走了进来,他不愿在小师弟面前失态,这才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神情。
小郭根本没工夫观察崔玉枚,只慌张地道:“师父大师兄,白姐姐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
“那丫头不是刚醒吗?身子那么虚弱,要去哪?”
武嘉伸手接过纸条,只见上面的字体散而大,颇有男子的潇洒之感,和白雨的形象相去甚远:“谢谢诸位,武掌门救我,虽然糊涂得很,也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西派对我没有信任感,我也对西派也没有,留下来也是彼此为难,我上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先告辞了。”
武嘉不禁笑道:“好倔的女娃娃。”
崔玉枚道:“师父,我去追她回来吧。”
武嘉看了崔玉枚一眼,充满疑问。
崔玉枚被那双眼睛盯着,忽然一怔,随后耳朵一红,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
武嘉只当没看见这少年男儿的小心思,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道:“不必了,这个年少气盛的女娃娃觉得我不够欢迎她,那我就去好好给她送送行。”
说罢,武嘉便离开了书房。
“师兄,你和师父在聊什么?”郭泽权问道。
崔玉枚良久不言,只望着黑竹剑答道。
“聊野心。”
巴山接连着数条山脉,其中,狮子峰最高最险。他立在云端高处,像是神明遗漏的靴子,鞋面较为平坦往下,后踝那面却极为陡峭。武嘉仔细查看着白雨的踪迹,只见他的身影时而在午后懒洋洋的山林中闪现,时而完全消散,很快便来到了陡峭的崖边。
白雨正顺着山崖攀岩而下,下山总比上山难,盯着这万丈悬崖,难免腿软。她虽然脚步轻快,仍是满头是汗,比上山时慢了不少。
忽然间,一个人影闪现在她面前,吓了她一大跳。
只听那人憨厚地笑了几声,道:“你这步伐虽鬼魅,但肯定是不如迷踪步扎实的,瞧我追你,一会就追上了,确认不学我的功夫吗?”
说话的人是武嘉,他五大三粗的,此刻单脚立在悬崖上,却显得十分轻松,只慈祥地笑着,还挠了挠黧黑脸上的山羊胡。
“武掌门,我有想找的人。”
“嗯,我知道,你想去找那个夜来霜,你喜欢她。”
白雨不答,似是默认了。
“与妖女相交,我自然是不赞同的,但这次相遇,我们西派对你并不好。许为一事,我不是不信你,可为了西派声明,我只能混沌地装作不信你。你很失望吧?想走是应该的,我不阻拦你。”
白雨没料到武嘉会如此说,也是一愣。
“但我已向天下人许诺,你白雨是我武嘉的弟子,这也是绝不改口的。而且我看得出,玉枚和泽权都十分喜欢你,他们也会等你回来的。”
白雨看着慢吞吞地、啰里八嗦的武嘉,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救我,收我做弟子?”
武嘉一愣,他也严肃地考虑了片刻,才道:
“你让我想起我师兄,我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可你还站在这里,不是吗?”
二人都沉默片刻。
“有关西风曲和你爹的事,你知道的都不多吧?等你回来,我再讲给你听。”
“嗯。”
“后会有期了,老五。”
“……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只听笑声再次传来,武嘉已不在了。
白雨也迅速下山,那来时的小船还停泊在那。她登上小船,船只往下游奔去时,她只觉得西派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梦中,有一群鸟兽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讨论着如何将白雨分食掉,随后白雨的嘴里响起一首过去的曲子,一切吵闹都模糊了。
她并不觉得西派的人有多坏,只是感到,生在世间,人与人之间恐怕很难轻易建立信任。
这混沌的一切反倒让白雨对一件事清晰起来——夜来霜的确是她的朋友。也许白雨那些从未分享过的秘密、痛苦、噩梦的根源,她都可以试图倾诉给夜来霜,询问她的意见,就像那日沐浴时一样。白雨曾经没有准备好,可此刻却充满了诉说的欲望,毕竟,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未提及过呢。
这条草船,此刻只往一个方向而去——那个能找到夜来霜的地方。
夕阳时分,白雨终于看见了农家小院屋檐上的光影。
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来?先等一夜罢,没来就糟了,那只能找灰妹,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白雨想着,却发现屋子里有黑烟徐徐冒了出来,似乎有人在里面点火烧着了什么东西。
是她吗?白雨推开了陈旧的木门,那一瞬间,微弱的火光点亮了一刻她期盼又紧张的脸。
墙上的烛火被打翻到了地上,火苗迸发出贪婪的生命力,已稀稀拉拉烧着了不少地方。
而零星的火苗中,等待着白雨的,的确是那个高挑傲慢的身影。
夜来霜站在那,微微仰着头,那么好看,那么自信,仿佛那张脸生来就是她的。只是一日不见,飞溅的血迹斑点重又出现在她白净的脸上,像是刺上去的印记。
只要这些印记还在,夜来霜的心就宣誓要永远冷酷、永远无情。
夜来霜的脚边,躺着一个侏儒。
侏儒斜睨着无神的独眼,嘴巴微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迹,可脖子的前半部分已经被整齐地切断。
切割者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是一块木头得到了好木匠的垂青,有了夜来霜,侏儒的头才得以工整地分裂,他的身子平坦地躺着,被割断一半的头却奇形异状地侧着翻转。
老豇豆死了,这让白雨所有的心绪都凉了下来。
为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夜来霜,出于对未知和不可捕捉的情感的恐惧,她的眼中忽然充斥着泪水。
夜来霜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晌才转过头来,望着白雨不作声。
她的眼中,竟透露出一丝失望。
当白雨想出声时,夜来霜只抬起了手,将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抛。那匕首和白雨的一模一样,精致的纹路、狭长得如锥子一般的刀身,也许,夜来霜有无数把这样的匕首。
随后,夜来霜将它扔向地上。
匕首横着扎进老豇豆断了一半的脖子里,彻底将他的头与身子分了家。
白雨急促地惊叹了一声,彻底被激怒了。
“你疯了!”
