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后,辜负我、到如今。
——《晓天霜月》楼盘
叛徒二字,对孙敞而言,一直有两层含义。
巴山半山腰处,有一条绵延数里的羊肠小道。小道几乎被竹林覆盖,再加上山中常年大雾,踪迹难寻。
不过这路通往的,正是名扬天下的百川果园,天下学武之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看看的地方。
孙敞第一次见园主白一东,还是二十岁出头的事情。那时孙敞还未入飞燕局,四处游历,在姑苏城目睹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比武,那是有关天下第一的争夺。
参加比武的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无量八卦掌、八卦如风的清风清老爷,他的八卦掌时而无形如风,时而霹雳如雷,人人都赌他会赢得这比武成为天下第一,孙敞也不例外。
其次,金陵碧峰观的灭妄道长也应邀前来,他的医术天下第一,最擅点穴之术。姑苏城摘星派的豪杰方赤子不愿在家乡把天下第一的名号拱手让人,也是兴致勃勃参加,她与灭妄二人,成了清风最有力的对手。
比起这三个老江湖,白一东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傻小子罢了。在孙敞眼里,他和自己一样,来自偏远的西南之地,带着渝州粗直的口音,除了今晚上哪找吃的,别的还什么都不懂呢。
但就是这么个傻小子,与其余三人打了三天三夜。他的迷踪、乱拳、一剑,惊得孙敞与在场豪杰都说不出话来——西风宗出了个奇才。
最后,清风、灭妄、方赤子都精疲力竭,甘拜下风。白一东这才丢掉手中名噪一时的黑竹剑,从腰间取出一片木叶来。
“在下新谱西风曲一首,还望各位赐教。”他的声音青涩,却有着他的意气风发。
于是,他当着三位豪杰和围观的上百人,首次吹奏了木叶西风曲。
这是他在山林之中对着湍流江水闷头写成的,木叶吹奏,本应高昂,可此曲却有些意外沙哑,时如江风低语,时如老猿哀叹,道不尽千般愁绪。
能吹出这样的曲子,可见白一东的内力甚至在练内家拳的清风之上。
孙敞和在场所有人一样,都沉浸于这首西风曲中,忘却了现实中的所有。
曲终,众人如梦醒一般。他们要么正在和陌生人搂抱,要么正在崩溃大哭,要么愤怒地要与最爱之人刀剑相向。
怎么回事?
众人大惊,西风曲奏响之时,他们的意志竟被白一东一人控制了!
这白一东是个怪才,他不但武功绝世,还谱出一曲操控人心的木叶曲。他让世人知晓,天下最厉害的兵器,不过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如此而已。
清风、灭妄和方赤子三人也意识到,在比武之时,白一东大可以开场就吹奏这西风曲,使众人不战而降的。但白一东不做这样的人。西风曲,他从不在与正直之人过招时吹奏。
就这样,武林怪才白一东成为了天下第一,众望所归。
从此天下人皆知,在遥远的西南地,也有一群怀有侠义肝胆的习武之人。一首夺人心魄的西风曲,自然成为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谁不想学这首曲子让天下英雄臣服于自己呢?
