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独步江湖鬼影,巴山劳燕分飞
梦不同2024-04-06 09:299,551

  (四)

  银铁娘子如箭般飞射向白雨,白雨回头时已晚了,她被置于极其不利的境地,左脚刚迈出去,三两根毒针已提前封死了那条道路,她只得收回腿来仓皇躲避,才能避免被毒针刺中。

  白雨被堵死在原地,刚刚捡起地上匕首,银铁娘子已抢到她身前,用几根又粗又长的毒针抵住了她细长的脖子。

  一眨眼功夫,白雨已然被银铁娘子拿住了性命,她虽拿着匕首,却再无还手的时机,因为但凡挪动分毫,脖子里便会充盈着银铁娘子特制的剧毒。

  银铁娘子身着蒙古蓝的衣裳,立在西风宅中间,媚眼藏毒,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扁担山庄与傀儡山庄都是奇怪地看着她,这巴山狮子峰上是西派的地盘,西派作为武林正派,专杀流窜之辈来扬名立万,还从未有流窜之辈主动送上门的呢。看来老金残疾、碧江果园暂时关门后,银铁娘子也疯了。

  可来的不止银铁娘子一人,很快,散碎的脚步声响起,一群碧江果园和散财商会的帮众已压在了大厅门口。他们约莫百人,个个手持兵刃,显然是准备随时和西派拼命。

  银铁娘子早些时候就已经上山,赴八日前武嘉的邀约。只是还未入厅,她就听到西派为白一东之女吵得翻天,银铁娘子悔道:原来是她!自己那晚怎么就没对这个蒙面的村姑丫头起疑心呢?她思考着如何才能夺得这女孩,从万两悬赏中分一杯羹,可一见白家丫头使的功夫与夜来霜一样,她便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那些在一旁猫起来待命的帮众见她冲了进去,以为大战在即,连忙脚跟脚来了。

  看着这帮乌合之众,赤脚大仙呵斥道:“银铁娘子,这里可不是碧江果园,没什么黑白不能动手的规矩,你带人来这,只怕是找死。”

  赤脚大仙的铁扁担赫赫有名,放在平日,银铁娘子自会躲得远远的。但她此刻只是瞟了赤脚大仙一眼,看向武嘉道:“武掌门,你请我们来做客,却没跟你的小弟弟们支会一声吗?”

  众人又将武嘉看着,武嘉面不改色,十分淡定。

  “真不巧,阁下次次来,西派次次有事。”

  说罢,他乐呵一笑,心中惨然道:糟了!这一件事接一件事,倒把和银铁娘子的七日之约忘得一干二净了!

  银铁娘子只以为武嘉已有打算,也笑道:“我也不耽搁你们这帮老头吵闲架,你叫我上来解决问题,说吧,怎么解决?是把那个死胖子交给我呢,还是把这贱货的徒弟交给我?”

  她口中一会死胖子、一会贱货的,众人已昏了头,赤脚大仙不耐烦问道:“掌门,到底怎么回事?”

  武嘉满头密汗,知道一定会被质疑,却又必须解释,只好尴尬地将碧江果园之事,自己与银铁娘子商谈之事说了一番。秃头鼠只啐一声道:“武嘉,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徒弟给流窜之辈道歉不说,既不在碧江果园,你没现场杀了这些人,还让他们上山,你好歹也是四派掌门之一,怎么窝囊至此?”

  银铁娘子只冲秃头鼠笑道:“哟,老不正经的东西要杀我?你来碧江果园想占我便宜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说辞!”

  武嘉抹不经意地将汗一抹,转移话题道:

  “银铁娘子,你说她是……夜来霜的徒弟,这又是怎么说?”

  “这还用问?这小妖女使的匕首、她的近身手法、她这妖艳的脚步,全都和那贱女人夜来霜一模一样。她的师父,就是夜来霜!”

  “啊……”

  西派众人脸色一变,都是惊惑鄙夷地将白雨看着。白一东虽背上叛贼的罪名,但曾经也是武林盟主、武功天下第一,为西风宗争了不少光,他的女儿却堕落到跟一个易容妖女学邪功?