可夜来霜看着她,没有惊讶,没有担心,更没有悔恨,这一眼中,恐怕只剩下陌生与疏远。
她弯腰捡起老豇豆手中的一本旧册子,带着它缓步走着,逐渐走近越发旺盛的火苗旁,借着忽大忽小的火光翻看起来。
“这个侏儒死前质问我,知不知道谁是白雨。”
白雨一愣,未曾想夜来霜会说起这个。
见白雨不言语,夜来霜的目光从册子挪开,看向眼前的少女。
她平静的声音之下,还是未能藏住一丝颤抖。谁能料到呢?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白雨也望着夜来霜,虽不明白她为何发问,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二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某种东西,正在迅速地崩坏。
“我就是白雨。”
火苗朝屋子的各个地方蔓延,夜来霜最后的期待也消失了。她低垂着眼眸,往后一靠,将后背贴在墙上。
“所以你到底为何杀他,难道只是为了我的名字?”
夜来霜也不答,只低头望着手中答名册,有些心不在焉。
“从小我学功夫就是最快的,练易容术的人里,我也是最出色的。”
“什么?”
“和我一起练易容术的那批人全都死了,只有我活着。练这种功夫,要在很小的时候就吃两种药丸,抹心丹用来易容,无情丹用来忘却过去,反正从此要用其他人的面目活着,何必还记着自己过去的事情?我十岁就吃,一开始几年很难,每天身子都痛得要命,但到了十四岁,疼痛虽然未减,易容却掌握得相当熟练。你知道吗,只要我仔细地观察你一番,就能变成你的样子。”
白雨瞟了一眼越发控制不住的火势,又看了一眼老豇豆的尸身,似乎觉得无论如何,夜来霜在这时说这些都有点不合时宜。可夜来霜什么都不管,只是继续说着。
“后来,我就带着不同的容貌结识不同的人。好奇怪,一旦我更换了容貌,便能走进一些森严的大宅,见到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神明。有时候,我需要他们和我说话,就当他们的情人,有时候,我需要他们答应我的要求,就装出羞涩的样子躺在床上,分开腿,扮作脆弱……当然,还有些时候,我得到权力,可以直接杀了他们。其实,即便没有得到这个权力,我也会在事后偷偷想办法让他们死的。”
白雨看着夜来霜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审视。
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夜来霜轻叹一口气,忽然举起右手的册子,将它置于壮大的火苗之中。
页脚被火一燎,迅速地卷了起来,像是在反抗。那反抗的倒影投射在夜来霜的瞳孔里,显得她的眼睛充满生命力。
“我告诉过你,对我下毒之人,是与我相爱之人。我是他的死士。”
名册烧得厉害,夜来霜随手将它丢在了老豇豆身上,很快,老豇豆的尸身也烧了起来。
这一瞬间,火势越来越大,瞬间已将夜来霜和老豇豆包围,在这熊熊火光中,夜来霜的脸红得极其娇嫩,与此同时,老豇豆的尸身又不断传来油脂爆炸之声。
“所以,老豇豆也是他要你杀的人?但你知不知道,他嘴上恨你,却还是帮了你。”
“不,要他杀人,他远远不够格。他死,不过是我为了隐藏住一段过去的秘密罢了……但的确也费了些力气,毒发刚刚恢复就动武,我会力竭的。”
似乎有人吹了一阵风,火迸发出最大的激情,轰然烧了起来,整个屋子如同太阳的中心。
大火瞬间舔到夜来霜的裙摆,白雨只把燃烧起来的夜来霜看着,夜来霜也把她看着。
“每当我在毒发后力竭时,这只手都会变成这样。”
火光越来越亮,屋子里的一切都越来越清楚。
老豇豆的模样越来越清楚,夜来霜憔悴的神情也越来越清楚,她抬起来的左手也越来越清楚。
夜来霜的左手是紫色的。
一瞬间,白雨只觉置身空无一物的虚无之中,仿佛头顶有大雨倾盆而下,无情地、残暴的浇灭了屋里的一切。
大火不见了,她和夜来霜忽然站在这奇妙的大雨之中。
宛如十五年前龙门阵的那个夜晚一样。
只是四岁的小白雨长大了,可若是你看着她的眼睛,仍能发现来自过去的、倔强的影子。
眼前的夜来霜,的确就是当年那个黑衣女子。