当然,西风曲的闻名也为后来白家灭门一事埋下隐患。人活在世上,太有才华,便会有各种麻烦缠身。
孙敞和白一东因这场比武相识。
事后,孙敞去白一东暂住的紫菱洲找他,要用自己的刀会一会天下第一。二人打了一炷香功夫,随后便结伴游历数月,做惊心动魄荒唐事,日夜都是大笑声。孙敞正直敞亮,三刀便能与对方分出胜负,所以人们都叫他敞亮三刀。而白一东一路也在接受各路高手挑战,名气也是越来越大。孙敞喜欢自己这个朋友,因为比起沉闷的自己,白一东更讨人喜欢。
回到渝州时,已经入秋了,白一东也成为了武林盟主。
两个少年风尘仆仆,于猫儿仙客栈中畅饮三百杯,谈及未来之事。那时,百姓尚可学武,各行各业里都有着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官府鼓励他们为官,守护一方土地。孙敞游历数月,深感一人之力难以助天下百姓,便决定从官,借用律例维护心中正道。
相反,白一东不喜与权贵作伴,只想亲身游历天下,会遍天下友人,在江湖中沉浮。二人摔杯醉倒几回,这才珍重惜别,一人回巴山深处,一人回那渝州市井,各自奔赴前程。
孙敞成了一名法捕,他披着玄青飞燕服接连破案,当上飞燕局掌法人,守护着故土上的一切。他也在这里娶妻,生子,拥有了自己的家庭。
若不是十五年前武林的巨变,孙敞也不会来这烟雾缭绕之地,入那巴山曲折的羊肠小道,到百川果园来找白一东的。
春日的百川果园,竹子长得最为茂盛。
孙敞坐在竹林中小木凳上,他即将满三十岁,从前清澈眼眸中已多了些思考与烦恼。只见他半倚半靠,姿态放松,手中拿着一片白一东的木叶,每过一会,他就不着边际地吹上两句,舒展心中愁绪。
“好难听。”坐在一旁的白一东笑道。
他面容清秀,身材瘦削颀长,比起习武之人,更像一个满怀诗画的书生,可他身边的土里又插着一把幽黑的长剑,这黑竹剑无声又温柔,却能斩断天下高手的脑袋。若是叫他这样的人坐定读书,他不起来打上两圈,又定是坐不住的。
白一东正拿着把小刀削竹子,做一根供孩童乘骑游玩的竹马。
竹林不远处,一个四岁女童正在林间荡着秋千,这竹马便是做给她的。
孙敞也笑了,他望天、望女童、又望白一东,眼神哀伤又温柔。
“你拒绝成为西派掌门人之后,清风已领了皇恩,当上了北派掌门。东派掌门人的诰敕,此刻应该也送到摘星派手里了。除你之外,其他三派已尘埃落定。”
白一东笑笑不答,只是埋头削着竹竿。
“若诰敕再送来,你就收着。”孙敞低声说道。
“不管送多少次,我都不当什么西派掌门。”白一东声音不大,却清亮有力,令人很难听不进去。
“我不明白,当这掌门人,分明能为西南英雄们提供一方安身之处,能为后辈提供学武的机会,不被邪道腐蚀,这都是好事,为何你再三推辞?难道,你是有更大的野心,仍想当天下英雄的武林盟主,不愿意只守一方土地吗?”
白一东并不生气,他看着孙敞,神情坚定。
“孙兄,我是不是武林盟主不重要,天下好汉要我是谁,我便是谁,可强权要我是谁,我怎能是谁?无一方之住所,无挟人之强权,才是江湖应有的面貌。”
“你不愿受朝廷管束,若朝廷非要管你,你不是就只剩反抗一条路可走了?那时你将是叛徒,你懂吗?那时渝州所有江湖豪杰都会像半年前一样,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你凭一己之力,真的能保护他们所有人?”
孙敞说完,白一东却仍是目光如炬,心意已决,他只得长叹口气,不再多问。
说实在的,他虽然不赞同白一东的做法,却也敬佩他,不要富贵权利,也不受人挟制,天下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很多,但其中多是伪君子,或是不经世事的愚笨之人。白一东知晓人心,却仍相信能凭人力创造一些并不存在之事,实乃天真可贵。
“孙兄,怎么又不说话了?自从她过世后,你的话就变得很少。不光如此,你那儿子,比你话还少呢。”
原来,荡秋千的女童旁还站着一个木头似的八岁小男孩。男孩握着一把佩刀,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看着女童,似乎从未见过秋千。
白一东把一根竹子塞进孙敞怀里,说道:“给你儿子也做一根竹马。”
孙敞连忙要推开,白一东再次说道:“刀法重要,竹马也重要,没有充满情感的心,刀也是无情。”
孙敞手中拿着竹子,只好拔出腰畔横刀削起竹子来。他没削几下,对上白一东错愕的眼神,这才大笑着自嘲道:“我好像龙门阵里卖甘蔗的。”
二人随后都笑起来。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孙敞是执掌当朝律法的掌法人,白一东是不受招安的江湖贼子,再见面,怕就是你死我活了。
“孙敞,将来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两个人?”白一东问道。他去年刚过三十,明明已到而立之年,却忍不住时常暗自感叹,觉得未来甚是迷茫。人事不可预测,自己的心会被什么改变?他也不得而知。
孙敞思考着,道:
“在一些人眼里,你是坏人,我是好人,但在另一些眼里,你是好人,我又是坏人。”
白一东也笑道:“他们分不清我们谁好谁坏?”