  连西风三弟子也没料到,崔玉枚这才恍然大悟,为何短短几日,白雨的步伐就能长进得灵活,原来是夜来霜在指点她。

  他问道:“所以,那夜消失,你不是被抓走,而是主动跟着她去的?那日我就有些奇怪,灰老虎不伤你,还听你的话离开……你们竟是师徒。”

  小郭也忍不住开口道:“你主动跟着她学功夫?那在侏儒帮的时候,她抓你走,难道只是在演戏?”

  白雨道:“不,第一次是她抓走了我,当时她教我学武,只是为了让我有能力替她做更多事。”

  “那第二次呢?”小郭道。

  “那是我主动救她的,因为她没那么坏。”

  “没那么坏?你亲眼看见她杀害了我三师兄,也许,她还杀害了翠儿姑娘。”

  “我也是才得知,她杀你三师兄是有原因的。”

  秃头鼠都听不下去了,只道:“你一直帮那个妖女讲话,孽障!”

  白雨越为夜来霜辩解一句,众人便越是焦躁,现在说到许为头上,西派之人更是上头。连崔玉枚都有些恼火起来,可他见白雨异常认真,仍耐着性子问道:“白姑娘,你说说看,什么原因?”

  白雨沉默片刻,她知道,接下来说的话,也许会让她失去在这仅有的两个朋友,可若是不说,夜来霜便要背负不必要的骂名了。

  “翠儿被龙门阵富商之子凌辱,许为一时羞愤,活活将她掐死了。夜来霜易容成翠儿的样子去吓死他,大概是要替翠儿报仇。”

  崔玉枚的眼神一变,望着白雨的目光陡然陌生起来。

  “不可能,三弟不是这样的人。”

  “但事实如此。”

  一时间,西派的人躁动难安,他们大眼瞪小眼,嘴巴一张一合的,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出去后,整个西派都将蒙羞。

  武嘉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只问道:“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翠儿的侍女亲眼所见的,许为当时怕事情泄露出去,也要杀了这个无辜的侍女,是夜来霜赶到救了她。”

  银铁娘子听得来劲,道:“原来如此,传闻迷踪许为被侏儒帮和夜来霜暗算,看来是哄人的,当面过招,他也打不过那个夜来霜。”

  武嘉已无心理会这些冷嘲热讽,道:“那侍女在哪里?你叫她来。”

  白雨道:“她是不会来的,她是侏儒帮的小三妹,侍女只是她在龙门阵隐藏身份的幌子而已。”

  说罢,场子又沉默了。

  西派众人四目相对了好半天,便爆笑起来。

  白雨瞧着这群笑着的人,不知他们为何要笑,心中有些愤然。像她这样的少年人,一向是最不喜长者们轻视的笑容的。

  武嘉也是一副松口气的神情,用一种长辈特有的、责备又慈善地目光看着白雨。

  “原来一切都是个流窜之辈的侏儒告诉你的,你要是早说,我们就不会吓一大跳了。”

  白雨急道:“流窜之辈的侏儒又怎么了?”

  众人只笑,不愿多费口舌解释这简单的答案。只有崔玉枚温柔地看着她,细心回复道:

  “白姑娘,我三弟嫉恶如仇,对流窜之辈毫不手软,结下不少梁子的。既是流窜之辈告诉你的,那十有八九是为了诬赖他,不足为信。”

  扁担大仙道:“嗯,说不定是许为发现了翠儿身旁的侍女有鬼,赶走了她,断了她的生路,她记恨在心,才联合夜来霜回头来害翠儿和许为,再说出这些混帐话来抹黑他。”

  到底是谁在说混帐话?白雨气道:“根本不是这样,小三妹说的都是实话。”

  “白姐姐,可是三师兄从前一直都对翠儿姐姐很好啊,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变的,对吗?”

  白雨闻声望去,小郭已噙住了泪水。他与侏儒帮相处过几日,又对白雨充满信任,此时的确有几分信了白雨的话,因此难受得要命——许为对他最是友善,每次李如柏欺负他时,许为都会制止。

  “小郭,这不是突然改变的。小三妹说除了富商之子,碧江果园的老金每次路过龙门阵,也都会想办法轻薄翠儿,许为心中也许早就不满,可奈何不了财大力大、黑白通吃的老金,又羞于把这种事告诉你们求救,才把愤懑发泄到翠儿身上。”

  赤脚大仙怒道:“越说越荒谬了!你的意思是许为胆小怕事,不敢和流窜之辈以命相博?这简直是对我们西派最大的侮辱!”