在这从回忆里借来的暴雨之中,除了面前的夜来霜,周边什么都没有。白雨已无法思考,她看着夜来霜,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她的手无意识地伸入汗巾之中。
一片木叶。
一只紫手。
大雨之中,白雨看见夜来霜望着自己。夜来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白雨,看着她的一切,从她的眉间,端详到她指缝中的木叶,不愿错过她这些年任何变化。
“我记得你,你叫白雨。你说过,等再次相遇的时候,就会杀了我。”
夜来霜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那绝不是无情的信号。
可白雨不在乎了。
她低下头,只看见自己站在小船之中,脚旁是惨死的父母。
都是夜来霜杀的。
“我是说过。”
匕首轻巧一挥。
白雨不再思考,她握住腰畔那把熟悉的匕首,迅速地抽了出来,一步往前迈向了夜来霜。夜来霜晃了晃身子,她本就虚弱,杀老豇豆似乎用完了她最后的力气,现在几乎不用白雨,这场子虚乌有的大雨便将她轻易推倒。
在大雨即将把白雨与夜来霜都淹没之时,白雨的匕首从雨中冲了出来。
她的模样,也着实残忍。
割断夜来霜的脖子,白雨心中毫无感情地说道。
刀尖刺进夜来霜的躯体之中,不做任何停留,似乎要将夜来霜洞穿。就在刀尖深入夜来霜脖颈一寸之时,忽然出现一股无名之力,将夜来霜一把拽走了。
嗜血的匕首被迫从夜来霜的脖颈拔了出来,白雨扑了个空。
她愤怒地回头看去,只见无眠在雨中抱着夜来霜。他心疼地看了夜来霜一眼,雨水与夜来霜的血水交融在一起,不断地从她的脖颈处冒出来。
无眠瞪了白雨一眼,道:“我会来找你。”
说罢,他带着夜来霜骤然攀上了屋顶,夜来霜眼睛一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白雨立即追去,刚攀到半空,却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烫伤了小腿。
肉体的痛苦在这一刻战胜了心灵的痛苦,她瞬间清醒过来,一眨眼间,那场无谓的大雨已然永恒消散,白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被滚落的残缺房梁砸中,她正独自身处火海之中,这里的一切已燃烧起来了。
无数横梁还在倾塌,白雨却毫无顾忌,拼尽全力,终于攀上了屋顶,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朋友的遗体还躺在火中,愤怒与仇恨已覆灭了她的善良与心智,她只想看见夜来霜,只想将这匕首插进她的脖子里,将从儿时起承受的一切噩梦与痛苦交还与她。
农家小院的火海中,名册已几乎被烧成了灰烬。
只见一页之中,赫然落着白一东的名字,在他之后,还跟着一个另一个名字:
白雨。
只是与其余冷漠孤单的姓名不同,白雨二字的后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诉说着一段奇异的往事。但那些文字很快便被大火舔去,似乎夜来霜所有的秘密,都伴随着这农家小院和老豇豆的死,被永远地封藏了。
白雨站在屋檐之上,在大火的灼伤中四下望去,却根本看不清夜来霜被带去了哪里。
信任、痛苦、背叛、戏谑、自嘲、耻辱、浑浊、恨与爱。
白雨充满仇恨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来。
但她却再也无法熄灭这场灼裂一切的大火。
巴山狮子峰上,武嘉在瓜田里望着太阳出神。
日晕三更雨,今夜下起雨来的话,干点什么好呢?
正想着,那个倔强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么快就回来了?”武嘉笑道。
只是与昨日不同,此刻的白雨相当狼狈,她的西派白衣被烧得全是黑洞,脸上也是乌漆嘛黑一团糟,很明显,她身上的一些地方也被火焰灼伤了。
“呀呀,这是怎么了?”武嘉讶然道。
可白雨红红的眼睛里,却没有半丝委屈与可怜。
武嘉认得那情绪。
“你说我可以随时回来,说话算话吗?”
因为那双眼睛,是由仇恨幻化而成的。
“那就教我武功,教我怎么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