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敞从不喜说话。此刻,他有太多话想说,却又没了时间。
他轻轻牵住白雨的手,温柔说道:
“你听我说,你从地牢后门旁的小道出去,便会去到龙门阵后街。从那里的墙翻出去,一路往北,去巴山上的狮子峰,找西派的掌门人武嘉,他是你爹的师弟,定会护你周全。记住,没见到西派人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
听这一番,白雨已猜到官兵为何在龙门阵徘徊,一切,都因为她是白一东的女儿。
“爹,都是我的错,我害了飞燕局所有人。我出去找那些法鹰,你离开这里。”
白雨说完,孙敞摇摇头。
“白雨,你听着,这不是你的错,是天下人的错,他们的记性太好了,又只记得别人的错事,记不得自己的。你不用出去找那些无耻法鹰,你要离开这里,绝不能束手就擒。”
白雨还想说什么,孙敞却接着说道,生怕不说就再没有机会。
“原本我不想你学武,只想你远离江湖是非,就当我孙敞的女儿,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可惜我孙敞无能,无法再护你。今夜之后,明镜局定会告诉天下人,白一东的女儿还没有死。从此,那些坏人会千方百计地要你死,因为只要你活着,便会有人借你的名义,推翻武林现在的局面,谋取他自己的名利。我已向三派掌门人传出书信,我要他们助你,要天下那些自称好汉的人助你,助你找回所有西风曲,洗清罪名,用你自己真正的名字活着。”
说到这里,孙敞的眼睛里露出半分忧愁。
“可这很难,你顶着白家后人之名,却又没有任何白家势力保护。以后,你只能独自往那江湖里去,靠自己求答案,谋生路。我只是担心,这江湖中虽有不少人暗地替白一东叫冤,可他们有人是真心,有人却是假意。你走得越深,离原本期待的答案却越远。就算报了仇,一切也都是事与愿违……”
“还有那孙浮之,我担心他。他没你聪明,又容易钻牛角尖,也许会平白无故为最不值得的事情死去,你得盯住他,有你在,他的心才比我的好上千倍的。啊呀,若你真是我孙敞的女儿就好了,要不是因为那些事情,我也希望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绝不会违背你心愿把你嫁出去!”
孙敞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生活从不让他开口。此时他句句发自真心,充满许多复杂的感情。
白雨年纪尚小,不那么明白孙敞一些话中的深意,但她知道,此刻若不逃,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孙敞却不想逃。她紧紧握住孙敞的手,拔出腰畔间匕首说道:
“爹,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飞燕局,然后找到哥哥,谁都不要留在这里。”
孙敞摇摇头。
“我不走,你走之前,我也必须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白雨不解时,孙敞已开口说道:
“十五年前,皇帝视散漫的武林为眼中钉,官兵与不少门派山庄都起过冲突。好多英雄死于这仇恨之中。那时你爹出面救过不少人,西南地区的豪杰几乎都在百川果园避过难。后来,皇帝要武林建立四个朝廷认可的正派,只要四派宣誓永不背叛朝廷,他就不再干涉武林之事。他向武林中威望最盛的几人发出掌门人邀请,其中之一便是你爹白一东。白一东拒绝邀约,其实得罪的不是皇帝,是那些表面上尊他为大侠宗师、实则想背靠皇权的江湖中人。”
孙敞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想杀白家的不止你那晚见过的黑衣女子,也许她的背后,还有无数个参与其中的武林高手。是他们暗地勾结,把你爹告上朝廷,说他要绿林起义,皇帝才大怒,把你爹视为渝州最大的叛贼。这也是我一直不愿你报仇的原因,道貌岸然的人太多太多,他们看似是英雄豪杰,实则却是奸佞小人,你才十九岁,要怎么看清他们是谁?难道要一生背负这仇恨吗?”
孙敞怜惜地看着白雨,白雨只勇敢地答道:
“爹,我不怕他们。”
这时,不远处传来撞门之声。看来明镜局的法鹰从城外跟着孙敞回来,此刻还是等不及了,他们带来的川军准备闯进飞燕局的大门。
孙敞沉默半晌,犹豫再三,最后终于还是承认道:
“白雨,我也参与其中。当年是我写信,要你父母带着你去澄江小船上与我会面。是我置他们于险境中,他们才会被杀死。在这计划里,原本你也会死。而叫我做这件事的人是陈王,我只知道他也参与了这阴谋中,却并不知道与他勾结的又是谁,他自己打的又是什么算盘。我原应该宁死不屈,可我没有。”
孙敞心痛地说完,白雨只愣住了。她半晌不动,不明白孙敞的意思。
孙敞皱着眉,道:“我背叛了你的父亲。我原想放了那管事……可昨日,他也死在我的面前。一切的一切,我罪该万死,绝不会再逃了,你快走吧!”