  赤脚大仙两眼瞪得发圆,白雨又委屈又愤怒时,银铁娘子却已变了脸色,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

  “哼,虽然不关我事,但这丫头说的不是假话。我爹经过龙门阵的时候,的确时常对翠儿动手动脚,睡西派的女人,是他的谈资之一呢。”

  西派之人阴着脸,他们原本全当一切已辩论赢了,忽然被银铁娘子插一脚,宛如心口又被插了一把刀子,只痛得说不出话来。

  李如柏羞愤得紧,至于忍不住大骂道:“你爹真是个无耻之徒!”

  银铁娘子也回骂道:“那又有什么办法?那他也是我把我造出来的我亲亲的亲爹!”

  白雨不理那些嘈杂之声,只看着崔玉枚和小郭,期望二人相信自己。崔玉枚与小郭都有些摇摆:要改变对一个至亲之人的看法,是很难的。

  为难中,崔玉枚与白雨对上一眼。那一眼,二人展露出最大的真心,崔玉枚一愣,随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情中有些痛苦。白雨心中喜道:他要相信我了!

  “好了!闹够了!都闭嘴!”

  但这时,秃头鼠却大手一挥,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只听他再次清清嗓子说道:

  “这简直是我今天听过最扯蛋的事了,夜来霜,无面邪教的后人,一个修炼邪术、滥杀无辜的蛇蝎妖女,本就是武林正派该去杀的人。她暗算了一个正派弟子,我们还没找她算账,现在就跳出那么多流窜之辈,想要把黑说成白。侏儒帮和碧江果园也就罢了,连这个自称是白家后人的丫头也跟着在这抹黑我们。我看,这事情背后有大大的阴谋,白家丫头和流窜之辈一唱一和,说不定也是假冒的!”

  白雨无语道:“我就是白一东的女儿。”

  话音未落,赤脚大仙便粗暴打断道:

  “不错,秃头鼠,在这点上我认同你。我看这是一盘大棋,他们在皇帝和皇太子病逝的节骨眼上,是想合起伙来毁了西派的名声。这个女娃娃我刚才就觉得很可疑,说是白一东之女,由孙敞养大,却不会任何西风武功和横刀刀法,学的竟是前朝无面邪教的功夫,师父是夜来霜!我看她的功夫,也不像学了几天能学出来的,怕早就开始跟着妖女学了。她定是在撒谎,她根本不是什么白一东的女儿,只是为了替自己造势,不惜把黑阎王孙敞也冤死。”

  “我就是白一东的女儿!”

  秃头鼠也大声道:“口说无凭,你怎么证明呢?”

  赤脚小仙道:“她没办法证明,假的怎么证明?”

  咬人狗道:“只有银铁娘子愿意帮她证明,还有什么小三妹。”

  银铁娘子道:“扯蛋,这丫头跟你们一起来砸我的场子,怎么又和我一伙了?”

  小郭诺诺道:“我相信她……”

  赤脚大仙道:“我们不信。”

  “她连西风的一点功夫都不会……”

  “嗯,我看长得也不像罢?你能说出你爹娘的模样来吗?白川果园是什么样子的?”

  “谁派她来的?”

  “夜来霜呗,我看无面邪教要卷土重来了,她应该就是教众吧”

  “许为才可怜呢,死了都要被冤枉!”

  “说不定这张可爱好看的小脸也是易容出来的。”

  “怎么将她打回原形?”