孙敞笑而不语。白一东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他靠在竹林间,在白日下发出最后的叹息:
“也是,日子久了,我们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了。”
十五年后,孙敞独自站在屋里的铜镜前,看着那歪扭镜中的自己。
他眯着眼,望着镜中那张冷漠、狰狞、残忍、愤怒的脸,试图看得更加清楚,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这些年来,他究竟以捉叛贼的名义杀了多少人?那些人里有多少坏人,有多少好人,一开始他还谨慎地分辨追问,到后来,他早已分不清了。
能尽快了断杀戮的方式,就是杀得更快些。
孙敞想起过去,若是年轻的孙敞与此刻的自己会上一面,他们彼此都会大为惊讶吧。
是啊,日子久了,自己还分得清吗?
“外面那些官兵是来抓那黑阎王的,你看,苍天有眼,这作恶多端的黑阎王终于要死了!”
白雨路过一户黑灯人家时,听屋中人如此讨论着。
停了一日的雨又下起来,白雨在雨点中潜行,快步接近飞燕局的后门,钻入灌木丛之中。
灌木丛里隐藏着的狗洞,是孙浮之少时为了带白雨出门偷偷挖下的。
白雨从这狗洞中钻入飞燕局后院,不见任何人踪影。她失望之时,发现孙敞房里的松明还亮着。
看来,明镜局的法鹰见孙敞并无反抗,便期望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孙敞自觉投降,只是守在外面,还并未强行进来做些什么。
白雨连忙冲向那亮灯的房间,开门刹那,她果然看见了孙敞的背影。
孙敞并没有回头,只站在一面铜镜前静静地思考着。
见到养父的这一刻,白雨将离开后累积的所有委屈情绪都释放出来,她红了双眼,却并不哭,只是勇敢地朝孙敞走了过去,因为她知道,此刻最要紧的事,是带着孙敞孙浮之一起逃走。
“爹。”她喊道。
孙敞一愣,他回过头,发现白雨就在他的面前看着她。
十五年前他削好竹马时,四岁的白雨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小白雨不看白一东的竹马,只是指着孙敞手中那根颇为丑陋的说道:
“我不要他的竹马,我要你的。”
孙敞一时语塞,他挠挠头,只好把自己的竹马递了过去。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小白雨,也永远无法忘记,百川果园会面的半年后,自己跪在黑暗冰冷的大殿前的情形。
他跪着,却跪得笔直,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只听他对着座上人说道:
“我绝不会写下此信,欺骗友人与他的妻女,让他们这样丧命。即便我们走上不同之道,我也要光明正大打败他,绝不做这样的卑鄙小人。”
座上人轻声叹了一声。大殿之上没有掌灯,一片黑影中,只能看见那人穿得及其辉煌,腰畔间佩一把黄金鞘尾的玉镖金饰剑,那剑极为名贵,却从不出鞘。
座上人用手指轻撑着脸,歪头打量着孙敞,道:
“为此,再见不到儿子也可以吗?”