孙敞说完拽着白雨的胳膊,要她离开。白雨一时心中愤怒,却又不愿真的抛下孙敞,只甩开孙敞的手道:“我不走。”
可孙敞已把白雨带到门口,把白雨推出了屋门。白雨还要进去时,孙敞却挡在门口。
“白雨,你一定记住。”
关门前,孙敞说道:
“从北面走,去巴山狮子峰,找武嘉。没见到西派弟子前,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名字……那木叶你原应该留住的,你不应该忘记,要把过去的一切找回来。是我错了,因为就算你忘了,他们也不会忘的。”
白雨站在雨中,不发一言地看着孙敞,神情复杂。
那飞燕局的大门已被撞开了,吵闹声已经逼近大厅。
二人对视着。最后一眼。
孙敞把什么东西塞进白雨手里,白雨摊开掌心,那是一片木叶。
只听孙敞淡淡说道:
“你不用原谅我。”
说罢,他关上了屋门。
不解、愤怒、委屈、惊惑,万般心绪在白雨心中。她转身离开时,只觉魂魄离身,一切不由自己操控了。
孙敞站在屋内,听着吵闹声越来越近。他解下腰畔横刀,环绕心间多年的乌云散去了大半。
他再次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孙敞已年过四十,有些衰老了,人到了一些年纪,便会逐渐定形,不管再做些什么事,他都再难除去那层阴郁。
此刻,他多希望镜中自己只有二十岁,那人初次走出渝州,向天地宇宙发出挑战。他目光坚定,万事都不惧怕。
可惜,镜中之人,早已是一个阴郁残忍的中年人。
不过孙敞不再害怕他了。
次日清晨,整天都下着灰蒙蒙的雨,天总像不会再亮一样,有些人的明天也不会再来。
龙门阵街上行人稀稀散散,却总不绝,似乎没人想在这阴雨的小雨天呆在家里。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低声耳语。
“你确定?午时三刻,在白马凼斩首示众?”
“千真万确,我们现在去,能赶得正着。”
“……”
夏日雨中,龙门阵山腰处的白马凼人山人海,几乎站着城内所有百姓。
因为白马凼刑场上跪着的,竟是在龙门阵执法二十年余年的孙敞。
一众白色法鹰包围着孙敞,孙敞仍穿着那身玄青飞燕官服,手与脚都上了镣铐。他带着平日里那副喜怒无常的模样,不管那随风吹散的乱发,冷眼瞧着台下所有人。
百姓们看着孙敞,个个眼里都带着恨意,心中暗暗叫好。这是他们一生都不愿撞上的黑阎王,关起门来,在梦里,说不定已经咒他死了千遍百遍,今日能亲眼看他被明镜局问斩,简直是人生幸事。
他们甚至还没听到孙敞究竟犯下什么罪行,因为对他们来说,孙敞对他们犯下的每一个罪行,都足以让他千刀万剐。
宣判孙敞罪行的法鹰站了出来,要当众对孙敞问话。
人群之中,有个穿着麻衣短袍、脸上脏兮兮的女孩正目睹着台上的一切,她正是白雨。白雨昨夜从飞燕局地牢逃出,已顺手扒了件死囚身上稀烂的衣裳,掩盖自己的身份。
她原应该立马离开龙门阵的,可她做不到。
白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问话的法鹰。
这法鹰个子高,驼背,穿着白色飞燕服,手握白色横刀,气势十足。
白雨确认了几遍,终于说服自己,这个站出来宣判孙敞罪行的法鹰,的确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吴森。
吴森向孙敞问话,声音洪亮,誓要让白马凼整条街的百姓都听得清楚。
“孙敞,身为龙门阵掌法人,你释放百川果园叛贼管事,窝藏叛贼白一东的女儿十五年,知法犯法,可否认罪?”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黑阎王成天抓叛贼、杀无辜,却窝藏了渝州最有名的大叛贼之女十五年?
百姓们面面相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否认罪!”吴森再次问道。
人人都看着孙敞,不信他会承认这等荒谬的罪行。
孙敞不屑瞥吴森一眼,只是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这一下,台下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白一东的女儿还活着,还是这杀人无情的黑阎王救下的。他们不由得想到流窜之辈私自售卖的那老道与孙敞的故事,难道白云观老道所说是真的,孙敞曾经真是个好人?