  “……”

  一时间,西风宅大厅里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在讨论针对许为的阴谋,白雨的身份,妖女夜来霜的来历,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少年人的求真是珍贵的,只有白雨这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真心话,直言许为的过错。可有时候,这样的求真却是不被接受的,因为“真”便会令人伤心。

  白雨站在大厅中央,嘴唇都苍白起来。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根本弄不清这些人的目光与话语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些眩晕之感。

  这帮人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自己每句都是真心实话,他们却真心的全都不信?夜来霜,夜来霜也许杀了不少好人,但杀许为就是杀得有理有据,他们为什么扭曲事实?白雨辛苦赶路,好心好意来通报傀儡山庄的阴谋,结果傀儡山庄没人指责不说,白雨倒被一群人围攻。她学的功夫就算不来自于正派,可她又没有用来滥杀无辜,大不了以后不练就是了,为什么要怪她?

  她就是天下第一白一东的女儿,白一东死得早,她没有机会学到西风功夫为父报仇,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夜来霜肯教她功夫,她究竟有什么错?

  想到这里,白雨忽然愣住了。

  西风一宗的功夫,她是会的。

  她可以证明。

  喧闹声中,白雨默默将匕首插回腰间,将手指探进汗巾里面摸索着什么。在场只有银铁娘子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动作,银铁娘子晃了晃毒针,低声威胁道:“你如果反抗,就是死。”

  白雨已顾不上毒针的威胁了,她继续摸索,将手拿出来时,两指间夹着一片泛黄的木叶。

  那是孙浮之在龙门阵屋檐匆匆离别时交还给她的。

  自那之后,白雨几番更衣,都小心翼翼地保存。她从未拿出来过,因为木叶会将她的身份暴露得更快,可她也不愿意丢,她就是不愿意听孙敞的话,忘掉灭门之仇活着。

  而孙敞死前也告诉她,再也不要弄丢这木叶。既然人们不愿相忘,你也不要忘。

  白雨看着木叶,在银铁娘子奇怪的注视下,缓缓地将它含进双唇之中,细细感受着它的纹理。

  这是久违的触感,因为自父母那夜惨遭杀害后,白雨就再也没有吹响过它。

  我还记得那半首曲子吗?

  白雨闭起眼睛,接触到木叶的瞬间,她的身子里便生出一股陌生的的童年感觉,那是忧伤的,不适的,记忆虽都被强制抹去了,可感觉还在。

  她抵抗着这感觉,吹奏了起来。

  木叶声出来时,西风宅里似乎刮出了一道奇怪的风。

  一种奇异的曲声从大厅正中央散播开来。那不是一首悦耳的曲子,音律也极其不和谐,有一种颠三倒四之感。木叶的声音原本是如此高亢,可这曲中所讲内容却是婉转低沉,带着说不清的创痛忧愁,如同一个孤独的老猿时而哀嚎、时而低吟。

  那作曲之人,定是有极深的悲伤罢,只可惜吹奏之人水平太过丢人,如此惊人的曲子,竟被奏得磕磕绊绊、断断续续的,宛如酒后的梦话。

  可即便这首曲子只发挥了其一分的功力,感染力已是不得了。

  因为在场听着这首曲子的武林高手,忽然都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动弹了!银铁娘子也只觉举起毒针的胳膊僵硬,无法前进和后退半分。

  人人都露出了惊骇的神情,只一人例外。

  那是掌门之座上的武嘉,他也是在场唯一一个不被此曲影响的人。

  他看着吹奏的白雨,眼眶忽然湿了。

  他觉得,少时的白一东就站在那里,站在群山之巅,自信、潇洒、对天下苍生都充满热爱。

  只要他伫立在前,武嘉便可以永远做个胡乱说话、不负责任的小孩。

  可白一东不在了。

  留下的,就是这个单薄瘦小,却始终不服输的丫头。

  当木叶之声即将开始一段悲泣之时,众人只觉自己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会受他们掌握,心中恐惧便油然而生。

  但也就是这时,曲声却停了。

  木叶的声音陡然从大厅之中消失了。

  半晌功夫,众人才打了个激灵,逐渐恢复了过来,他们四处望去,试图找到刚才那声音的来源。

  随后,他们便看见了拿着木叶的白雨。

  恐惧。众人的眼中,尽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失传了十五年的木叶西风曲,在一个十九岁女孩的身体里复活了。

  白雨也是无言地愣在原地,不知为何,吹完这半首残曲后,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银铁娘子离她离得最是近,看了她一会,忍不住道:“不得了,这吓人的丫头要晕过去了。”

  此言一出,西派众人才恢复了思考。

  即便各有所求,但他们都想着同样的问题——不能让西风曲的后人被他人抓走。

  秃头鼠第一个低声道:“将她抢回来!”