孙敞心里一沉,却道:“可以。”
座上人沉默片刻,他慢慢举起双手,又合在一起。
他竟为孙敞鼓起掌来。
孙敞不语时,座上人突然扔下什么东西,那东西砸在孙敞身前金砖地上,溅起无数血点。
是一颗心。
座上人擦了擦指尖鲜血,指着那心道:
“你猜,这是一颗猪心,还是一颗劣童之心?”
孙敞额间青筋爆起。
可他没有起身拔刀的权力,因为要想见到这个人,是不能带刀的。
“想想,好好想想,在你见到下一颗心之前。”
孙敞走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之时,才发觉手掌下方沾染上了墨滴。
他拼命擦去,墨痕犹在。
他永远忘不掉临走时座上人的最后一句话。
“你记住,你要当什么样的官员,不是你决定的,也不是百姓决定的,是我决定的,从你踏进飞燕局大门那一刻,就决定了。”
百川果园事发的雨夜,孙敞看着孙浮之睡去,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着。那封孙敞寄出的信,白一东今早已经收到了吧?
信上,孙敞要白一东带着妻女,于傍晚在澄江的小船中汇合,商量要事。不出意外,那些想杀白一东之人也已经到了。那些要抹去百川果园之人,也已向入睡的山庄进发了。这其中究竟有谁参与,孙敞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白一东将为保护妻女而死,可他誓死保护的妻女,也难以走出那条小船。
由于孙敞心中一时的胆怯、懦弱、自私,他的儿子活了下来,他的朋友死了。从此以后,孙敞一见他儿子的脸,便会想到那大殿上的心,想到那擦不去的墨迹。孙敞恨他儿子,总不与他说话。他也恨他自己。
孙敞记得那个雨夜里,他的内心如何煎熬,最后他再难坐住,起身要去杀了澄江上围剿的杀手,去百川果园杀了那些来灭门屠杀之人。不管失去什么,他都应该去阻止这一切发生的。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飞燕局庄严的巨门——小白雨出现在了飞燕局门口。
大雨之中,孙敞起初都没认出她来。
在他看见那行字后,便悄无声息地把小白雨牵进屋里,擦去她身上的雨水。她的父母都死了,可她还活着,活着被送到这里,这是否是命运的一种宽慰与考验呢?
孙敞收起横刀,只觉心中忽冷忽热的。他转头杀了目睹白雨到来的所有法捕,毁尸灭迹,将这罪过嫁祸于渝州的流窜之辈,又辞退了后院所有下人,只剩了自己与孙浮之。
他关上飞燕局大门,决心不去管百川果园即将发生的惨案,因为从此他要利用掌法人的身份,好好庇佑白一东女儿的周全。
“你还认得我吗?果园那一日,你拿走了我的竹马。”他问道。
小白雨摇了摇头。
孙敞又问了几句,发现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没有关系。”
孙敞说着摸摸小白雨的脑袋,唰一下拔出腰畔横刀笑道:
“以后再给你削个新的,如何?”
自那夜看见猪心之后,孙敞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做刀俎,即是鱼肉,为官之道,不过是少年人的美梦一场罢了。若能让这个女孩活着,杀再多猜疑之人,袖手旁观多少危险事,孙敞都愿意。他的心越来越狠,越来越硬,不过能亲眼看着白雨长大,他那颗备受折磨的自私的心,就会稍微好过一些。
可他又时常思考一个问题,若是白雨知道自己当年寄出一封信,这封信让杀白一东之人有机可乘,白雨将会如何看待自己?
她一生都不会原谅他的。
孙敞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却又总忍不住叹气。若是能救下这个白家管事,白雨想起自己时,会不会念起自己半分的好呢?
总是这样,一个愚蠢的念想,生出了无数愚蠢的事。
“爹。”
白雨再次喊道,孙敞这才从回忆中走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白雨,白雨肩膀仍是颤抖,却仍是咬牙不哭。
他摸了摸白雨的头,生涩地笑笑,温柔说道:
“你快逃。”