在场所有人,连同孙敞在内,都难以通透地看见一件事情:这二十几年,变的并不是孙敞的本性,而是时势。每个人在这世上,即为刀俎,也为鱼肉。
“安静!安静!”吴森喊道,可百姓们已吵成了一片,久久不肯闭嘴。
吴森拔出了手中的白色横刀,一瞬间,台上十个法鹰全都拔出了横刀,台下维持秩序的官兵们也将枪头对准百姓,向前逼近两步。
百姓们这才噤声。
“孙敞窝藏叛贼,照律枭首示众,决不待时,可有异议?”
百姓们神情复杂,那仇恨之情没有完全散去,又多出一丝哀怨,还有一丝不解。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却只盯着法鹰们手中白晃晃的横刀,不敢出声。
吴森把刀架在孙敞脖子上,再次问道:
“你可还有异议?”
孙敞这才略微抬头看了眼吴森,满眼蔑视。吴森正气凛然,并不挪开目光。
孙敞不言,只见他举起手,把手中镣铐往地上一砸。
一声巨响,他手上与脚上的镣铐全部粉碎了,吴森架在他脖子上的剑也被弹开。
台下又是轰动,难道孙敞要抵抗不成?
一些百姓眼中露出了期待的神情,指望孙敞离开这刑场,哪怕去当流窜之辈,也好过被枭首示众。
吴森见孙敞挣脱镣铐,深知自己不是孙敞对手,连忙示意身边法鹰,众法鹰随时准备一拥而上,把手无寸铁的孙敞当场乱刀砍死。
但孙敞没有离开,他只是破除了镣铐,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台下细雨中的百姓。
人群之中,有人厌恶他,有人尊敬他,有人怕他。此刻,他要当着这几种人的面赴死。
孙敞只是深吸一口气,呐喊道:
“武林的英雄好汉们呐……”
他的喊声深厚有力,似乎想要穿破这龙门阵,去往更远的地方,台下的百姓们看着他,感受着胸口里被深深震荡的心,久久无法挪开目光。
这是孙敞一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声纯粹的呼唤。
说完后,一把白色横刀砍下了他的头。
台下众人静默无言,他们原想加入一场饕餮狂欢,却在途中被人打翻酒宴,此刻都是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吴森仍站在刑场之上,孙敞已死,宣判却并未结束。
“孙敞已死,孙浮之也于昨日伏法,明镜局会在各州府张贴叛贼白一东之女白雨的画像,检举有功者,赏黄金万两。”
吴森说完,台下一些人对视一眼,那可是黄金万两啊。
只有白雨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因为吴森刚才说,孙浮之死了。
官兵们向城门行动起来,众人不明所以时,吴森又道:
“龙门阵即刻封锁城门,在官兵搜索透彻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
众人都吵吵闹闹起来,又是一番搜索与封城,还怎么生活?原以为四处杀人的孙敞伏法,龙门阵终于可得几日安宁,谁能想到那只是个开始?百姓们纷纷四下涌去,不少看热来的外来人向城门快步走去,希望能赶在封城前离去。
白雨也噙着泪转身就走,她低着头混入人群中,不与任何官兵对视。
她只想从龙门阵后街离开,可还未走几步,就已远远看到官兵堵住了那方的去路。雨中,满街都是法鹰与官兵,他们掺合在人群中,一一对着手中画像查看路过百姓的脸。白雨只得把头低着,尽快地走,什么也不想。待她七拐八绕几条巷子之后,才暂且逃离了拥挤的人群。
就在她攀上边际的城墙之时,却迎面在城墙之上,撞上了一名陌生男子。
那男子手握白色无首横刀,身穿白色飞燕服,煞气十足地看着她。
二人对视片刻,认清了彼此的身份。
白雨转身就跑。
可刹那间,那法鹰已经拔出腰畔横刀,几步飞奔到白雨面前,生生拽散了她的头发。白雨被拉得往后一仰,眼看横刀就要刺进她的腰部,她连忙拉住法鹰的手,去摸腰间的随风。
一瞬间,白雨一掌随风绕住法鹰的胳膊,再顺势往上推了一把法鹰的脖子,又反方向一拉,法鹰被推拉得踉跄时,白雨看向法鹰的眼睛,她想起夜来霜的话,便在心中绝望地默念道。
耳朵。
凶狠的横刀即将劈在白雨脸上时,白雨瞬间推开法鹰的膝盖骨。
法鹰下坠之时,她又一刀刺入法鹰耳朵里。
顷刻间,法鹰带着慌张的泪眼毙命了。
白雨看着死在地上的法鹰,四处望了一眼,此处再无他人了。
她这才大哭起来。
这是白雨第一次杀人。
不知多久之后,哭声才完全消失。
细雨接着下,龙门阵混沌不堪,却再无白雨的身影。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