  赤脚大仙看了眼秃头鼠与银铁娘子,也道:“傀儡山庄有坏心,这丫头握着西派命脉,即便不收她做弟子,也不能让人将她带走!”

  话音刚落,赤脚大仙与秃头鼠都同时抢向白雨。与刚才的比武大不相同,此时两大山庄的庄主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们边走边打,出招速度是如此之快,招式也是伶俐,天下地下,招招都往致命地方而去,招招都是杀招。这一下,众人才知道,秃头鼠刚才确实是让着崔玉枚和白雨的,否则,崔玉枚的脖子早被他的爪子卸下来了。

  铁棒与秃头鼠的手脚交织在一起,又接近了拿着白雨的银铁娘子。正当秃头鼠撞开赤脚大仙的铁扁担,又操控开银铁娘子的毒针,一手要抓住白雨之时,背后却突然感到一道闪电般的剧痛。

  秃头鼠凄唳地惨叫一声,从半高处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不动弹了,似是受了重伤。

  众人以为这是铁扁担的威力时,却发现大错特错——武嘉不知何时拔走了崔玉枚手中的黑竹剑,正半悬在秃头鼠的身后。

  是武嘉一剑砍伤了秃头鼠。

  “大脚兄,任何人都不能碰我师兄的女儿,失礼了。”

  赤脚大仙吃惊时,只听一道强劲的风声,武嘉那又粗有大的拳头已炸裂到了他的胸前,这一拳下来,赤脚大仙非死即残,他连忙用铁扁担去挡,试图将武嘉的拳头击碎。

  但很可惜,他挡了个空。

  因为武嘉根本不在那里。

  武嘉在赤脚大仙身边随性走着,他的迷踪步已登峰造极,看似只是信步绕圈,实则却在赤脚大仙周边造出七八个重叠的人影,每个人影都那么真实,根本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武嘉。

  可忽然间,武嘉所有迷离的踪影都消失了。只见扁担大仙兀自一人站着,却忽然急遽地向后飞去,直直撞在大厅柱子上,将那七八人环抱的粗柱子撞断掉了,几声巨响下,大厅的一侧也塌陷了下来。

  武嘉不知所踪,可赤脚大仙吐出的一口血还留在原地。

  银铁娘子看得惊掉下巴时,才意识到,武嘉已来到了她的身后。

  时间仿佛停滞了。

  待它恢复流逝时,银铁娘子已被武嘉轻轻丢回了大厅外的帮众怀里。

  流窜之辈的百人都是脚一软。

  只见那把幽静的黑竹剑紧追银铁娘子而来,就插在大厅门口的汉白玉地板之中,离银铁娘子不过半寸的距离而已。

  黑竹剑无声的沉默只传递出一则消息:再近一步,就是死路。

  武嘉从不出手,可这闪电般的一剑、悄然无声的迷踪半步、陡然炸裂的乱拳,只要出现,就让人再不敢叫嚣,这就是天下四大高手的功夫。

  众人目瞪口呆时,武嘉已站在大厅中央,将即将晕倒的白雨抱在了怀里。

  他不看其余人,只盯着怀中的少女,耐心地问了一句:

  “还从未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白雨意识已不清,努力说道:

  “白雨。”

  武嘉点点头,重复了一遍:“白雨,好名字,是我师兄取的?”

  “……”

  “罢了,睡吧,记住,从此以后,你不必再掩面见人了。”

  武嘉说完,白雨已在他慈父般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她头上的斗笠即将落地,武嘉轻轻接住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在场所有人,却又不与任何人对视。

  秃头鼠、赤脚大仙、银铁娘子都看着他,他们望着武嘉的神情里都带着畏惧,那是先前不曾有的。

  武嘉开口道:“先前的比武大家看在眼里,愿赌服输。但即便没有这个比武,我此刻作为西派掌门,也打败了你们所有人,所以,我说了算。白一东之女白雨,西风曲后人,现拜入我西派武嘉、西风一宗的门下,是我的五弟子。从此以后,伤她者,即是伤我,即是伤西风一宗、伤整个西派。你们下山之后,便将此事传播出去,传得越响亮越好,让天下人晓得,白一东的孩子,以后再也不是通缉犯,而是我西派的弟子。”

  赤脚大仙躺在乱石之中,抹去嘴边鲜血,长叹道:“武嘉,你会让我们整个西派都面对莫大的危险的。”

  武嘉闻言,只点头道:“若任何人还有问题,便视为挑战我的掌门之位,还请现在上前一步,我们速速再决出胜负罢!”

  赤脚大仙没接话,谁都没接话,没人接话。在场之人,哪怕有人腿软,也生怕挪动错一个步伐。

  “很好,那这争议不下的第一件事算解决了,老大,她没半点内力,奏这半首西风曲肯定累坏了,你带她去歇息罢。”

  崔玉枚接走白雨之后,武嘉这才看着银铁娘子道:

  “银铁娘子,是我邀请你们来西风宅的,今日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伤你们半分。但白雨的性命,李如柏的性命,我都是不会交与你的。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的场子是夜来霜砸的,我答应你,尽快查出夜来霜的来历,若她真是妖女,我定叫西派之人杀了她,也算替你出了口恶气了。并且我以西派掌门的身份向你发誓,西派今后再不会有人踏进碧江果园半步,但凡谁去了,你随时告诉我,你不杀了他,我也会杀了他。”

  银铁娘子虽没有受伤,却是心有余悸,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黑竹剑,不再吭声,深知再也占不到半分便宜,只是点了点头。

  最后,武嘉才将目光转移到秃头鼠身上。

  秃头鼠被傀儡山庄的其余人扶着才勉强坐了起来,他的后背有一道从右肩划到左侧腰椎的伤口,伤口又细又深,及时缝合并不致命,但若他要强行起来再打几回合,怕就要在天黑前快点赶去奈何桥投胎了。

  武嘉道:“剩下最重要的事,怕就是你们傀儡山庄的未来了。秃头鼠,你要去找陈王寻新的可能,是想脱离西派的管辖吗?”

  秃头鼠看着武嘉,冷哼道:“少废话,就算你打赢了我,我也不会服你。当年我们傀儡山庄拒绝成立四派,若不是狗皇帝暗算,趁我们不备,暴力地出兵镇压,害死了我们的师父,我们才不会入这西派呢。那白一东救了我们,我们感激他,可我们在百川果园养伤时和他说的好好的,西风一宗任何人都不会接西派掌门之位,会同我们奋战到底。谁知道白一东一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人就巴巴地接过了这掌门人,扁担山庄也立即向你示好。哼,毫无血性的男儿,一点都不如你师兄,从你坐上掌门之位的第一天,我就想杀了你!”

  秃头鼠说起陈年往事,很多人都心情复杂,这些话抛去个人感情,的的确确都是事实。

  武嘉并不反驳,只问道:“既然你不愿留在西派,以后打算如何呢?”

  “狗皇帝好不容易死了,小皇帝才五岁,位子肯定坐不稳,那陈王再无能,只要他想,暂时也能握住好多权力。我们要去东边寻他,与他谈判,让他说服朝廷将这四派解散了,我们傀儡山庄要得很简单,我们也不杀人,也不造反,照样行侠仗义,帮助老百姓,但他们要把从前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江湖还给我们。即便你要因为我背弃西派武誓要把我杀了,我也不后悔。在场的好汉们呐,请听我一言,即便我死了,你们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争取自己的自由才是!”

  流窜之辈被官府正派压迫多年,对变革的渴望自不必说。连扁担山庄集体沉默了,崔玉枚和李如柏也是对视了一眼——这样懦弱的、收个徒弟都怕得吵翻了天的武林,谁心中不叹口窝囊气呢?

  武嘉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为了脱离一方管束,又去求助另一方的联合,何尝不是踏入新的陷阱里。也罢,既然你去意已定,我们相识多年,我自不杀你,未来就各走各的路吧。”

  武嘉回到掌门之座上,冲着在场所有人讲道:

  “如今皇帝朱彼驾崩,局势动荡,我在此立誓,西派绝不背弃十五年前的诺言,忠于王权,不与官府作对,杀流窜之辈,治理西南地区武林。若是西派有变心之人,离开就是,我今日忘记所有武誓,一律不追究、不记仇。但若是你们选择留下来,将来就不得忤逆这个誓言了。”

  武嘉看着满地狼藉,忍不住叹口气道:“我要讲的都讲完了!散了罢!”

  说罢,武嘉和几个弟子便离开了。剩下扁担山庄、傀儡山庄、碧江果园、散财商会的人还在大厅里,但也都不怎么说话,他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此刻都疲惫得要命,决定一一走出西风宅,各自下山休养。

  最先走出宅子的,是流窜之辈的人,他们走得很快,不愿与身后西派的人再打照面,当然,关于今日发生之事,他们是会极快地撒播出去的,流言蔓延的速度,往往超过了瘟疫。

  其次离开的是扁担山庄,赤脚大仙内力深厚,虽然受伤,却还能独自缓慢走着。西派是他一开始就主动加入的,为的就是扁担山庄所有人的安宁,虽然他不愿西派成为众矢之的,但既然已如此发生,他也绝不会背信弃义的退出。当年白一东是武林盟主,他认了。现在,白雨是西派弟子,他也决定认了。

  最末离开的,是傀儡山庄。秃头鼠被壮硕的大鼻牛背着,心中尽是伤心的往事。皇帝对傀儡山庄的那次镇压,让秃头鼠失去了三岁的女儿,那是一个刚学会讲话、滔滔不绝的孩子,皇帝说学武之人危险,她总不会武功罢,为什么杀她?

  踏出西风宅之时,秃头鼠泪眼婆娑地向上看了一眼,只见那块写着西风宅的牌匾赫然立在那里,字体和雕刻的青竹都是那么的淡雅孤傲,几乎印证西派的武誓,强调学武之人的尊严。可这些字体与青竹之上,又有一条金龙紧紧缠绕,那龙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成日被它这样看着,又谈什么尊严呢?

  “哈哈哈哈哈哈!”

  秃头鼠苦哈哈笑起来,他白眼一番,大鼻牛袖中的金顶九连环便忽地一下飞了出来,径直撞上了那块牌匾。

  宛如山体滑坡般,一声巨响。

  西风宅龙竹交缠的牌匾轰然倒塌,再也不复存在了。

  这巨响自然也传进了西风宅之中,传到了武嘉的耳朵里。武嘉叹一口气,心道:未来这几年,只怕江湖上的变数越来越多。

  一炷香之后,人群散去了,西风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白雨已交由几个弟子照看,武嘉也终于清闲下来,他独自一人,快步走进自己的卧房。

  刚一推开门,他便被一个幼小的身躯一把抱住了。

  “爹爹!爹爹终于又回来和我捉迷藏啦!”

  武嘉抱起这个伶俐的五岁女童,这是他的女儿来宝,来宝胖乎乎的,笑起来唇边两个深深的梨涡,着实可爱。

  “爹爹还热吗?刚才捉迷藏,你跑得满头大汗呢!”

  原来武嘉适才满杯大汗走进大厅,是因为与女儿捉了迷藏。

  来宝说着用小肉手摸了摸武嘉的后背,武嘉摇了摇头,又忍不住亲了亲来宝的脸颊,极小声地说:“小声点,别把娘亲弄醒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喊道:

  “你个王八蛋,次次说假话,说了去一炷香的时辰,又去这么久,说了多少次我大着肚子难受,你还留着我一个人带来宝,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那泼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武嘉对着来宝做了一个鬼脸,倒是来宝出声安慰道:“爹爹,娘亲有些不舒服才会生气的,你来晚了,是你不对。”

  “嗯,是我不对。”

  随后,武嘉便一只手抱着来宝,一只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来了,夫人。”

  武嘉掀起那帘子时,那只宽厚得吓人的手却忍不住地在抖。

  年轻时他最喜欢打架。

  可他现在几乎不打了。

  因为他怕输。

  输了就会死。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死。

  

继续阅读:三四、藏往事真相大白 追仇人东去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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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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